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遙抽了個時間,和楊俊輝在一家餐廳里見面,沒有反悔,將蘇信子也帶來了。
小姑娘扎了兩個小小的羊角辮,毛茸茸的頭發(fā)和木遙如出一轍,天生便是栗子色的。她也不哭鬧,坐在她的腿上睜大眼睛,安安靜靜觀察周圍的一切。
楊俊輝來晚了一會,他的臉色有些疲倦,應該是剛下了飛機便直接來和她見面了。他見到她懷里的小姑娘,頓時興奮起來,彎下腰將她抱得高高的,用手里的鑰匙扣逗她開心。
蘇信子一點都不怕生,她笑起來,在他身上玩著鬧著,將他的外套揉搓得起了褶子。
“真是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啊?!彼f。
“屁,明明是和我長得一樣,你照照鏡子你自己長什么樣子。”木遙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不過他不在意,或許他心里也覺得,如果更像木遙就更好了,她的遺傳基因不會差,蘇信子將來也會十分美貌。
“你當初那樣不想要我的孩子,可最后不還是留下來了?!彼囂街鴨柕馈?p> “那是因為,醫(yī)生說,這可能是我最后的機會,以后再懷孕的幾率微乎其微,我冒著風險也要將她生下來?!彼贿叧燥堃贿呎f。
“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楊俊輝反問道。
“醫(yī)生說我短時間內(nèi)都不適合懷孕,所以婚后有一段時間我也一直在吃藥,但我見到藥瓶就會十分暴躁,會想起以前狼狽的時候,也會厭惡自己的狀態(tài)?!?p> “可你從未和我說過,你為什么從來不和我說實話?”他真的很反感木遙這樣的習慣,就好像一個沒有孔的封閉的調(diào)料盒,你永遠不會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調(diào)料,除非要打碎了才能辨別,可打碎了就沒有結(jié)果了。
“這大概就是我保護自己的方法吧,懶得面對?!彼财婀?,為何如今說起來會這樣輕巧,而當年,她好像陷入了什么魔咒一般,提起這些,似乎就是掀開過去的傷口,于是誰也不能觸碰這樣的領(lǐng)域。
楊俊輝嘆了口氣,將蘇信子抱回到木遙身邊。
“孩子還小,先不要告訴她我是她爸爸吧?!?p> 他平靜地說,低頭吃飯,顯得有些冷漠。
木遙聽到之后覺得不可思議,她良久沒有說話,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那你費盡心機來看孩子是為了什么?難不成,是不想認她逃避責任。你真的多慮了,我根本沒想讓你出撫養(yǎng)費之類的?!彼龂L試著各種可能去解釋,最后好像只有這一種說得過去,但木遙又覺得,楊俊輝似乎也不是那樣冷血的人。
“那你可是小看我了,我可從來沒逃避過責任,只是我現(xiàn)在有我的考慮,等我想告訴她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考慮的事情多了?!彼恍嫉没卮?,語氣里帶著些驕傲。
“算了算了,您慢慢慮去吧,我管你近不近憂?!?p> “那行吧,我最近都會很忙,就不來了,你可得把我女兒照顧好了?!睏羁≥x擦了擦嘴,準備走了,看樣子確實是忙,都沒有時間多坐一坐。
“我用得著你叮囑?!”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和他的目光對視的瞬間,卻看見他好像是朝她笑了笑,他們兩個已經(jīng)很久沒給過對方溫和的神態(tài)了,這讓木遙很是震驚,她愣了一會,重新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走出去了,上了一臺藍色的出租出,那車在雨中漸漸走遠了,留下一串模糊的車燈的影子,像一道不濃不淡的水彩,緩緩融化開了。
她突然想起很多個這樣的雨天,北國的雨天,南國的雨天,她背著巨大的吉他輾轉(zhuǎn)在路上,小城市里積了水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南京路上花花綠綠的潮濕的燈牌。她在無數(shù)個這樣的天氣里遇見、告別,或者獨自承擔著日日夜夜的冰冷的敲擊,她看似是成熟起來了,成了一個決絕又冷漠的女人,事實上,她可能并未有過多大的進步,她依然會瞬間便墮入冰涼持久的記憶里,一時間分辨不清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只有這樣的時刻來臨的時候,她才會探查到自己的內(nèi)心,對過去了的人和事,到底懷了多少執(zhí)念。
而這執(zhí)念,其實才是人生里最真實的一部分。
蘇曉楠訂好了飯店,挨個打了電話通知大家。她的生日歷來辦得比較隆重,和父母吃過一頓午餐之后,便可以邀請兄弟姐妹和好朋友另外舉行派對,上學的時候她是很喜歡熱鬧宴會的,請?zhí)麜l(fā)到班級每個人的書桌里,來的人帶什么禮物她并不介意,她好像只是沉迷于這種帶有儀式感的穩(wěn)妥的高貴中,她甚至還會精心準備些回饋的禮品發(fā)給大家,這個挑選的過程通常要花費很長時間,但她覺得,挑選到合適的大氣的禮品可能要比收禮物還要開心。
那時候木遙通常是不去的,她對蘇曉楠精心營造的“精致的派對”總是心存反感,她寧愿坐在屋頂上自己做燒烤,煙熏火燎,搭配一瓶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雪碧,也不必答對其他人,這才能讓木遙舒服。
不過近些年蘇曉楠似乎低調(diào)沉穩(wěn)了很多,婚禮之后再沒張羅過什么宴席,也就是和這些親近的人吃吃飯。
木遙卡著時間來的,穿了一件銀灰色蠶絲長裙,戴著一整套翡翠綠首飾,黑色高跟鞋,本來應該是既端莊又素雅的裝扮,她穿上,卻又有一些浪蕩的隨性感。
從飯店的樓梯上去,二樓左手側(cè)的包房便是了,玻璃拉門是半開的,從門縫里便看見蘇曉楠坐在林毅旁邊,燙了卷發(fā),分開扎成雙馬尾,身上是一件米黃色泡泡袖格子襯衫,半身黑色紗裙,脖子上換了一條小珍珠項鏈。
她此刻正和蘇若顏聊天,方藍和蘇北坐在對面,林毅不怎么說話,在那用熱水沖洗餐具。
“你們都到了啊?!蹦具b還沒推開門,她的聲音便傳了進來。
“早就來了,就等你一個人?!毙」眉傺b抱怨她,拉出身邊一個椅子示意她趕快坐下。
“不急,飯店上菜這么慢,來得早了干等著?!蹦具b打著哈哈坐下來,伸手將胸前的頭發(fā)撩到身后,一邊用手打著扇子一邊倒了一杯飲料。
“沒把小姑娘帶過來嗎?”蘇若顏問她。
“帶她來做什么?今天要不醉不歸的,咱們幾個好好鬧一鬧,帶她來礙手礙腳。”
“吃個飯而已,怎么成不醉不歸了,你少喝酒吧多大的人了?!?p> 蘇若顏難免要教訓她一番,木遙也不回話,自顧自喝著飲料,過了一會才抬起眼看向了蘇曉楠,于是從包里拿出一個禮物盒子,走到她面前。
“這可是我精心準備地,保證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樣,快打開看看?!蹦具b帶著一絲神秘的表情。
蘇曉楠打開盒子,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本精致的相冊,她有些疑惑,翻開相冊,里面是一些她已經(jīng)不太記得或者從未見過的照片。比如,高中時候在某次文藝晚會后臺木遙拉著她和林毅一起照的合影,三個人搞怪的游客照,非主流的角色裝扮照,林毅和木遙表演時的畫面,以及畢業(yè)典禮上穿著校服的混亂的留念.....
很多照片看起來已經(jīng)有年頭了,那時候他們一起買了一臺照相機,照過很多三個人一起的瞬間,或者其中某個人偷偷拍攝的不經(jīng)意的場景,這臺相機保留在木遙那里,有些照片她洗出了,有些都丟棄了,但零零總總,竟也能集成一本薄薄的相冊了。
蘇曉楠的臉有些漲紅了,每一張同時有著林毅和木遙的照片,在她眼里都是一種羞辱,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里面甚至還有兩個人牽手或者擁抱的照片,而他當年,就只是一個站在旁邊的拍攝者,木遙似乎在赤裸裸地提醒她,醒一醒,你永遠都只是一個旁觀者。
“這些照片我一直都保留著,想著大家都應該收藏一下作為留念,就也給你做了一份,林毅的我就不給了,反正你們是一起的?!蹦具b輕輕地笑著。
“你也知道現(xiàn)在我和他是一起的?”蘇曉楠努力壓制住惱火,啪的一下合上了相冊,抬起頭來反問蘇木遙。
“當然?!蹦具b很輕松地答了一句,然后走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但旁人卻看得清楚,氣氛明顯變得十分尷尬,幸好趕上了上菜的時間,服務員里里外外穿梭,蘇若顏趁機勸大家趕緊吃起來,緊張的氣氛似乎有所緩解。
“曉楠,這家的菜這不錯,菜碼大口味也地道,就說這鍋包肉,現(xiàn)在要找一個正宗的做法真不簡單,但這家的確實不錯?!碧K若顏盡力找著話題,同時給他們夾菜。
“小姑以后要是辦宴席,和我說就好了,這家的老板我也認得,會給你折扣價?!碧K曉楠隨意地回答,她吃得不多,筷子就沒怎么拿起來過,突然她好像想起來什么事一樣,身體顫抖了一下,眼睛里立刻閃現(xiàn)出一些興奮得光芒。
“對了,木遙,聽說楊俊輝回來了,不知道他去找你了嗎?”她問道,手臂交錯著搭在桌子上,滿臉的期待。
其他人并不知道楊俊輝回來這件事,聽到后都顯得有些驚訝,蘇若顏略有些擔憂地問木遙:“你們兩個不會又吵架了吧,你怎么也不說一聲?”
“沒有,不必擔心。”木遙回答?!八褪莵砜纯春⒆樱覀兙统粤藗€飯,他就走了,人家大忙人一個,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怎么會和我糾纏,孩子嘛,當然也還是我的,他若是有時間,愿意來看就來嘍?!?p> 這時候蘇木遙已經(jīng)喝掉了一瓶啤酒,臉頰略有些泛紅,襯著她的輕蔑的笑容更顯得妖嬈絕艷,加上了酒精的作用,她說起話來也更加沒有顧忌,至于她對面的蘇曉楠,她連看一眼都懶得,她覺得自己真實多余,竟然和這種人生氣,她憑什么?她配嗎?
“你少喝點吧,一會發(fā)了酒瘋就不好了。”蘇若顏在旁邊阻止她。
“哪那么容易醉哦,再說了,我好多年也沒發(fā)過酒瘋了,沒人招惹我的話,有什么好發(fā)瘋的?!?p> “這話說的,就好像有人招惹你一樣?!碧K曉楠不滿地瞟了她一眼,她今天也喝了一點酒,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沾過酒了,喝了一杯便有些醉了。
“你說呢?”木遙也不松口,就笑瞇瞇地看著蘇曉楠,她的臉憋得通紅,菜也吃不下去,一仰頭將杯里的酒喝光了。
“不好意思,我出去上個廁所?!碧K曉楠拿了幾張面巾紙快步走出去,臉色十分難看。
桌上的人好像突然間松了一口氣,方藍和蘇北一直在低頭吃飯,時不時裝著看看手機,這時候兩個人終于同時抬了抬頭,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蘇若顏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去給旁邊座位上的小蘇城喂飯吃。
然而時間過了很久蘇曉楠還是沒有回來,蘇若顏有些擔心,囑托木遙看著蘇城,就要起身起外面看看。
“不用了,我去吧。”木遙說。
“你行嗎?你還是別去了吧?!?p> “我去最合適了,她大半是去廁所吐了,你們繼續(xù)吃吧,我去就行?!?p> 說完木遙起身走了出去,她在廁所轉(zhuǎn)了一圈也沒有找到蘇曉楠,于是又在走廊里到處亂轉(zhuǎn),從走廊里面對小街的窗戶向下看去,才看見蘇曉楠正扶著墻壁嘔吐,她的雙馬尾卷發(fā)有些亂了,天色逐漸暗下來,更顯得她有些凌亂和狼狽。
木遙皺了皺眉,罵了一句臟話,轉(zhuǎn)身走出飯店,拐到這條小街上。街上有些清冷,賣水果的小販正收拾了攤位準備回家,兩側(cè)的居民樓的窗子漏出稀稀疏疏的燈光,對面的飯店和旅館正熱鬧非凡。
她走到蘇曉楠背后給她遞了張面巾紙。“不能喝酒就不要裝模作樣,是給誰看?”木遙抱著手臂站在那,有些不耐煩。
“要你管?你不要在這假慈悲了,你不是就想看見我這個樣子嗎?你開心了?”蘇曉楠將她手里的紙巾一把奪過來扔到地上,她的眼睛因為嘔吐流淚而有些泛紅,狠狠地瞪著蘇木遙。
“我閑得慌嗎?我告訴你我根本就不想和你有什么牽扯,別在那自導自演了,我沒興趣?!?p> “為什么要來羞辱我?你明知道我不喜歡看見那些照片,你能得到什么?”
她大聲質(zhì)問蘇木遙。
“你要點臉行嗎蘇曉楠?是不是你和楊俊輝說的我的事情?你心里真是一點逼數(shù)都沒有?!?p> 蘇曉楠愣了一下,雖然她有想到楊俊輝會將她與他聯(lián)系的事情告訴木遙,但沒想到她會當面來找自己算賬。
“是又怎么樣?她問我我就只能說了?!?p> “你以為你想的什么別人都不知道?當初我說了不和你爭林毅我就沒反悔過,你還要一次一次去懷疑我試探我,我不欠你的?!蹦具b的情緒借著酒勁已經(jīng)快要完全被點燃了,她推了蘇曉楠一把,將她推到了墻上。
“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反悔過?林毅從來沒有真的喜歡過我,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他放不下了你,你就仗著他喜歡你折磨我?!碧K曉楠也朝她吼起來,她是真的有些醉了,撞到墻上的瞬間差點沒有站穩(wěn),踉蹌了一下。
“上次你去他店里借傘,后來去還傘,再后來你還托他帶東西給我,你總是找著借口和他接觸,我怎么受得了?”
“你是得了失心瘋了是嗎?我路過他店門口確實沒帶傘,是他叫我進去借給我的,至于托他帶東西,是你沒了孩子根本不想見人,我只能交給他,你以為他是什么好貨色?二手貨我才不稀罕呢!”
“我沒了孩子,對,我以后可能都不會有孩子了,你滿意了嗎?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當初同意去打掉孩子,我可能也不會沒有孩子吧,是你害的我糟了報應!如果沒有你我什么都會有!”
蘇曉楠的情緒突然瘋癲起來,她好像變了一個人,像一頭脫了繩索的怪獸,無法被控制,她發(fā)了瘋一樣亂踢亂打,木遙按著她的手腕也不能將她制服。
“那是我的孩子!我為了你打掉我的孩子,你知道當初那段日子我有多難熬嗎?我好多年都走不出來那段影子,你的良心呢?你說你有報應?那也是你活該!你活該你聽清楚了嗎?活該你沒有孩子!活該你得不到真心!”
她們兩個的吵鬧越來越激烈,蘇若顏她們在樓上都聽清楚了,蘇北趕忙跑下樓去,他用力拉開兩個人,試圖讓她們都冷靜下來。
“別吵了,你們安靜一下!”
“你算個什么東西?你們不是一直都想看我的笑話嗎?”蘇曉楠被木遙的話激怒了,她此刻蓬亂著頭發(fā),淚流滿面,完全聽不進去別人說話。
“姐,木遙姐說話一直比較沖,你先冷靜冷靜,別在這吵了,周圍已經(jīng)有人看熱鬧了,我們回家好好說?!?p> “你怎么就知道說我?你為什么不說她?呵,野孩子就是野孩子,就是向著她說話,臭味相投!”蘇曉楠甩開蘇北的手,冷笑了一下。
“你說什么?!”木遙大聲呵斥她。
“怎么了?怎么不能說?他算個什么東西?他根本就不是我們蘇家的人,他媽不知道從哪里帶進來野種,也配在這說話!”
木遙推開蘇北,甩手給了蘇曉楠一個嘴吧,她打得很用力,以至于蘇曉楠踉蹌著跌倒在地上,她恍惚著眩暈了片刻,坐在地上笑了起來。
“你別聽她說話,她喝多了發(fā)瘋了?!蹦具b轉(zhuǎn)身對蘇北說,可她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變得十分暗淡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卻又不得不承認他仔仔細細聽清楚了蘇曉楠的每一個字。
“不用懷疑。”蘇曉楠安靜地說,“懷疑多了就學不會騙自己了?!?p> “你閉嘴!蘇北你真的別放在心上,人在發(fā)瘋的時候都會口無遮攔,不能當真?!?p> “我知道了。”
他安靜地答了一句,轉(zhuǎn)身快步走到漆黑的夜里了,木遙在背后叫他,他不答應,轉(zhuǎn)眼間就不見了身影。
留下這滿地的殘局,無人來收拾,漆黑色夜色里誰也看不清誰的臉龐,好像帶著面具在臺上演出的演員,一出戲結(jié)束,當他們摘下各自的面具,面對面坦誠相對,卻仿佛從來沒認識過彼此。
所謂彼此,或許只是一段時間內(nèi)一個配合自己出演的角色,當這個角色的宿命將要終止,這種關(guān)系也隨之面臨著崩塌,所謂的陌生,是因為這期間彎彎繞繞的劇本,并非角色的本意,行到某一處,便是不能抉擇的故事脈絡,人們跟著這脈絡行走,難以捉摸,又輕易陷落,最后草草結(jié)尾,留作執(zhí)念。
而執(zhí)念,就是所有故事存在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