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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木遙 · 二

清澤記 冬霓雪 5414 2020-07-21 12:19:46

  她騎著車子載著蘇曉楠,那輛車是蘇航過去騎過的。她騎得快,穿過彎彎繞繞的小胡同,胡同里寄居著各形各色的人家,棉被掛出來擋住去路,推著三輪車收廢品的老頭走得緩慢,挨挨擠擠的小店張羅各自的物品,那些閑來無事中年婦女,穿著睡衣四處遛彎,走到某一處陰涼又熱鬧的轉角,便叫上幾個人搓幾盤麻將。

  她們的車子在這些凌亂繁雜的場景中擠過,歪歪扭扭,日復一日,時常會碰倒了哪家門口的板凳,將擋路的棉被弄臟,于是便會有人在背后責罵一聲,蘇曉楠開始十分尷尬,有些害怕這樣純粹的市井里粗陋真實的生活,也不敢抬頭看那些斜著眼看向她們的女人,只能埋著頭低著眼,緊緊抓著木遙的腰不讓自己掉下去。后來她習慣了,竟開始喜歡這樣紛亂的市井的氣息,哼著歌和木遙高聲談笑,那曾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間。

  那些寂寥寧靜的下午,蘇曉楠也經常跟著木遙回家,她家里很少有人,于是兩個女孩便爬到高高的屋頂,開一瓶可樂,略帶憂郁地看向遠處。是那個年紀特有的憂傷。

  城市里的燈火仿佛越來越密集,彼此喧鬧著見證起一個時代的覺醒。

  這是什么樣的時代,沒有人知道,但你若見過夜晚與黎明的臨界點,便應該會明白,人們正被推著展現(xiàn)出各色的性情,各色的生活,人們開始走在路上,邊疾走邊浪費,邊妥協(xié)邊思考。

  像一場五光十色的夢境,在迷茫中穿行過一個世紀,冰封起另一個世紀。

  但她們此時,還不會發(fā)覺什么,只是日復一日,看見燈光喧囂的地方,越來越誘惑,越來越將自己所在一小塊市井包圍起來,那一片小小的、能吹到清冷晚風的屋頂,像一只溫柔的輕軟的繭,落在潮汐即將淹沒的沙灘上,暫且安生。

  木遙經常肆無忌憚地唱歌,她的嗓音是天賦的魔力,蘇曉楠喜歡安靜待在她身邊,側著頭看她唱歌,她會拿出自己偶像的巨大畫報來對比,木遙在她心里,似乎并不比這些人差。

  木遙說:“要是能有一把吉他多好,我想帶著它去四處流浪,也許有一天,會不會有其他人聽見我唱歌?!?p>  這是她不經意說出的話。

  后來,她便真的擁有了一把吉他,是曉楠送給她的,她跑了好多店鋪,挑了最好的一把,雖然于她而言,并不十分昂貴,卻也用去了兩個月的零用錢。

  她抱著這把金貴的吉他送給木遙,一點都不覺得可惜,反而分外滿足,在學校舉辦的各色文藝晚會上,她看見木遙帶著這把吉他表演,那樣耀眼,于人群和掌聲中生長成一抹絢麗的煙花,她站在臺下,笑得開心也時常落寞,好像看見了自己平庸的靈魂中掩藏的期望,而木遙,帶著她的一切幻想,沖出重圍,沖破一切束縛和不可能性。

  或許也是從這開始,木遙才真的將曉楠作為與他人不同的對象,她不僅是她的姐姐、是總愛跟著自己和自己談話的朋友,更是一個與她一同造夢的人,即便這夢根本無從談及無從實現(xiàn),但她與自己一般,有著真真切切的愿望。

  而那把吉他,至今仍放在木遙家里的柜子里,她不怎么彈了,也很少翻出來,偶爾找衣服的時候會瞥見一眼,手上的動作便會不自覺地慢下來。

  曉楠說:“我媽媽說,做女孩子總是不容易,能做公主的時候一定要做公主,可我其實也有些厭倦?!?p>  木遙就會不屑地看她一眼,拿一塊小石子從屋頂扔向遠處,會有微弱的清脆的回響傳遞回來,她不說話,突然想念那個穿著藍色裙子小白皮鞋,輕輕巧巧路過了自己童年的女人,她還記得她的一言一行和眼睛里生動地倔強,卻竟然有些忘了她的模樣了。

  “可誰不想做公主呢?”

  她就笑笑,短發(fā)遮住了眼睛,夕陽中劃過一縷青草的香,像一段垂暮的、迷失的記憶。

  有一年夏天的雨水特別大,木遙背著濕漉漉的吉他走進那家小酒吧,依舊是短發(fā),但染了淺淺的栗子色,因為這頭發(fā),老師曾經將她趕出班級不許上課,她沉默,淡淡地請求:“我考不進大學,也沒有那個能力讀大學,請您讓我坐在最后一排隨便聽聽課吧,聽一節(jié)就少一節(jié)?!?p>  那位頭發(fā)有些斑白的老教師,停頓了好一會,好像突然失去了語言攻勢的鋒芒,她嘆了口氣,默默點了點頭,轉身走進教室了。

  這并不是十分差的學校,蘇曉楠考進來著實也花費了一些力氣,木遙卻相對輕松,她不是笨拙的學生,若是投入,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但她不歡喜,也不慶幸,她并沒有懷著什么樣的情緒走進高中的校園,因為從來沒有奢望過結果,也無法全力以赴。蘇辛和每日做一些幫忙的活計,后來又去做監(jiān)工,做送貨員,做保安,他還是喝酒喝得厲害,錢也攢不下,見到木遙就想起邱真真,于是經常在喝醉了之后冷著臉罵她。

  那間低矮的二層房子里,燈光昏暗,物品擺放得亂七八糟,整日混著一股煙酒味和雨水浸濕的發(fā)霉氣味,無人收拾,木遙總是皺著眉,看著眼前那個活得十分沮喪又異常貪玩的男人,頭也不回背著包走出家門,那輛單車已經十分破舊,她蹬著車子騎行在北方冬天里冰凍的馬路上,那些年還不能做到下雪之后及時清理路面,寬敞的街道時常像反光的鏡面一般,要小心翼翼地讓車輪和冰面之間不打滑。

  不過那冷風迎面一吹,她就清醒了,在學校門口買一份熱烤地瓜,插著耳機等候學校開門,有很多男生和她搭話,她不怎么理睬,冷著眼看高高白樺樹梢掠過的成群的飛鳥,有時候便會恍惚片刻,回過神來將烤地瓜的包裝袋扔掉,一言不走進教室去了。

  不九之后,她便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支創(chuàng)作曲目《樺》。

  而這天,她背著濕漉漉的吉他,推開門走進酒吧里熟悉的角落,天色還亮,并無顧客,她在玻璃門邊隨意照了照,打理淋濕的短發(fā)。

  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那吧臺的旁邊,蘇曉楠正默默看著自己,她淺淺的笑,端著杯子,輕輕晃了晃,有些與這里格格不入的疏離的優(yōu)越感。

  “你怎么來了?要你哥哥知道怕是要找我算賬,乖乖女怎么能來喝酒?”

  木遙將吉他從外衣里拿出來,用干凈的棉布耐心擦拭。

  “怎么不能來?我來躲一躲雨,順便來聽你唱歌,不好嗎?”蘇曉楠立刻反駁她,看了看玻璃杯子,“再說,這也不是酒啊,是果汁飲料。”

  “行,等我下班了順路送你回家。”說完她便轉到一邊準備工作去了。

  陰暗天空下的一角,雨水夾雜著各色店鋪的牌匾,檐下燕子窩里的小燕急切得叫著,行人的腳步擾了它們的一方清凈。

  夜晚的嘈雜聲起來了。

  玻璃門上的雨水結成大股的水流,透過斑斕繁雜的城市夜色,凝聚成千萬雙夜貓的眼睛,倏的一下,隱匿在漆黑草叢的深處。伴隨著一陣溫暖的涼意,門被推開,他收了傘,徑直走過來。

  那是蘇曉楠第一次見林毅,他不太愛笑,有一種落寞的文藝氣息,她覺得他就像一場雨,盛夏天氣里連綿不絕的清涼的雨,纏繞思緒。

  他坐到木遙旁邊,調試自己的電子琴,兩個人時不時說著話,在那個小角落里,溫柔的燈光摩擦著地面,腳邊落下一處長長的陰影,容納下兩個人的笑意,容納平行時空里滴滴答答的雨水的沉吟,也容納下另一個人。

  客人慢慢多起來,酒水的味道彌漫開,就像劣質香水的香氣肆無忌憚在空氣中流竄,又濃烈又浮躁。

  這間小酒館就開在并不富饒的市井間,距離學校并不遠,周圍是擁擠的普通住宅和低等民房,那一條街上挨挨擠擠排列著各色的飯店,掛著花花綠綠牌子的發(fā)廊、美容院,酒吧并不高級,是隨意裝飾的一間拐角的屋子,那位老板娘已年近中年卻依然十分漂亮,她的丈夫比她大了許多歲,看上去有些滄桑,但待人極溫和,據(jù)說以前也是一位大人物。

  這夫妻二人本不缺錢,卻喜歡交朋友,才開了這家店,就開在紛亂繁雜的老街區(qū)上,墻上的諸多規(guī)則讓店里多了些和諧和獨特,比如不許聚眾鬧事,不許鬧酒瘋,不許通宵待在酒吧里,不許借宿房間.....,墻上的畫和擺設的工藝品,都是老板娘親手完成的,店里的桌椅吧臺,則是她丈夫設計的,這些巧妙的心思時常讓人覺得這是一家藝術品店鋪,而不是什么商業(yè)性的酒吧。客人大都是熟識的老主顧,若最近遇到了喜怒哀樂,便跑來喝些酒,夫妻兩個經常隨意坐在店里,和人聊天或者單純聽聽音樂,甚至你若只想來喝飲料和牛奶,他們也是歡迎的,小店并不忙碌,卻著實是個有意思的地方,你可以看見很多不一樣的人,有失落的學生和藝術家,有普通的中年男人,上班族,失戀的男孩兒女孩兒,旅行路過的陌生人。

  而暖色燈光下的角落,如一只溫柔的繭,停泊在人間的瑣碎里,木遙和林毅唱起了歌,吉他和琴的頻率早已知曉彼此,在那方繭里纏繞盤旋,織起默契。

  而在另一方角落,還有一個人的目光,輾轉穿行過眾人,??吭谀抢O的旁邊,她突然發(fā)覺到一方冰涼的孤寂,像是位真情實感的看客,磕著瓜子津津有味跟隨著一場精彩的話劇,她投入其中樂此不疲,便好像那聚光燈下也有了屬于自己的影子,卻倏忽曲終人散,她驚訝地起身,身旁仿佛落下一整個夏天的熱鬧。

  可她真的熱鬧過嗎?

  蘇曉楠沉默著,有一種渴望伴隨焦灼的壓抑升到心頭,又緩緩沉淀下去,將所有情緒包裹在嘴角的一個微笑里,她笑著站起來,迎接向她走來的木遙和林毅。

  “介紹一下,這是林毅,我的搭檔?!蹦具b帥氣得將手臂搭在林毅的肩膀上。

  他微微點了點頭,說了句你好,黑色襯衫上晶亮的紋路不時閃現(xiàn)。

  “你好,我是蘇曉楠?!?p>  她猶豫了片刻,伸出右手,表示出友好禮貌的態(tài)度。

  林毅伸手和她握了握。

  天色暗了,他們一起送蘇曉楠回家,雨還下著,木遙和她撐著一把傘,林毅就跟在旁邊緩慢地走著,蘇曉楠今日格外沉默,偶爾也談笑一陣,卻是十分客氣的講話方式,外人看上去,她應該是分外得體且溫柔的。

  她到家了,轉身走進去,在窗臺旁邊默默望著,兩個人走在越來越急促的雨水中,木遙的半邊衣服濕了,或許是剛才將傘更偏向了蘇曉楠吧,林毅蹲下來,將她的褲腳挽到膝蓋下方,兩人很快便消失在街角了。

  從那天之后,蘇曉楠便經常去那家酒館,也不喝酒,只是聽歌。木遙漸漸將頭發(fā)留長了,從前曉楠也對她反復提起,說她留長發(fā)一定更漂亮,木遙都沒有反應,如今,倒是果斷開始打扮自己。

  她和林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那么灑脫的女孩似乎也瞬間陷入情網之中了,即使她依然保持著自己一貫的理智和傲氣,也著實是和以前不一樣了,蘇曉楠明白。

  她還是一如既往去看木遙的比賽和表演,校園中流行的歌唱大賽和文藝晚會每一場她都不會錯過,蘇木遙會化上妝,穿不同的衣服,準備每一次表演,她似乎越來越沉迷于這樣的生活。

  蘇曉楠每次都坐在臺下,見證屬于她的歡呼和掌聲,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會迷惘,她漸漸不能像第一次看見木遙在臺上唱歌時一樣激動和喜悅,而是不停地反視自己,又重新說服自己,最后竟覺得有些悲傷。

  有時候她還是喜歡和木遙坐在屋頂上,看城市里的夕陽揮灑到每一處繁忙的角落,看夜色吞噬掉人間余溫前所有光怪陸離的場面。她會逐漸迷失,然后輕輕詢問木遙:“有一天我們也會消失在街道的轉角處,一轉眼就找不到對方了嗎?”

  木遙點頭。她就生氣,將喝完的飲料瓶子丟下去,會驚到鄰居家的黃狗,它跑出來狂吠一陣,尋不到惹它生氣的人,便又頹頹地退到墻角睡覺去了。

  蘇曉楠也瞬間沮喪起來,沉默著走下屋頂,她時常會在那些彎彎轉轉的巷子里遇到林毅,他來看木遙,固定的時間,通常會帶一束花給她。

  他見到蘇曉楠也并不驚訝,后來就越來越不尷尬,誠然,他也拿她當朋友了,有時候會輕輕問道:“怎么,你和木遙又鬧別扭了嗎?”曉楠便又歡喜起來,和他一起走一段路,她看了很多音樂上的時訊,學著去收藏專輯CD,以便于更好地和林毅交流他所感興趣的事,有一次他們聊得開心了,曉楠說:“今天這支花可以送給我嗎?”,林毅愣了一下,隨即微笑點頭。

  她得到了人生里第一枝花,然而她回過頭去,卻看見在昏暗寂寥的夜色下,林毅將木遙擁進懷里,木遙的手臂輕輕環(huán)上他的肩膀,微抬起腳尖,他們正沉浸在一個悠長纏綿的吻里,不理會世事。

  那畫面很美,也很自然而然,仿佛定格在深沉夜色里,距離在空間里被無限拉長了,蘇曉楠望著手里的花,一時之間,她竟有些淚目。

  她決定將抽屜里寫給林毅的信悉數(shù)寄出,很久都沒有回音,她就很久沒有去見他,大概他根本沒有拆開信封,又或者看完了便扔在路邊的垃圾箱里了,他不會說什么吧,但蘇曉楠還是固執(zhí)地等,日復一日去河邊散步,買一些新鮮的花卉,坐在靠著江的小店里吃冰點,隨便看一點書或者電影。

  有一次,就在轉角處的那家書店,蘇曉楠碰到了木遙。

  她穿著墨綠色襯衫,黑色吊帶牛仔褲,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倚著角落里的墻壁隨便翻看,偶然抬起眼睛,望見正前方的蘇曉楠。

  她合上書,不急著走過去,用手指數(shù)著架子上零零落落的空隙,將書輕輕放回原處。

  “走吧,去喝一杯咖啡?!?p>  蘇木遙跟著她來到書店斜對面的咖啡店,抬頭看了一眼牌子,它的名字叫:二重奏。

  “最近都沒怎么看到你了,忙什么呢?”木遙輕輕攪動著咖啡杯,問道。

  “沒什么,總歸也是放假,在家宅著不愛出門罷了?!碧K曉楠回答。

  木遙拿起自己的包,翻出一個袋子,遞給蘇曉楠?!傲忠銢]看,他說讓我看吧,然而我也不想看?!彼柫寺柤绨颍疽馓K曉楠接過去。

  “你這信寫得可不成功,都沒有讀者,不過你也可以拿回去自己看,或者重新寫?!?p>  蘇曉楠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紅了,轉念又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轉眼看窗子外面綿密的雨,屋檐下成排的傘排列在一起,野貓穿過撞倒了一些。

  “也沒什么,都是一些平常的事,寫著玩罷了?!彼龑⒋友b進包里,重新鎮(zhèn)定下來,儀態(tài)端莊。

  “那你怎么從未給我寫過信?”木遙追問道。

  “那大概是?!碧K曉楠想了想,她的眼睛放空了片刻,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動用了一些記憶?!拔覀儍蓚€太熟了吧?!?p>  木遙看著她,苦笑了一下,將白瓷杯里的咖啡喝盡了,出門看天,依舊是陰郁沉悶的雨天。

  “我送你回家吧,你怕是又沒帶傘?!蹦具b說著,撐了傘,等后面的蘇曉楠跟上來。

  “你看,我說我們太熟悉了吧。”她回道。

  很多年之后,在一大段很絕望又煎熬的時間里,蘇曉楠常常回想起少年時期的這些故事,每次回憶都是迷惘,她是漸漸才發(fā)覺到自己感情里的復雜和自私,像隔著一層窗玻璃,霧里看花,后來玻璃窗子被打碎了,窗后的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本來就不是花,而是一幅沒有主題的花花綠綠的油畫,又戲謔又紛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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