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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木遙 · 五

清澤記 冬霓雪 3710 2020-09-12 20:48:19

  轉(zhuǎn)眼就到了8月的雨季,今年北方的雨水來得晚,來勢卻十分迅猛。

  蘇若顏將陽臺上晾曬的地瓜干、豆角干和茄子干依次收回,分別裝進(jìn)不同的網(wǎng)袋里,她年年都要存著些夏季曬好的干貨,到冬天拿出來吃,茄子干和豆角干燉在一起是很好吃的,哪怕一點(diǎn)肉也不放,都有著別樣的滋味,說來神奇,這些蔬菜脫水了之后再烹飪,竟是和原來一點(diǎn)也不相同了。

  她的習(xí)慣是從小便養(yǎng)成的,過去的北方,冬天少有蔬菜,除了在秋天囤積大批的白菜土豆蘿卜,還要在夏季將能晾曬的蔬菜通通切好了放到院子里,風(fēng)干的香菇燉雞肉是絕美的,曬干的蘿卜條做成咸菜也是下飯的最佳伴侶,北方很常見的小青魚和黃花魚也是可以曬成咸魚干的,這種魚干倒上油,撒一些蔥姜蒜末和香菜末,上鍋去蒸,屬實(shí)是人間美味,一定要就著饅頭或者鍋貼去吃,才能體會出其中的曼妙。這些習(xí)慣保存到今天,人們已經(jīng)不必再儲存食物過冬,卻能因食物而勾起往日的記憶,味道是有生命的,它似乎是將時間鐫刻到味蕾上了,若再遇到,就仿佛遇到了某個時間里模糊的自己。

  蘇若顏將這些裝好的網(wǎng)袋分成小堆,是要分別給各家送去的,她年年都要送,雖然不知道收到這些食物的“年輕人”是不是真的還喜歡吃這些老古董般的食物,但她覺得,吃不吃是另一回事,儀式感卻是要有的,否則的話,生活怕是太過無聊。

  她的儀式感就像一只火炬,到她這里,燃得依舊旺盛,里屋里的那位老奶奶經(jīng)??粗龀鲞M(jìn)進(jìn),做這些她過去要更熟練的瑣碎的事,有時候她會笑,和在她身邊跑來跑去的小蘇城一樣傻傻地笑,有時候她會沉默,眼睛看向很遠(yuǎn)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記起了很久之前,她自己也是這樣忙碌著,身邊偶爾跟著幾個孩子,這些孩子總是吵架,一會又好了,變臉比變天還要快。

  門鈴響了,蘇若顏才想起來,是她打電話叫木遙來取這些干貨的,原本是想給她送去的,奈何蘇城這幾天鬧病,總也不好,方藍(lán)已經(jīng)高三了,晚上要上大課,她有空了要去給她送飯,白天給學(xué)生上完鋼琴課,晚上還要去接她回家,也是忙得很。

  不過她似乎永遠(yuǎn)都在忙碌,沒怎么閑下來過,蘇若顏?zhàn)约合氲降臅r候也會暗自笑笑,這大概就是勞碌命吧。

  她正在洗衣服,趕緊擦了擦手去開門,門外的人顯然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了,她手里拎著一只米白色的瓷花瓶,上面鐫刻了些零零碎碎的淡藕荷色的小花,看起來既清雅又素凈。

  “大忙人,一分鐘了才開門?!遍T還未全開,木遙便從半開的門縫里擠了進(jìn)來,順便嘲諷了一句。

  這是慣有的事,冷嘲熱諷一向是她的強(qiáng)項(xiàng)。蘇若顏就笑笑,攤了攤手表示自己剛才確實(shí)在洗衣服。

  “剛剛從古玩市場經(jīng)過,看見了這個,估計(jì)也是你平時的口味就買下來?!?p>  “多謝你了,和我這花正配!”她將桌子上的一捧粉黃色月季從原本的水波紋玻璃花瓶里取出來,插進(jìn)新的花瓶里,仔細(xì)端詳了一番,笑著說道:“我許久未去過古玩市場了,上次去還是去它對面的花鳥魚市場,買了盆茉莉,前一陣子聽說要搬遷,我還以為都關(guān)門了?!?p>  木遙自去廚房拿了茶壺找水喝,蘇若顏便開始在客廳里翻箱倒柜,找出了巨大的魚缸,方形的圓形的都有,她說既然還沒關(guān)門,改日要去買些魚回來養(yǎng)了,家里的魚飼料好久沒派上用場了。

  她是最喜歡養(yǎng)魚養(yǎng)花的,很多年前,她便跟著媽媽出入花市魚市,當(dāng)時家里還是平房,在院子里隨便挖了一個不太大的魚塘,買回來的魚苗就倒進(jìn)魚塘里,不用怎樣用心照顧,偶爾投喂魚食即可。而父親又是喜歡花的,在屋頂上擺放了許多巨大的花盆養(yǎng)花,每到夏天的夜晚,老頭都會拎著大水壺爬上房頂澆花。他的花養(yǎng)得特別好,就是在路面折的一小棵玻璃翠或者龍爪,壓到土里就能養(yǎng)活。

  鄰居們總是看見這家的房頂上花團(tuán)錦簇,火紅色杜鵑,白色梔子和茉莉花,花朵將花枝都壓彎了,花骨朵挨挨擠擠,好像開花也是一件盡興而歡的事,肆意狂放而不知疲倦。

  有人說:“蘇老師,您的花養(yǎng)得這樣好,女兒怎么卻只有一個呢?!?p>  蘇老師也不爭辯,就笑笑繼續(xù)修剪花枝,繼而又說:“一個也夠了,一個我就放在心肝上養(yǎng)著?!?p>  大家就笑他,笑著笑著他家的小女兒便回來了,背著不大的書包,很柔順的馬尾辮,不太愛說話但見人就笑。蘇老師將這個心肝上的女兒養(yǎng)得溫和又善良。

  蘇若顏還在上小學(xué),而這家里的哥哥們都長大了,若是誰回來不小心碰斷了花枝,老頭便要生氣地教訓(xùn)他們,他好像真的將這些花草看得和自己的女兒一般重要似的,不過每當(dāng)趕上花期的清晨,他便會早起,將帶著露水的花毫不猶豫地剪下來,戴在蘇若顏的頭發(fā)邊,然后離遠(yuǎn)離近仔細(xì)端詳一番,甚是滿意,便高高興興打發(fā)她上學(xué)去了。

  蘇老師總是望著她的背影,望著望著就有些傷感,和多年的老朋友下棋的時候也禁不住提及。

  “她還那么小,我都坐在這和一群老頭下象棋了,有一天她要早早獨(dú)自面對生活了,可我怎么放心得下呢?”他喃喃地說,眼睛里有無奈的失落。

  “兒孫自有兒孫福啊,那些身后事豈是我們管得著的?別操心了。”這些人便輕輕巧巧勸他寬心,然后又彼此聊著一些無聊的瑣事,幾盤結(jié)束,各自散去。

  而他一個人,站在樹蔭下,還是會想到這件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當(dāng)然都會看的透徹道理分明,事中人卻有著難解難分的心結(jié)和顧慮,這是世人都難以違抗的定律。要不怎么說,有苦不要時常說給人聽,有樂也一樣,又沒有人真的會感同身后,聽得多了,難免覺得你小題大做。

  后來,他們搬到樓房里去了,院子里的池塘要廢棄了,蘇若顏將那些金魚全部打撈上來,賣到了鄰近的市場里,養(yǎng)魚人將那些紅的黃的錦鯉,黑的龍眼,倒進(jìn)更大的池塘,它們順著水流游遠(yuǎn)了,倏忽便不見了影子。蘇若顏在那站了一會,有一種時間倒流的錯覺,這些魚,說不定也是從這個池塘里被打撈上來的。

  花是都搬到了新房子里,但自從這以后,父親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終于有一天,他倒下了,被查出患上肝癌,終日的疼痛和折磨讓這位一生堅(jiān)強(qiáng)的老人衰弱下去,而母親的記憶竟也變得極壞,漸漸地什么都記不清楚了,連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

  蘇若顏盡力維持著情緒,每日煮清淡營養(yǎng)的飯菜,用干凈的棉布擦凈父親吐出來的那些血跡,擦著擦著就覺得頭暈,要跑出去透一透空氣,但出門也一定要記得將門鎖好,否則,記性不好的母親要找機(jī)會亂跑。

  她卻還記得顧念那些花草,稍有空閑,便會修剪花枝,蘇致遠(yuǎn)時常勸她,不要管那些植物了,要多休息,人不要累壞了。

  她就說:“這些花就像生命,若是她們長得好,父親也會高興,他高興了我就高興?!?p>  蘇若顏像陀螺一樣旋轉(zhuǎn)著,那個蘇家溫溫柔柔的小女兒好像一下子什么都可以承擔(dān)起來,她并不攀比,哥哥們自有他們的忙碌和困境,下一輩的終究還是孩子,孩子是不應(yīng)該總圍著病人打轉(zhuǎn)的,那么便只有她自己,最適合也最應(yīng)該守在這里,等一切好轉(zhuǎn)起來,或者塵埃落定。

  等秋風(fēng)吹起來的時候,那些花突然便敗了,連葉子也逐漸枯黃,即便恒溫的房間也阻止不了傾頹的趨勢,蘇若顏就明白了,依然不動聲色日日澆水。父親已經(jīng)住院了,幾個哥哥倒也都回來輪流看守,她竟突然有些輕松,竟然能夠閑下來出一回神。

  蘇老師是在一個落了霜的夜晚離開的,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出了門便能看見路邊的草葉上沾染著一層白色霜霧。兄弟幾個忙前忙后料理后事,母親卻因?yàn)橛洸蛔∈路炊舆^了過渡悲傷這一劫,她只是定定地看著,認(rèn)不出那是陪著自己走過幾十年的人。

  “她會記得的?!碧K若顏說。

  在葬禮上,母親先是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被悲痛的兒女?dāng)v扶著站在前面,然后突然有一個瞬間大哭不止,她跌坐在地上,怎么也拉不起來,蜷縮著身體,像找不見路的孩子一般。

  蘇若顏蹲下來,輕輕將她的銀色的發(fā)絲整理好,握著她的手,母親的手是冰涼的,遍布著坑坑洼洼的褶皺,她說:“你是記起來嗎?沒關(guān)系,他會等著我們的,親人們終究還會相遇的,不管在哪一個時空里?!?p>  她將母親的頭埋到自己的胸口,閉著眼睛哭泣,周圍全都是悲戚的聲音,蘇老師的親友眾多,而他們夫妻二人又善良又親切,聽聞噩耗的人都會心生傷感,外面的車子排成了隊(duì),有些不怎么熟絡(luò)的朋友都從遠(yuǎn)方趕回來,這大概也就是一個善良的人最后的排面。

  蘇若顏沒有撕心裂肺地哭,好像經(jīng)年的見證和折磨消磨了一部分難過,哥哥們可以臨時回來,可以幫忙分擔(dān),她自己卻是一刻也沒離開過,一刻也沒有停止過胡亂猜測。他好像已經(jīng)累過了,又好像從來沒有崩潰過,日復(fù)一日的消耗就是溫水,而她是生命力頑強(qiáng)的青蛙,她邊掙扎著邊回憶,總是想起那些花草和魚苗,彎彎繞繞的胡同口,有一群打牌下棋的老人,她的父親站在街角等她下課回來,手里還拿著新買的冰激凌。

  她回來了,想起去陽臺看那些花,不知道為什么,陽臺的窗子忘記關(guān)了,經(jīng)了霜的植物早已殘敗凌落,滿地枯黃的葉子,混雜著雨水。

  她累了,回到房間里倒下便睡,這一睡又大病了一場,病得很厲害,高燒不退,很多天都不能下床吃不進(jìn)飯,做各種各樣的夢,夢里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等到半個月之后,她才慢慢恢復(fù)過來,精神也開始好轉(zhuǎn),重新去大學(xué)上課,補(bǔ)休課程,照著菜譜嘗試做各種菜品,學(xué)習(xí)插花,彈鋼琴,談戀愛.....

  后來,后來就又有了后來的事情,或許正是因?yàn)槁L的消耗,她才又急著陷入到一段并不可靠的戀情中,她說過,那應(yīng)該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產(chǎn)物,若是換了一個心境和狀態(tài),也許也就不會有后來的故事。

  很多事都是注定會出現(xiàn)和逃不掉的,不一樣的經(jīng)歷和處境,不經(jīng)意的一次次選擇和遇見,自我認(rèn)知和自我挽救,都是源于一些很久之前便開始運(yùn)行了的程序,不是從結(jié)果便能一眼分辨對錯和緣由,若是再來一次,一樣不會有改變。

  這才是命運(yùn)。

  等所有事情都逐漸平息之后,蘇若顏才又開始想養(yǎng)一些花,陽臺上的花盆又多起來,但終究是忙碌,于是買金魚的計(jì)劃一直擱置,不過近來蘇城時常會覺得無聊,她想著,家里也該是養(yǎng)一些寵物了,才又生出了念頭。

  而此刻,她就開始刷洗那些陳舊的玻璃魚缸,擺放在客廳的角落里?!笆菚r候給這個房間增添些活潑的氣息了?!彼龤g快地默默念叨。

  “聽說你又把酒吧開起來了?”她突然想起來木遙在沙發(fā)上看了一會電視了。

  “不不不,這回開西餐點(diǎn),還是在原來的位置?!蹦具b說著就來了興致,“我本來以為那家的老板從我這買了店鋪,會好好經(jīng)營,誰知道他竟然賠本了,倉庫里壓的都是貨,我去看的時候正清倉大甩賣準(zhǔn)備出讓。你猜怎么著?”

  “怎么了?”

  “我就說,你也別甩賣了,我都要了,店鋪再便宜一成,我也買了,物歸原主咯。他就高高興興同意了,回頭我就把衣服發(fā)給我廣州的朋友了,賺了回差價,又降低了房費(fèi),就爽唄。”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洋洋得意,至于有沒有添油加醋,旁人就不知道了。

  蘇若顏也開心,“你做生意向來有一套,是個賺大錢的人。不過也別太忙了,你女兒才多大啊,有空多陪陪她。”

  “就是說啊,所以我改行做餐飲業(yè)了,酒吧生意總是要很晚回來,衣服上還帶著酒味,餐飲就不一樣,以后她說想吃什么了,我馬上吩咐店里的廚師做出來,趁熱就能帶回去給她。”

  “呦,沒聽錯吧,你可以啊,這就轉(zhuǎn)換角色成好媽媽了,真不錯?!碧K若顏也稍微驚奇了一下,看她講這些計(jì)劃的時候喜上眉梢,很是欣慰,果然是當(dāng)媽媽的人了,不那么萬事都無所謂了。

  木遙收了收狀態(tài),這種突如其來的母性的光輝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閃現(xiàn),但她自己很多時候卻意識不到。

  “挺好的,等蘇信子再大一大,就讓她來我這里,和蘇城一起上幼兒園去,保姆照顧得肯定沒有我好,在這她也不孤單,蘇北也天天來。等她上學(xué)了會照顧自己了,再回家去,也省得你忙工作顧不上她。”蘇若顏好像已經(jīng)打算得很好了,凡事都想得周到。

  “你倒真不嫌累,看孩子這種事,別人躲都來不及,你還上趕著往上湊。你忙得過來嗎?”木遙酸了她一句,試圖打消她這個瘋狂的想法。

  “都是自己家的孩子啊,再說我也不用出門上班,學(xué)生們也是天天來來走走,家里都是孩子,都習(xí)慣了?!?p>  “好吧,那就再好不過了?!蹦具b也不再阻止她。

  她吃過晚飯,從蘇若顏家里下來,晚風(fēng)清涼,她將車窗搖下來,邊開車邊哼著小調(diào),及腰的卷發(fā)染成了棕紅色,墨鏡推到額頭頂上,一席栗子色紗裙簡約而隨意,高跟鞋脫下來放在車?yán)?,換了一雙白色球鞋方便開車,旁邊的座位上放著從小姑家?guī)Щ貋淼陌?p>  木遙突然覺得很愜意,好像沒有什么煩心事了,一切都開始安逸和順利起來,心情好的人看什么都是晴朗的色彩,比如路邊踢球的孩子突然哭鬧她也舉得可愛,周圍的建筑工地里發(fā)出擾民的聲響她也可以完全忽略,她的車子輕輕巧巧拐進(jìn)小區(qū)的院子里。

  就在她稍微晃了晃神減速準(zhǔn)備找停車位的時候,才小路沖出來一輛車攔住了她的去路,木遙急踩了一腳剎車,停在離那輛車不遠(yuǎn)的地方。她探出頭,皺著眉頭喊了一聲:“你會不會開車?沒開過車我教教你?”

  沒有人回應(yīng),車?yán)锏娜舜髦弊雍脱坨R,好像都沒動。

  木遙被激怒了,她下車走到車窗前面,用指關(guān)節(jié)用力敲了敲窗玻璃。

  “聽見我說話了嗎?道個歉還要我教你?”

  車門開了,男人穿著普通的黑色襯衫和運(yùn)動褲,木遙先是驚訝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就往后走。

  竟然是楊俊輝。

  “你走去哪里?事情不需要解釋一下嗎?”他攔住她,大聲質(zhì)問她。

  “有什么可解釋的?”木遙用力甩開他的手,她不喜歡有人朝她吼。

  “你走得時候明明懷了孩子為什么不說?”

  “為什么要說?我自己的孩子?!?p>  “但我也是她的父親,理應(yīng)有知情權(quán),難道我不需要盡責(zé)任嗎?你怎么就這么自私?!彼囊袅吭絹碓礁?,后來簡直是和她對著比嗓門。“你這樣蠻不講理要怎么教育孩子?你根本沒有一點(diǎn)長進(jìn)!”

  天色黑了,小區(qū)里遛彎的人和瘋玩的孩子漸漸都回家了,他們或許路過爭吵的兩個人,投來好奇和鄙夷的復(fù)雜目光,然后帶著這些情緒匆匆離開。

  木遙開始大聲哭泣,亂扯自己的頭發(fā),鞋子踢到旁邊的草叢里,臟話和指責(zé)隨著她焦灼憤怒的情緒噴涌而出。楊俊輝皺起了眉頭,就站在那安靜看她哭鬧,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木遙失控時候的樣子,完全沒有任何理智可言。

  附近居民樓里的窗戶后面,好像已經(jīng)站了一些人看熱鬧,他們或隱匿在窗簾的一角,或者打開窗戶正大光明的想要一探究竟,人們好像向來就愿意圍觀類似于夫妻吵架這樣的事,比父母教訓(xùn)孩子,業(yè)主和物業(yè)爭辯更能引起人注意。

  木遙慢慢安靜下來了,她累了,癱坐在草叢旁邊,光著腳,用手指在地上畫著虛擬的圖案。

  楊俊輝也坐下來,點(diǎn)了一支煙,煙頭上紅色的火星不時閃爍在暗夜里,隨著他手臂的升降而游走變動,像一只暈頭轉(zhuǎn)向的螢火蟲。

  木遙突然想起來,在他們剛認(rèn)識的時候,也是經(jīng)常在夏天的夜里出來散步,毫無計(jì)劃,隨著心意且走且說著話,會走到很遠(yuǎn)的地方,再調(diào)轉(zhuǎn)回來,往往走到中途木遙便走不動了,要在路邊休息一會,她就會脫了鞋,光著腳坐在馬路邊。她特別喜歡在空曠的夜里看燈火或者煙花。

  但開始的時候,她有些抗拒楊俊輝,不知道是不是剛從一段戀情里走出來,她總是沮喪,那股天生的傲氣和鋒芒暫時擱淺在淺灘,她從冰涼的海水里爬出來,要先將身上的水晾干,才能繼續(xù)開船走遠(yuǎn)。

  而這位楊醫(yī)生卻十分固執(zhí),他少言少語,總是穿著正派整潔,喜歡戴金色邊的眼鏡,生活上也極其自律。上海的冬天陰冷潮濕,即使是本地人也要蓋厚實(shí)的棉被,而他在上學(xué)的時候便是一床很薄的被褥,凌晨人會被凍醒再也無法入睡,他就起床去圖書館讀書了。

  后來旁人才知道,這輕薄的被褥便是為了阻止他自己貪睡的。

  所以他的書讀得很好,學(xué)生時期的閑暇基本都用在了書本上,舍友很少能在宿舍里見到他,而如果去圖書館,就一定能遇見他。他會選擇比較固定的位置,早上去了先倒一壺?zé)崴?,放在桌角,電腦打開,要看的書搬上來,便是埋頭忙碌的一天。

  后來,宿舍分?jǐn)傠娰M(fèi)的時候,都沒有人再叫上楊俊輝了,因?yàn)樗嘶貋硭X,好像也不怎么用得上宿舍的電,大家也就默認(rèn)了他蹭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電費(fèi)。

  不過功夫總算沒有白費(fèi),楊俊輝年紀(jì)輕輕便成為了一名出色的醫(yī)生,他還是沉默,很少和朋友出去喝酒唱K,有空會去打網(wǎng)球,會調(diào)酒潛水做飯,還自己學(xué)習(xí)了初級的日文和德文,甚至也會寫簡單的詩歌。

  這樣的人是真實(shí)存在的嗎?當(dāng)然,如果將人生分類的話,那也一定是有兩種極致的狀態(tài)——一順百順和好事多磨。在同等努力的前提下,有些人做什么都很容易成功,有些人要走無數(shù)次彎路,才能達(dá)到殊途同歸,這種算法是否公平不可評價,但總是有一架看不見的天平,得到和失去,需要很漫長的時間去見證。

  楊俊輝是在一次音樂節(jié)上認(rèn)識蘇木遙的,那時候木遙已經(jīng)不再上舞臺了,她下了聲樂課背著吉他往回走,途中遇到了這場音樂節(jié),辦在一個露天的公園里。

  在繁華大都市的市中心建造一所花園無疑是奢侈的,園子很小,從外面看的話竟一時看不出是個花園,往里面走一段路才會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設(shè)計(jì)師們挖空心思思考著如何集約化利用每一寸土地,將精致的景觀藏在角落里,七折八繞,處處藏景。

  仔細(xì)聽的人不多,大都是出來遛彎散步,道路兩邊排列著整齊的梧桐樹,深秋天氣,巨大的梧桐葉偶爾飄散下來,蜷曲著躺在路邊,光禿禿的枝干伸向黑色的天空,像垂暮老人的手臂。

  她突然想念北方的白樺樹了,學(xué)校后面那一片寂寞的白樺林,不知道是否還是原來的樣子,依舊少有人經(jīng)過嗎?她第一次寫的那首歌,有多久沒唱過了?

  她便拿出了吉他,坐在角落里的一棵樹下彈唱了起來,不遠(yuǎn)處小小的一方舞臺上,依舊有更年輕的人迷戀光影變換的錯覺,在她這里,能留下的只能是回憶,她不喜歡談?wù)撨^去,卻時常會夢到小時候的屋頂,學(xué)校里的白樺林,以及那些紛亂的繁雜的小胡同,那些花花綠綠的場景經(jīng)常混在一起,像舊電影一般回放在頭腦中。

  楊俊輝便是在這個時候見到的她,穿過紛雜的人群,他徑直朝著她的方向走去,木遙抬起眼睛望了他一眼,收了吉他起身離開。

  “怎么不繼續(xù)唱了?”他追問道。

  “我又不賣藝,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彼卮稹?p>  “那我怎樣才能再聽到你唱歌?”楊俊輝還是不甘心,繼續(xù)逼問。

  木遙轉(zhuǎn)過身來,朝他笑了笑?!耙埠唵?,交錢就好。”

  “可你不是不賣藝嗎?”

  “那取決于錢的多少,錢特別多的話,也可以考慮,這叫演出包場?!?p>  她蠻不講理起來倒也不忘了精明盤算,趁著他還沒回過神來,轉(zhuǎn)身就走。走著走著才想起來還沒有吃飯,便找了個普通的餐館點(diǎn)餐。楊俊輝一路跟過來,坐在她對面,也點(diǎn)了同樣的食物。

  食物是有靈魂的,從一個人常吃的東西里可以窺探到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個性,木遙在吃飯上并不十分矯情,也不在意餐廳是否高檔食物是否精致,路邊的小餐館就足以滿足她的胃口,能填飽肚子又簡單可口的飯菜于她最合適。

  她點(diǎn)了一大碗鴨血粉絲湯和一盤般配的鴨肉鍋貼,楊俊輝便跟著說了句:“要一份一樣的。”她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帶著些鄙視和滿不在意,低頭研究起店家的菜單。

  不一會菜上來了,她拿著調(diào)料罐往湯里加了幾大勺辣椒油,用手腕上的皮筋將蓬亂的頭發(fā)隨意扎起來,便大口大口吃起來,跑了一天基本沒有吃飯,是真的餓了,于是更沒有什么吃相,也絲毫不在意對面的人怎樣看她,她完全沉浸在食物火熱的滿足感里了。

  “你這樣吃飯可真是不好看?!睏羁≥x找機(jī)會調(diào)侃了她一句,猶豫了一下,也拿起調(diào)料罐試著放了些辣椒。

  “你管我?吃飽了閑的?”

  “哪天我請你吃飯吧,這個地方一點(diǎn)氛圍都沒有?!睏羁≥x掏出了衣兜里的名片,推給木遙。

  “這么老套的劇情嗎?收起來吧,否則我出門就會弄丟,反而增添了清潔工的煩惱。”

  楊俊輝覺得有道理,向她這樣不修邊幅的人怎么能留得住小卡片?

  “那我們加個微信吧?!彼痔岢鰜?。

  “你這個人很奇怪哎,馬路上隨便遇到的陌生人就要求加微信?要是想出來玩找妹妹的話我勸你出門右拐,對面胡同口的墻上有貼各種小廣告,隨便你約,總有一款適合你?!?p>  木遙說著還用手比劃了一下,是和他的名片一般大小的彩色小廣告。

  楊俊輝笑出來了,推了推眼鏡,從來沒有人把他當(dāng)做隨意約女人的不正經(jīng)的貨色,不管是身邊的老朋友還是患者家屬,似乎都要尊稱他一聲“楊醫(yī)生”,楊醫(yī)生的生活又規(guī)矩又規(guī)律,好像已經(jīng)成為了各種群聊里玩梗的金句。

  “那我就不跟著你來吃飯了,我該問你開價多少?!?p>  木遙停下筷子,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嘴角微微上揚(yáng)?!懊魅瞬徽f暗話,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單純覺得你唱歌的時候很獨(dú)特,我喜歡獨(dú)不一樣的人,想交個朋友罷了。你又不會損失設(shè)么,怕什么呢?”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些挑釁,連看也不看木遙,好像他才是掌控局勢的那一方。

  “你覺得挑釁對我有用嗎?”木遙問。

  “說不定就有用呢?”

  “要是沒用呢?”

  “那再換其他方式啊?!?p>  “那不好意思了,沒用,你換個方式我聽聽。”

  楊俊輝思考了一會,突然走去前臺,過了片刻,他拿著收條回來了。

  “這頓飯算我請你的,下次你要請我?!?p>  木遙楞了一下,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但竟然沒有生氣,她坐在那瞇著眼睛看了他一會,繼而說道:“用這種方式撩妹可不太行?!?p>  “我只知道欠債不還不太行?!?p>  木遙大笑,突然覺得神清氣爽,將碗里的粉絲吃干凈了,拿出手機(jī)加了他微信。

  “行吧,看在你讓我的晚飯時間不太無聊的份上,下次請你吃飯。”

  說完她便拿起包往外走,楊俊輝皺了皺眉頭,他是不能吃那么多辣的,吃飯又慢,所以還沒怎么動筷子。

  “不過先說好了,我是沒有錢的,請你吃路邊攤也是正常的?!彼叩介T口又回頭朝他說了一句,店里有其他顧客偷偷看向楊俊輝,帶著些看八卦的“熱鬧的”目光。楊俊輝點(diǎn)了點(diǎn)頭,收回目光看向窗外,一整座五光十色的城市正徘徊著在夜色里醞釀未知,像一席溫柔的幕布,包裹萬千光怪陸離的平凡故事。

  “早知道現(xiàn)在,你當(dāng)初又何必執(zhí)意和我結(jié)婚,后悔了吧?!蹦具b說。

  “沒有后悔,但后來也是真的受不了你的性格?!彼稹?p>  “可我開始就跟你說過了,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們根本不是一路的?!彼珠_始激動起來,大聲質(zhì)問他。

  但木遙感覺自己嗓子有些啞了,她重新坐下來,抬頭望著天,突然看到有一束煙花升空,深藍(lán)色夾雜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翡翠綠。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問。

  “沒什么吧,或許是隨意放的?!睏羁≥x回答她。

  “那你還記得我們?nèi)タ礋熁ǖ哪且荒陠??”她又問?p>  “記得,特意跑去了郊區(qū),那天特別冷,還下著小雨??赡闫┖芏痰娜棺?,到了那之后凍得渾身顫抖,后來我們找到了一家小店,買了一大份關(guān)東煮,你才暖和起來?!彼f。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挑細(xì)節(jié),講得很慢,情緒顯得有些低落。

  木遙側(cè)著臉看他,不知不覺眼睛里似乎有了淚花,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站起身來。

  “我累了,改天我們約在飯店里好好聊一聊吧,我會帶著你女兒去見你,但你不能把她帶走?!彼f。

  “我不是來和你搶孩子的,放心吧?!?p>  木遙知道,他說出來便是能做到,突然不那么焦灼,她拎著鞋子走到車?yán)?,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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