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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蘇北 · 一

清澤記 冬霓雪 4778 2020-11-14 15:43:54

  執(zhí)念就像一頭兇猛的怪獸,成年人總是習(xí)慣于將它鎖在無人看見的房間里,以為終年的不見天日會消磨掉瘋狂的痕跡,可黑暗從不是宿命的終點(diǎn),它只是一場夢,埋藏在刻意遺忘的角落里,有一天,你拿著掃帚將那一角的塵埃清掃干凈,一樣會看見這夢境里清晰的過往。

  蘇北出生的時候并不順利,莫玲經(jīng)歷了難產(chǎn),蘇家人焦急萬分,蘇建城低著頭緊握著雙手不說話,他的眼睛里布滿紅色的血絲,口中時而默默念著什么,醫(yī)院的走廊里偶爾走過病人,他無知無覺,一動也不動,好像生怕打破這焦慮和恐懼間難得的平衡點(diǎn)。

  直到終于聽見男嬰的哭泣聲,他才站起來松了口氣,卻也突然流下了眼淚。他第一眼看見這個孩子,便喜歡他,即便他身上和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但蘇建城覺得,他很像自己。但他只看了一眼,便跑到莫玲身邊,攥著她的手,聲音有些顫抖,許久都沒能說出話來。

  他緩了許久才說,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她輕輕笑笑,轉(zhuǎn)過頭去休息,眼角處卻是源源不斷的淚水,她在想,若是能為他生下一個孩子,就算是用命換也是值得的,此刻他懷里抱著的并非自己的親生骨肉,可他還是笑得很開心

  何德何能。

  蘇建成將她娶回來時,她沒有一文錢的嫁妝,也沒有什么親友來參加婚禮,他說:“沒關(guān)系,我會盡力讓你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進(jìn)來,我可能給不了你十分富有的生活,但我一定會對你好,別擔(dān)心?!?p>  她紅著眼睛問他:“可你真的不在意嗎?不值得,真的不值得?!?p>  “值得,你聽我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他很篤定,他并不是一個堅(jiān)定的人,做什么事都是順其自然不爭不搶,但只有這一件事,他下了十足的決心,毫不動搖。

  那些年,這座小城里的女大學(xué)生寥寥無幾,而莫玲是以縣城排名第一的成績考進(jìn)市里唯一的名牌大學(xué)的,她拉著一車行李來到這座城市讀書,穿著樸素而簡單,一席湖綠色的裙子穿得都有些掉了顏色。但她身上卻有著一種不卑不亢的淡然,是溫婉別致的漂亮,和有些遠(yuǎn)離人間煙火的疏離感,她抱著書本走過學(xué)校的小橋的時候,你會覺得,那些朦朧詩人所寫的姑娘,便是她了。

  他初次見到她,是在一家書店里,當(dāng)時蘇建城剛剛?cè)W(xué)校教書,工資很低,他無法將喜歡的書都買回去,便利用每天的下班時間去街角處的書店閱讀。莫玲也是一樣,只看不買,漸漸地兩人好像都認(rèn)識了彼此,見了面點(diǎn)頭打招呼,會分享自己看見的好書。

  蘇建城或許知道這個女孩兒對自己從來沒有過喜歡,所以也不奢望,但如果每天都能見到她,和她說幾句話就很好了,與他而言,她就像天上的人,地上的人只該追著她走,她卻沒有停下來的道理。

  直到有一天,她不再來了,蘇建城每天都早早地踏進(jìn)書店,只盼著莫玲已經(jīng)在里面了,卻始終見不到她的身影,他有些急了,開始到處打聽她的消息。后來聽說莫玲在學(xué)校對面的一家飯館幫忙,蘇建城便急忙趕了去,她確實(shí)在里面,帶著沾滿污漬的圍裙,端著盤子走來走去,額角掛著細(xì)密的汗珠。

  他只覺得心疼,叫住她,和她去河邊說話。

  “為什么要來做這么辛苦的工作?這不適合你?!彼f。

  “父親病了,兩個妹妹上學(xué)需要錢?!彼读艘幌?,低著頭說:“反正我是需要錢的?!?p>  “可你完全可以去出版社或者報(bào)社工作,為什么非要委屈自己?”

  “我這樣的人,大概不配去做那樣的工作吧?!?p>  “怎么不配?”

  “就是不配,你不懂,我現(xiàn)在討厭我自己。”

  “那你嫁給我吧,我?guī)湍愎B(yǎng)你的家人,我?guī)湍阗嶅X,你繼續(xù)上學(xué)去讀書去?!碧K建城脫口而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把這句話說出來了,也不知道這樣唐突合不合適宜。對面的人一臉震驚,莫玲緩了很久都沒有說出話來。

  “你有好的前途,不必和我捆在一起?!绷季弥螅砰_口。

  “我只是想幫你?!?p>  “不你沒法幫我,我不值得,真的?!?p>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我有了別人的孩子,我既不干凈也不像你想得那么好,連我的父母都一氣之下臥床不起,我是個災(zāi)星!這回你明白了嗎?明白了就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彼难劬镉袦I花了,語氣卻十分倔強(qiáng)和決絕,好像下了決心要將她身邊的所有人都推開,以免彼此都受到傷害。

  蘇建城也愣在那,他沒有到是這樣的原因,在當(dāng)年的清澤小城里,如果誰家未嫁的姑娘先懷了孕,都是一件極為丟臉的事情,左鄰右舍會將這些事情當(dāng)做笑柄傳得遠(yuǎn)近皆知,胡同口的老太太也會搬著凳子圍在一起討論起“婦道”。就好像是一樁缺失法律條文卻能夠輕易定罪的案子,無形的流言蜚語的枷鎖就能將人置于死地,好奇而嚴(yán)苛的群眾睜著巨大的眼睛,緊緊盯著所有可能成為“丑聞”廣泛流傳的事件,一旦抓住就不會松手,他們急著將各種以道德為炸彈的包袱拋給當(dāng)事人,逼迫她們低頭承認(rèn)自己有罪,然后默不作聲地服從聲討的制裁。

  大眾審判的過于“極致”往往會將結(jié)果解釋得光明正大,旁人是否“有罪”其實(shí)并無關(guān)系,重要的是當(dāng)人們紛紛舉起口舌的兵器義憤填膺站在一起,逼迫敵人繳械投降,這個過程實(shí)在有著誘人的魔力。道德約束從來壞事,相反,和法律不同的是,它才是一種最根本的永恒的認(rèn)知準(zhǔn)則,但道德約束的濫用,實(shí)則只是滿足了人們在生活里不易獲得的求勝心。

  城市里如此,更何況是發(fā)展水平還極為落后的縣城,如果她的事情被宣揚(yáng)出去,她的兩個妹妹的名聲都會受到損害被人輕看。

  蘇建城只覺得悲哀,他默不作聲地看向地面,然后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那我就更要娶你了,娶了你孩子就是我的,不會再有什么麻煩。”

  莫玲更為震驚,她不相信會有男人真的完全不介意自己,卻又愿意給自己全新的生活和希望,她下不了決心。

  他說:“不為你的家人考慮,你也要為自己考慮,但你唯一不用考慮的就是我,我并不覺得吃虧,也不認(rèn)為自己偉大,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

  最后莫玲終于同意了,準(zhǔn)確地說,是她妥協(xié)了,他明白蘇建城是真心對待她的,而不是同情或者憐憫。

  他帶著她去見父母,她那時候連一頓像樣的飯菜都做不好,蘇建城卻將盤子里的菜都吃光了;他親自帶她去買首飾衣服,該有的一樣也不少,他好像送女兒出嫁一樣將她娶回來;聽到朋友夸贊他的妻子像天仙一樣,他就心滿意足地笑笑,好像覺得這是自己莫大的福氣。

  蘇北當(dāng)然是不能知道這其中的故事,他印象最深刻的,應(yīng)該就是他還在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爺爺奶奶便總是提起:“這是我們蘇家唯一的男孩啊?!蹦軌蜓永m(xù)香火的男孩兒,雖然已經(jīng)成了過往社會意識的影子,但它在無數(shù)家庭中,卻仍然有著些特殊的意義,也許未來這種意義會面臨著消失,但在這一輩人心中,很大一部分還住著血緣親族的概念,每一個人的背后都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存在,而是一個家庭,甚至兩個家庭,親族的榮辱和扶持在很大程度上十分重要,那身為“唯一的男孩”,或許也是一件十分“榮耀”的事情,似乎是寄托著一份希望,擔(dān)負(fù)起一整個家族般的希望。

  后來,蘇北時?;叵?,他很小的時候應(yīng)該是很幸福的,有疼愛自己的父母和長輩,有照顧他的姐姐們還有小姑,那時候方藍(lán)還沒有出生,他便是這個家里最受寵的寵兒吧。只是他那時候太小了,記不清楚什么了,但是依稀還能記起來莫玲,他的既漂亮又溫柔的媽媽。

  他的媽媽后來去了雜志社工作,做了一位雜志撰稿人和編輯,她有一支墨綠色的英雄牌的鋼筆,蘇北隱約記得,每天晚上,莫玲便在窗口伏案工作,指尖轉(zhuǎn)著這支筆,父親偶爾會給她端來一杯牛奶或者一盤水果,然后就坐在旁邊安安靜靜備課,小蘇北很聽話,不吵也不鬧,自己坐在地板上玩玩具。

  傍晚時分和寧靜的夜往往就是這樣過去的,他們的窗子下面是一大片丁香樹,春天里整間屋子都會彌漫著丁香花的味道,倦了的飛鳥偶爾會落在窗臺上,后來竟然有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莫玲便時常在窗臺撒上一些谷粒,隔了一季,那燕巢中竟生出了一窩小燕,它們時常嘰嘰喳喳叫著,和花草一般富有生機(jī),而這間房子里,安詳又熱鬧。

  蘇北一會仰起臉來看燕子,一會又看一看伏案工作的父母,莫玲就知道她是餓了,便默默他的頭起身做飯去了。她的廚藝還是不太好,但一直努力在學(xué)了,她年少輕狂的時候很想要轟轟烈烈付出感情,那些極致的渴望也曾將她推入深淵之中,后來的她,只希望擁有細(xì)水長流的感情,生活最好就是只有柴米油鹽和瑣碎的文字,但她也覺得歡喜,是真真正正滿足的歡喜,再不想多求什么。

  她將心中的滿足全部付諸生活中每一件小事里,好像回復(fù)到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的心性,給小蘇城養(yǎng)了很多小動物,教他如何給小狗建窩,如何照料一盆植物,如何不打擾剛出生的小魚苗;她格外喜歡下雪天,會領(lǐng)著蘇城到小區(qū)的院子里堆雪人,最后還要裝點(diǎn)上精致的胡蘿卜鼻子和紐扣眼睛;過年之前一定要去街上才買年貨和好看得飾品,那些花燈籠、五彩燈、剪紙之類的東西年年都要換最好看的,蘇北若是餓了想吃東西了,她便拉著他在街邊買一串糖葫蘆,北方最原始的冰糖葫蘆,大鐵鍋里面熬著糖,大個頭的山楂掛著晶瑩剔透的糖衣,蘇北搖搖晃晃地舉著一大串糖葫蘆,莫玲往往會蹲下來吃掉一個,像孩子一樣滿足地笑笑,然后對蘇北說:“如果你有五個,記得要分享給別人一個哦?!?p>  記憶中,那時候的時間就像冰凍起來的花朵,似乎永遠(yuǎn)都不會枯萎,也像午后緩慢經(jīng)過的陽光的影子,掃過墻角處靜臥的慵懶的貓,掃過庭院里溫柔的花草,風(fēng)和影子依次從腳下穿過,留不下一絲痕跡。

  后來有一天,家里的人突然都忙碌起來,里里外外得走,他卻一直沒有見到自己的爸爸媽媽,奶奶將他抱在膝蓋上,不停地?fù)崦念~頭,遞給他各種玩具和零食,傍晚的時候他開始急著找媽媽,奶奶說,不急不急,爸爸媽媽去叔叔家里了,你睡醒一覺,他們就回來了。

  于是過了不多會,蘇北便睡著了,九月的夜里,清爽而安穩(wěn),他好像做了一個夢,夢里是媽媽站在門口,略彎下腰,摸著他的腦袋說:“吃飯了,你是不是等急了?”他點(diǎn)頭,跑去洗手,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了,桌子上的飯菜卻冒著熱氣,他找不見她,圍著桌子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連那只貓也在屋子里到處溜達(dá)。

  他醒了,看見爸爸坐在他身邊,但蘇北覺得眼前的爸爸變得那么不一樣了,頭發(fā)是凌亂的,好像特別疲憊沮喪,像做了錯事局促不安的孩子,又好像樓下行動遲緩的老爺爺,眼睛里空空的令人害怕。

  蘇建城說:“你想找媽媽是嗎?”

  蘇北點(diǎn)頭。

  “但是,她不會來了,她不小心走到另一個世界里了,出不來了?!?p>  蘇北急了,“那怎么辦?我怎么找到她?”

  “那就像是,你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小狗后來不見了,你的機(jī)器人壞掉了一樣,他們需要去別的地方生活了,你找不到的,不過他們會在一起,挺開心的?!?p>  蘇建城努力解釋著,他不知道這樣蒼白的解釋能否讓幼小的孩子暫時得到慰藉,他更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在悲痛欲絕的時候是怎樣編造出聽起來還挺奇妙的故事的,他攥著他的手,努力讓自己顯得淡然安定。

  “那她什么時候能回來?”蘇北問道。

  “大概,等你長得和我一樣高的時候吧,你快快長高,她就回來看我們了?!?p>  蘇北至今也覺得奇怪,他當(dāng)時竟然沒有哭,而是真的相信了爸爸的話,當(dāng)過了很久之后,他便慢慢知道了,媽媽當(dāng)年是因?yàn)檐嚨滊x開的,他知道她是死去了,永遠(yuǎn)不可能回來了,可是那些遙遠(yuǎn)的悲傷已經(jīng)變得十分模糊,就像雨天里隔著淅淅瀝瀝的玻璃上的水漬,觸摸窗外的城市,這城市喧鬧繁華,又泥濘不堪,但手指遇到玻璃的那一刻,只會覺到一種穿心的寒涼,其他情緒,如同雨水落入地面的水坑里,杳無蹤跡。

  后來蘇北再想起來她,只會覺得有一種難以自抑的恍惚感,好像她從來沒有走得太遠(yuǎn),又好像她從來沒有來過,在熱鬧的年節(jié)里,在北國永遠(yuǎn)不變的雪天里,在學(xué)校里的男孩子嘲諷他是野孩子時,他便會想起莫玲,他其實(shí)已經(jīng)不太能記得她的模樣,卻好像依然可以記得她的溫度,記得她和他說的話,記得傍晚時分她彎下腰笑瞇瞇地遞給他一盒冰淇淋,牽著他的手在江邊漫步。

  院子里她曾埋下的李子樹的種子早已長得高大,每年夏天都會結(jié)出滿樹的果實(shí),一年比一年多。每到這時候,小姑總會領(lǐng)著這些年齡相似的后輩們?nèi)フ?,蘇北也會去,時間久了,他覺得自己就和這果子一樣,沉默著生生不息,不知道這果樹是否還記得當(dāng)初栽培它的人,如今,她的孩子已經(jīng)在享用著它的成果了。

  好像一代人的命運(yùn)就和這樹并無兩樣,順逆是周而復(fù)始的,幾個輪回之后,便埋在土里沒有了聲息,新生的喜怒哀樂逐漸取代了上一季的繁盛,園子里的人挑挑選選,而在這樹下,則是留在過去的萬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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