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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澤記

清澤記 冬霓雪 4050 2020-07-08 15:41:07

  木遙在一個晚上突然感到腹痛,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了半個月。

  蘇若顏和方藍(lán)匆忙送她去醫(yī)院,一路上她緊閉著眼睛,裹在厚棉襖里一聲不吭,凌亂的發(fā)絲被汗水打濕。

  有些場景是熟悉的,她在意識混沌的間隙想起幾年前的自己,面對疼痛的時刻,她總是覺得孤獨(dú),身體與靈魂,都是寂寞的,像倒灌了海水的一片鹽堿地,一片荒涼的戰(zhàn)場。

  夜半十分的醫(yī)院,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中點(diǎn)著蒼白的燈,整座城市正在沉睡,只有與生死較量的地方,沒有休息的余地,承載希望和恐懼的人們,來來回回徘徊在悠長寂靜的走廊里。

  木遙的生產(chǎn)遠(yuǎn)比別人要艱難得多,小姑拉著她的手,一言不發(fā),她催著方藍(lán)趕快回去,叫其他人來,她還是個孩子,待在這里也做不了什么。

  醫(yī)生說的什么蘇若顏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只記得說她上次的流產(chǎn)損傷了身體本不易生產(chǎn),且這個孩子本身很大,要費(fèi)力氣了,其他的不順利小姑都記不起了。

  “我想先試試自己生?!蹦具b說,但已經(jīng)有些失去了力氣,于是便馬上被送去了手術(shù)室,她被推進(jìn)去之前掙扎著抬眼望了一眼蘇若顏,便轉(zhuǎn)過頭去閉上眼睛。

  若顏不希望她費(fèi)力氣,她知道木遙的身體,也知道她做什么都不會順利,她在走廊里安靜地站著,面對著手術(shù)室緊閉的門,她自己生孩子的時候似乎都沒有如此緊張過,但此刻她真的是很害怕,從腳底竄上來的恐懼讓她不能安然站立,只能不停地走來走去。

  蘇曉楠和林毅趕來了,方藍(lán)回去叫來了蘇北,又一起來了。

  “她怎么樣了?怎么突然便進(jìn)手術(shù)室了?”蘇曉楠問蘇若顏。

  “不太好,恐怕要遭罪了,只希望她一定要平平安安出來?!?p>  她的語氣盡量平和,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然而蘇曉楠還是癱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fā)。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腹中也開始刺痛,打了一個寒顫,全身冰涼。

  “是我的錯?!彼捶磸?fù)復(fù)咀嚼著這句話,無法咽下去,有一根刺扎在她喉嚨里,像負(fù)罪的人被釘在十字架,她甚至覺得也是林毅的錯,她以前從沒有這樣想過。

  林毅也不說話,靠在墻上吸起了煙,但轉(zhuǎn)念想起蘇曉楠也有了身孕,便又將煙頭扔到地上,無奈地踩滅,然后握住她的手。蘇曉楠的手冷得厲害,又出了很多汗,攥不住,她將手抽出來捂著臉。

  蘇北和方藍(lán)一刻也停不下來,在走廊里來來回回轉(zhuǎn),方藍(lán)快要急哭了,攥著蘇北的手,一直在喃喃地祈禱,她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期望看到那個新生的寶寶,她只期待看見木遙平安無事。他們畢竟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

  醫(yī)生出來了幾次說情況不好需要馬上剖腹產(chǎn),然后手術(shù)室的門又合上了,只剩下走廊里安靜的焦慮和蒼白的燈光。

  沒有人像電視劇里的人物一般,念叨著母子平安,這群人,她們都不記得那位即將來到人間的孩子,也不在意,他們在意的便只有木遙一個人。她若是知曉,也會覺得慶幸,這世間的人,若有人不因?yàn)楦綄倨范鴨渭兊肽钅?,便是極大的幸福。

  天色亮了,手術(shù)室的門終于開了。

  她被推出來,臉上沒有血色,努力看向圍上來的擔(dān)心她的人,笑了笑,伸手比了一個大拇指,便轉(zhuǎn)過頭休息了。她太虛弱了。

  后面的醫(yī)生抱著孩子,遞過來給他們看一眼。

  “是女孩,一切正常?!?p>  若顏終于松了一口氣,對幾個人說:“你們先在這里守著,我回家去給她熬粥,有事立刻打電話給我,一刻也不許離開?!?p>  說完便匆匆跑下樓去,她一夜沒有合眼,小蘇城放在蘇建城那里她也放心,從醫(yī)院出來就急急地趕到菜市場買各種補(bǔ)品,熬了清淡的粥,煲了湯,這間隙又?jǐn)M了一份近幾天不重樣的菜譜,要營養(yǎng)又盡量好吃的,她還是蠻挑嘴的,好吃的飯菜才會多吃。她一定要多吃才能盡快養(yǎng)好身體。

  方藍(lán)也回來了,她在那沒有什么用處,不如幫著小姑打理食材照顧小蘇城,蘇曉楠身體也有些吃不消,插空回去休息了,蘇北一直在守著。過了大半天,丘珍珍和蘇辛和也盡快趕來了——說來好笑,這兩位為人父母的人,都忙著一些可有可無的事,女兒生產(chǎn)都不能及時來看望,珍珍似乎去了鄰近的景區(qū)旅游,她現(xiàn)在是時常出去玩的,蘇辛和參加了個朋友聚會,喝得太多回來便不省人事電話都打不通。

  不過好在,似乎所有人都圍著她轉(zhuǎn)了。

  方藍(lán)對小姑說,“我們這么多人守著木遙姐,她應(yīng)該會覺得很安心?!?p>  “是啊。”蘇若顏正在做豬腳湯,抬眼望了一眼窗外耀眼的陽光,積雪快要融化了。“我生孩子的時候,身邊只有木遙一個人,可她自己過得也不好。隔壁床位有一位媽媽,沒有一個人來看望她,我經(jīng)常將吃的東西分給她?!?p>  “媽媽們都好辛苦?!狈剿{(lán)此刻還不能體味到這其中的辛酸滋味,只是聽著便也覺得辛苦,原來這世界上辛苦的人如此多。

  “女孩子這一生會有很多事要獨(dú)自承擔(dān),有時候什么人都倚靠不上,我運(yùn)氣好,也總算過來了,木遙不一樣,看上去她是刀槍不入,其實(shí)不然,她還沒遇到過什么運(yùn)氣好的事,總是不能如意?!?p>  病房里,窗臺上擺了一瓶剛插好的花,木遙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了,每天睡醒了就想吃東西,孩子就躺在她身邊,沒有人的時候,她偶爾望著這小小的生命凝思不語。

  在那些難熬的時間里,她一度感覺自己的身體像被撕碎一般疼痛,冬春交界的夜色里什么都沒有,神志不清的邊緣也是一樣荒蕪,于是便生出怨恨和惶恐,她不知道這孩子除了痛苦,還會帶給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跟著自己,會生長成什么樣子,會漂亮嗎?會如自己一般義無反顧嗎?會好運(yùn)嗎?

  她總是想到這些,以至于連名字都沒起好。

  “你起來了,今天給你帶了鯽魚湯?!比纛伭嘀埡凶哌M(jìn)來了,看見她靠著床頭發(fā)呆。

  “你別忙了,我也快出院了,欠你太多人情我怕是還不清了?!彼诩糁讣?,她的漂亮的指甲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理了。

  “誰要你還了?你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不讓大家擔(dān)心就謝天謝地了?!?p>  她將飯菜拿出來端到木遙的床邊,順手整理了一下床頭柜上那一盆風(fēng)信子,是她上周來的時候捎帶的,她養(yǎng)了許久,本應(yīng)當(dāng)早些開花,卻一直不聲不響,那天早上突然有了開花的跡象,若顏覺得是好兆頭,便端來醫(yī)院里,想來也會給病房里添一些歡喜。

  “說真的,你還沒給孩子取個名字呢,趕快想想吧?!?p>  “哦,我忘了。”木遙回答,她近幾日確實(shí)忘了,因?yàn)榭傄蚕氩怀龊线m的,她覺得麻煩便不再想了,以至于就不記得孩子竟然還沒名字。

  “那就叫蘇信子吧,我醒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這花了?!?p>  “你還真是隨意,幸虧我?guī)淼幕诌€不壞?!?p>  “你確定不告訴她爸爸嗎?”蘇若顏又問。

  “當(dāng)然不,我拼命生下的孩子,我想做什么都可以?!?p>  蘇若顏搖了搖頭,拿了一個蘋果削給她吃。

  “有一天他知道的話,會怪你吧,你就是想讓他怨你吧。”

  木遙不說話,用手指梳理著長發(fā),她頭發(fā)掉得厲害。

  “曉楠呢?怎么最近都看不見她?”她一直疑惑,見過一次林毅,他的臉色不太好,似乎十分勞累,放下給蘇北捎來的換洗衣服便要走。她問過他,他說曉楠這幾天胃炎犯了,不方便來。

  “她懷孕了,但是胎相還不穩(wěn),一直腹痛,那天硬撐著來看你,情緒一緊張就又撐不住了,所以最近一直在家養(yǎng)胎?!?p>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時候的事?”木遙略微坐起來,有些驚訝,她出手術(shù)室的時候瞄見過蘇曉楠,那時候她好像是哭了,捂著臉。

  “她大概也怕說早了不穩(wěn)妥吧,畢竟這么久了她才懷孕。”

  “我生孩子她那么緊張干什么?有功夫不緊張緊張自己,公主性子?!彼孟褚矝]聽見蘇若顏在說什么,反而有些不耐煩地說起蘇曉楠的壞話,重新靠回到床頭上。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房間里突然變得很沉默,春日里穩(wěn)妥而溫柔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在白色床單上,蘇若顏想問她一些事,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你想問便問吧。”木遙看見她欲言又止,心里已經(jīng)猜到了七分。

  “你以前流過產(chǎn)?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我去上海的時候,是林毅的孩子,那時候他已經(jīng)要和曉楠在一起了,我就去問曉楠,你想不想讓這個孩子出生,如果生出來我會給你,如果你不要我也不要?!?p>  她擺弄著指甲,有些想念那時候的自己,那些年她好像什么都沒有,連多買幾瓶像樣的指甲油的錢都沒有,整天背著吉他穿行在車水馬龍的夜色中,為了幾十塊錢的消費(fèi)也要拼盡全力。

  她只有一瓶普通的綠色指甲油,涂在手上像枯黃的稻草叢里新生了幾棵野草,但她很滿意,她就是野草一樣的存在,和園子里的花絕不類似。

  “是她提出來的?”

  “她一直在猶豫,因?yàn)樗睦锩靼?,林毅忘不了我,如果我真的把孩子生下來,誰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故。她最后還是下了決心和我說:‘我不想賭,也不想冒風(fēng)險?!?p>  “你就真的同意了?”蘇若顏有些震驚,她沒有想到,那樣溫溫柔柔的蘇曉楠,竟也曾做過這樣不可思議的事,還是對自己的妹妹。

  “當(dāng)然,林毅是我讓給她的,要讓就讓得干干凈凈,她不想要就算了,就當(dāng)做過去的事從未發(fā)生過,大家都重新開始?!?p>  “林毅知道嗎?”

  “不知道。”

  有些事就像冬眠了很多年的種子,種子總會生根發(fā)芽,重新被世人看到。

  蘇若顏聽到這故事,就如同聽到耳邊的風(fēng)路過,北國初春的風(fēng),依舊帶著些凜冽,又淡漠又鋒利,不禁讓人心頭一緊。

  她本想從醫(yī)院出來再去看望蘇曉楠,但現(xiàn)在不想了,也不是怨她心狠,而是有些悵然若失,她又記起自己,記起那些過于不如意的日子,原來那些年并不只是自己不如意,所有人都守著各自的執(zhí)念狼狽前行。

  若顏一直覺得這對姐妹關(guān)系微妙是因?yàn)樾愿駪沂?,想不到,原來是有所虧欠。這虧欠從何時開始,她并不知道,但似乎可以猜到,這些羈絆從未消失過,慢慢結(jié)成各自生命中不能逃過的劫數(shù)。

  而林毅,卻好像更像一個旁觀者了,看起來一切因他而起,但其實(shí)他也只是一味藥引,他就像一個機(jī)會,只能為一個人而出現(xiàn),卻偏偏遇見了兩個人,她們心里,一個裝著虛弱的野獸,一個裝著易碎的罌粟,都是危險的存在。

  她嘆了口氣,重新擠進(jìn)擁擠的菜市場,方藍(lán)最近上大課,身體也有些吃不消,小蘇城不知道吃壞了什么東西,最近鬧了胃腸感冒,吃了就要吐。

  手機(jī)響了,他接起來,是林毅打來的。

  她接起來聽了一會,好像也沒覺得怎樣驚訝,安靜地答復(fù)了一聲,便快步將東西送回家去,喝了杯熱水緩了緩身上的冰冷,又重新跑出來。

  蘇若顏覺得有些累,她很久沒有這樣累了,走在清冷的路上,一抬頭,看見院子里的丁香花生得愈發(fā)茂盛,像沉淀著挨挨擠擠的心事的舊夢,恍惚間,那條小路上,好像又下著輕輕的細(xì)雨,遠(yuǎn)了又近了的背景,來來回回的牽掛。

  她的眼底瞬間便濕潤了,記起媽媽曾經(jīng)說過:“我們家的女孩子,就像這丁香花,總是悄悄的開了,又悄悄地謝了,在春光里略一露面,便淹沒在繁華的四季中。”

  是嗎?她反反復(fù)復(fù)問自己,眼里劃過的,是錯落迷離的生命脈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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