第六章 小女子姓薛，字金星（黛玉）

　　京城，榮國府。

　　林黛玉用過早飯，梳妝打扮了一番，就由紫鵑陪著，去大廳與王夫人、寶玉、三春等人會合，準備迎接金陵來的遠客。

　　林黛玉想起了四年前，她初次到京都時，是由幾個丫環(huán)婆子從角門接入了榮國府，下了轎，走進屋拜見了外祖母，之后才請了姑娘們過來相見。哪像今天，舅媽早早就叫齊了姐妹們在大廳等候，待薛家人一到，便要大開正門，迎接遠客了。

　　她也知道，薛家人遠來是客，于禮不可怠慢。若是她爹爹林如海親自到來，賈家想必也會開正門迎接吧。只可惜她孤身一人，無依無靠，哪里值得賈家開正門呢？

　　她又想起了這些年在賈府的日子。她雖得外祖母喜愛，卻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真正管事的人。平日里下人們就算有些怠慢，她也不能為這些小事去擾外祖母清凈。久而久之，下人們也慢慢把她不當回事起來。為了這些事，她暗中不知掉了多少眼淚。

　　在這個榮國府里，除了外祖母，只有寶玉一個，算是對她好的。她與寶玉住得***時一起游戲玩耍，談談詩詞歌賦，那是林黛玉在賈府里少有的快樂時光。

　　林黛玉認為，寶玉生性純良，毫無害人之心，又于詩文之道頗有天賦，平時說出的一些在世人看來怪誕之論也頗合她的心意，算得上她的一個知己。

　　但林黛玉也明白，寶玉雖是賈府嫡子，卻天性不通世務，不能洞察下人們、以及她林黛玉的心思。因此，她從不將在下人們那里受的委屈告訴寶玉，一是怕污了他的耳，二是怕事情鬧大以后，她可能會永遠失去寶玉這個知己。

　　還是默默的在自己房間里哭，才是寄人籬下的我該做的吧，林黛玉心想。

　　林黛玉正在暗自神傷時，忽看見外面正門已經(jīng)打開。王夫人大喜，連忙帶著一眾小輩，走出大廳，去迎接她妹妹一家。

　　當先的是個三十多歲的貴婦人，林黛玉一看便知這是舅媽的親妹妹，薛王氏。

　　跟在婦人身后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英武青年。

　　那青年身著華服，步履方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對著王夫人行了個禮。王夫人見外甥生的如此周正自是大喜，連忙出言稱贊，而一旁的林黛玉也不覺看得入神。

　　她自小被養(yǎng)在深閨，沒見過多少青年男子。來了賈府后，寶玉雖是生的俊朗，終不免缺了一些陽剛之氣。

　　寶玉現(xiàn)在還小，再過些年月，定然能和這位薛家哥哥一樣的，她心想。

　　這時林黛玉忽覺左手一動，原來是身邊的寶玉見她看著薛家哥哥入神，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林黛玉連忙收斂心神，白了寶玉一眼，繼續(xù)觀察薛家的客人。

　　跟在青年后面的，是兩位薛家的姑娘，手拉著手，并肩走來。

　　左邊一位，似乎比她年紀大些，走的端端正正，面帶微笑。不知為何，林黛玉看著這微笑竟心生幾分防備。

　　這女人端著個臉假笑，不知心里藏什么奸呢，她心想。

　　再看右邊那位，年紀小一些的女孩，竟是讓林黛玉內(nèi)心驚嘆。

　　那女孩看起來和她自己年紀相當，竟然出落得如此標致。林黛玉一向以美貌自負，自認在見過的女子中她的樣貌可以排第一。剛才看到左邊那位姑娘，也只覺她雖是貌美，但并不能壓過自己去。但是，當她看到右邊那位女孩時，竟平生第一次在心中升起了自認不如的念頭。

　　最令林黛玉喜愛的，是女孩臉上的純真笑容。這并不同于左邊女人的假笑，而是一種自然而然，帶著自信的美麗微笑，令她竟有些迷醉。她想起了記憶中小時候母親的笑容，好像就是這般吧。

　　似乎注意到了林黛玉的目光，右邊那女孩竟是轉(zhuǎn)過了頭，對林黛玉揮了揮手，臉上還是帶著母親那般的微笑。

　　林黛玉下意識的揮了揮手帕作為回應。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賈寶玉也同時對著那女孩揮了揮手，面帶傻笑。

　　她心情突然又不好了，使勁拉了寶玉的袖子一下。寶玉驚醒，不好意思地給她賠了個笑，她卻直接扭過了頭去，不搭理這個三心二意的臭男人。

　　眾人隨王夫人進了廳內(nèi)。一番介紹后，林黛玉得知那個高大英俊的青年叫薛蟠，那個討厭的假笑女人叫薛寶釵，而那個有著和自己母親一樣笑容的漂亮女孩，叫做薛寶琴。

　　賈家這邊也介紹了一番。當王夫人表示自己說完了，讓小輩們互相熟悉一下時，賈寶玉就迫不及待地對薛寶琴開口道：

　　“妹妹看著好眼熟，我們必定是見過的?！?p>　　林黛玉心里不禁有些生起氣來：你賈寶玉難道就會這一套說詞不成，遇見個漂亮妹妹，就說你們以前見過？

　　薛寶琴笑道：“我可不記得見過你?！?p>　　寶玉還是原來那套：“雖然未曾見過，但我看著妹妹面善，今日咱們就當作久別重逢如何？”

　　薛寶琴還是笑道：“什么重逢不重逢的，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不過咱們今天見了，下次再見，你這套說辭便可派上用場了。”

　　寶玉得了回應，傻笑道：“對，對，下次就真是重逢了?！?p>　　他又問道：“妹妹可有表字？”

　　“尚未有字。”

　　寶玉又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阎肿蠲?。”

　　旁邊探春便問出處，寶玉笑道：“詩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妹米鹈凶鰧毲?，正合了這句詩，日后正好與我姐妹們?yōu)橛?，在府中一起玩耍如何？?p>　　林黛玉聽到這話便知要壞。她雖知寶玉別無他意，真的就是想跟新來的妹妹當朋友，以后一起玩耍?？蛇@句出自《關(guān)雎》一詩，是寫男女之間求愛的，跟一個剛見面的女孩說，實在是非常無禮，算得上是冒犯了。

　　林黛玉看見，這話說出以后，賈家眾人還不以為意，那薛蟠就變了臉色，剛才一直帶著假笑的薛寶釵也面色轉(zhuǎn)寒。薛蟠剛要說話，就被薛寶琴打手勢止住了。只見她還是嘴邊帶笑，不過這笑容不再是剛才的微笑，而是變成了冷笑。她對著寶玉說道：

　　“你這個字起的不好。我也給自己起了一個，讓你聽聽如何？”

　　寶玉還沒意識到氣氛的變化：“妹妹請說?！?p>　　“就用‘金星’二字?！?p>　　“這兩字又有何出處？”寶玉問道。

　　“是一局唐詩：‘寶琴零落金星滅?！憧丛鯓樱俊?p>　　賈府眾人皆大驚，不知這個可愛的女孩為何會說出這種詩句。寶玉也呆了一下，才小聲問道：“妹妹為何出此不吉之語？”

　　“你還知道是不吉之語?！毖毲偈掌鹄湫?，大聲道，“我看你就是想我不吉。我雖父親去世，卻還有母親哥哥，如何輪得到你這個剛見過一面的人來取字？你取個好字便罷了，我也就當你玩笑，如何用這種詩來??？還什么窈窕淑女，你要當那好逑的君子？我告訴你，我在外面可是有婚約的。今天這話要是傳出去，你讓我那未婚夫怎么想？你是不是在成心敗壞我的名聲？說??？”

　　賈寶玉被問得面紅耳赤，旁邊賈府眾人也啞口無言。冷了一會，還是王夫人與她妹妹對視一眼，嘆了口氣，站起來對旁邊侍立著的丫環(huán)們命令道：“今日之事都給我爛在肚子里，不許對任何一人說起。若誰說了被我發(fā)現(xiàn)，打四十大板，賣出府去?！?p>　　她又對薛寶琴道：“這孽障沖撞了你，我讓他給你賠罪?！闭f完又對賈寶玉罵道：“該死的孽障，什么混賬話都拿來說？還不快老實給你琴妹妹賠罪？”

　　旁邊探春也勸道：“二哥哥這次原是你的不對，快給琴妹妹賠個罪吧?！?p>　　賈寶玉呆了一會，突然就掄圓了胳膊，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該死。今天不知道發(fā)了什么瘋，說了那些混賬話。得罪了妹妹事小，要是敗壞了妹妹的名聲，我就萬死莫贖了。還望妹妹饒過我這一遭，下次再不敢了。若有再犯，就讓我化灰、化煙，飄到十八層地獄之下，永世不得翻身?！?p>　　薛寶琴見賈寶玉這樣，也不好再不依不饒了。她哼了一聲，輕輕點了下頭，算是接受了賈寶玉的道歉。不一會的功夫，大廳里就又充滿了歡聲笑語。

　　此時，林黛玉站在一旁，黯然神傷。

　　她自不是在心疼賈寶玉的一巴掌。在她看來，賈寶玉口無遮攔慣了，早就該有個人教訓教訓他了。

　　她是又回憶起了她當初進賈府時的情景。那日與賈寶玉初次見面，他也給她起了個“顰顰”的字。這二字的意思也說不上很好，況且她父親尚在，哪有叫一個表兄弟給她取字的道理。當時她雖然心中有氣，卻又不敢像今天的薛寶琴一樣直接發(fā)作，甚至不敢在臉上表露出一丁點。畢竟她孤身一人，寄人籬下，吃穿用度都要仰仗賈家，哪里敢得罪賈家最受寵的公子呢？

　　后來跟賈寶玉熟了，知他無意冒犯，她也就不當一回事了。但今日面對同樣的處境，薛寶琴、薛蟠、王夫人、甚至探春的表現(xiàn)，都讓她又想回屋哭上一回。

　　她還是忍住了淚，勉強跟大家一起去拜見外祖母。外祖母似乎察覺到了氣氛不對，連寶玉為何沒一起過來都沒有問，就笑著跟薛家?guī)兹碎e聊。林黛玉看得出，外祖母很喜歡薛寶琴，當場賞了她幾件心愛的物事，而薛寶琴也鉆到了老太太的懷里笑著撒嬌。是啊，這般可愛的女孩，任誰都會喜歡吧，林黛玉想道。

　　幾天后，林黛玉打聽到了薛蟠外出辦事，就帶著紫鵑一起去梨香院拜見薛家母女。她先見過了薛姨媽，說了幾句話，就被引向了薛家姐妹的內(nèi)屋。

　　一進屋，假笑的女人就對她說道：“顰兒今天怎么來了，快過來坐下?！?p>　　真笑的女孩卻直接反駁了她的堂姐：“姐姐莫再叫這個名字了。我打聽到了，這是賈寶玉那家伙給林姐姐起的歪字，做不得數(shù)的?！闭f著，她就走到了林黛玉身邊，雙手放在黛玉肩上，笑道：“林姐姐莫要在意，我姐姐不知這事，饒過她這一回可好？”

　　林黛玉含笑點頭。她心里明白，這賈府里，從此就多了一個能交心的好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