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山
八
一丁連著問了幾聲,但敲門人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敲門。一丁穩(wěn)了穩(wěn)心神,感到自己太窩囊了,現(xiàn)在是他值班,他是這兒的主人,為什么要害怕呢?一丁壯著膽子去開門。
外面沒人。一丁感到肯定是誰在故意捉弄他。會不會是稅干大餅?他交班時的冷笑不懷好意,除了他誰會有心思半夜來值班室折騰呢?一丁大喊道:“是誰,你是誰?你別躲,躲起來我也能看到你!”還是沒有人吱聲。一丁氣呼呼地把門關(guān)上,又回到床上。
“啪啪啪”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一丁沒好氣又過去打開門,仍然沒有人。一丁來火了,罵了起來:“什么東西?。抗砉沓绯绲?,敢敲門為什么不敢進來?”
“什么情況?”食堂那邊傳來食堂師傅的聲音。
“沒事沒事?!币欢∵B忙說。他害怕食堂師傅到值班室來。
“我聽見你喊了,你是在叫我嗎?”食堂師傅朝這邊走了過來。
“我沒叫您,這里也沒有事,您休息吧,不用過來了?!币欢〕暗?,那是個不正的人,怕他手里拿著菜刀。
“你怎么能這樣說呢?我聽見你叫我了?!笔程脦煾惦x值班室越來越近了。一丁后悔剛才大喊大叫,怎么把他給招惹起來了啊。
“我知道你會出事兒,你還嘴硬?!笔程脦煾狄呀?jīng)站在他面前了。一丁只好咧著嘴朝他努力笑了笑。
食堂師傅進了值班室,一丁怯怯地站在門口,心想,他要砍我,我怎么跑呢??墒撬吹绞程脦煾凳掷锊]有菜刀。
“您,您怎么知道我會出事兒?”一丁抓著門框問。他曾問過女會計,食堂師傅叫什么名字,女會計說:“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他就是一個做飯的。都知道他是一個做飯的,這就夠了。”
食堂師傅拉一把椅子坐下,并不看一丁,而是抬頭盯著天花板?!笆遣皇怯腥艘恢鼻瞄T啊?”食堂師傅問。
一丁點點頭。
食堂師傅又說:“再敲門時你就說‘該睡覺了,走吧’就沒事兒了,人就走了,門也不會再響了。”
“那是誰在敲門呀?”一丁好奇地問。
“不知道,我們都沒有見過”食堂師傅說,看起來沒有一點惡意。
“那他每天都來敲嗎?還是因為我值班才來敲門的?”一丁又問。
“每天都會來敲的,就像人每天都要吃飯一樣。我覺得他就是一個敲門鬼,哈哈哈----你也別怕,他不敢露面,從來沒有露過面。哈哈------”食堂師傅輕松地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币欢〗K于松了口氣。
“我們做飯的什么東西沒見過?。≌l都得吃飯是不是?無論什么東西都得吃飯。只要吃飯,就得找我們做飯的。所以,你看我活得多好啊?!笔程脦煾等匀欢⒅旎ò?,自進了屋沒有瞧過一丁一眼。
“那是那是,”一丁說道?!八L也??淠娘堊龅煤??!?p> “所長是個好人,”食堂師傅說。“可惜他要走了,要不然我會受到重用?!?p> “所長要走了?”一丁納悶地問。
“是的,我相信所長就要走了,這二十多年來我始終相信,所長遲早是要走的,否則我一定會得到重用?!笔程脦煾邓坪鯚o不遺憾地說。
一丁聽著可笑。所長自己都天天說要走了,可二十多年一直沒走。
“你不相信所長要走嗎?”食堂師傅突然扭頭盯著他,似乎要在他身上找到求證。
一丁嚇一跳,但從他的眼神里似乎沒有看出惡意。一丁點點頭說:“我相信,所長遲早要走的。”
食堂師傅滿意地點了點頭,突然又說:“我似乎見過你?!?p> “見過我?”一丁又緊張起來,不安地問道。
“我見過?!笔程脦煾悼隙ǖ卣f。
一丁并不想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來,他勉強笑了笑說:“可能吧,總有一些人覺得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我們也一樣。您剛才說所長會重用您?那您希望他怎么重用您呢?”
“是的,我敢肯定,所長一定會重用我。如果他將來不走的話,一定會讓我給它們做飯的?!笔程脦煾点裤降卣f。
“它們是誰???”一丁問道。
“它們就是它們啊,那些愛吃餡餅的家伙。他們肯定會喜歡吃我做的餡餅!”食堂師傅握著拳頭說,似乎充滿了期待和自信。
一丁明白了,它們是那些叼金幣的狗。他為什么一心期待著給它們做飯呢?
“我要去做餡餅了,我得好好練啊?!笔程脦煾嫡酒鹕韥?,仰著頭向外就走。
一丁趕緊閃開身子,看著他走出門,回到食堂。
一丁關(guān)好門,剛上床,敲門聲又響了起來。一丁朝門口喊道:“該睡覺了,走吧。”敲門聲果然停止了。等了好半天,也沒有再響。但他仍不放心,一直在等。等著等著,一丁就睡著了。
“在遙遠的地方,雖然我不能陪著你,但也會有人代替我陪著你,你會遇到不同的我,她們都是代替我陪伴你的?!笔裨谒呡p輕地說。石榴從沒有大聲說過話,語氣總是很輕很輕。也從來沒有大聲哭過,總是無聲無息地流淚。“悲傷是個人的事情,不必讓別人知道,更不要企圖讓別人理解你的悲傷?!笔駥σ欢≌f。
“我理解你的悲傷,即使你不說。”一丁握著她冰涼的小手,貼在自己臉上。
“我不需要你理解我的悲傷。”石榴笑著說,“那是沒有意義的,悲傷沒有意義。誰都可以悲傷,誰都有悲傷的時刻,所以沒有意義?!?p> “但是對我來說是有意義的,你的悲傷及快樂都對我有意義,而且是非同一般的意義?!币欢∥撬氖中?。
“這不是我希望的,我不希望你理解我的悲傷,甚至不希望你感知我的悲傷,悲傷是個人的事情。我只希望你記住我嘴唇的溫度、心口的溫度、手掌的溫度以及我整個身體的溫度。只有這種溫度能在某一天喚起你對我的記憶。即使你忘記了我的樣子,但你會在某種時刻渴望我的溫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溫度,有對待他人的溫度。我對你的溫度就是這樣的,你要好好感受我的溫度,希望你能記住?!笔穹崔D(zhuǎn)手心握住了一丁的手,把嘴唇貼在一丁的唇上,那嘴唇是火熱的。對,這就是石榴的嘴唇,是石榴的吻。每次接吻,她的嘴唇都是火熱的,有點燙??蔀槭裁礉u漸的涼了?不對,一丁使勁去迎那嘴唇,的確是涼了。一丁睜開眼,卻發(fā)覺吻他的并不是石榴,而是女會計。
一丁想把她推開,卻推不動,女會計緊緊地抱著他,像有好多條手臂死死地纏著他。一丁感覺他們飛了起來,他扭頭一看,果然是飛在半山腰。稅務(wù)所就在下面,一丁幾乎看到了值班室的燈光。他們倆像兩只鳥一樣飛著,穿過朵朵白云?!坝⒖〉哪凶樱?guī)闳€地方?!?p> 他們一直朝上飛,飛到了山頂上。那里有一片空地,鮮花簇簇。他們一直飛到一座亭子上,女會計才放開他。亭子的檐角高翹著,不用擔(dān)心會掉下去。女會計拉他坐在琉璃瓦上,天邊的月亮又紅又大又圓?!霸龠t來一會兒,月亮就落下去了?!迸畷嬐铝琳f。
“這不是夕陽嗎?”一丁怎么看都覺得是一輪落日。
“這里沒有夕陽,沒有人看見過夕陽。這里的山太高了,太陽早早地就看不到了,天還沒黑,就看不到太陽了。這里只能看到月亮,可是月亮很快也就落下去了?!迸畷嬎坪鯉е鴤杏挠牡卣f。
一丁沒有想到女會計竟然會帶他來看月亮,這不是他心目中的樣子。心目中的她是什么樣子呢?一丁想了想,也想不出是什么樣子,但怎么想也不是一個喜歡看月亮的人。
“你知道嗎,我經(jīng)常來這兒看月亮,只有在這兒看到的月亮才這么好看。”
“你一個人來?”一丁覺得不可思議。
“是啊,這么多年來,沒有人能陪我來看月亮,他們都太重太沉了,怎么飛也飛不起來,我?guī)Р粍铀麄?。這么多年了,只有你能帶得動,我一見你,就知道你是個能飛的人,是我能帶動的人?!?p> “為什么要帶我來看月亮?你確定我喜歡看月亮嗎?”
“我不確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看月亮,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喜歡跟我一起來,但我不管那些,我想讓你跟我來,你就得來。”女會計毫不客氣地說?!澳銢]有看過月亮嗎?”
“沒有。”一丁搖搖頭。
“從小到大都沒有看過月亮?”
“我沒有看過月亮,準確一點說是沒有把月亮當成一個可欣賞的東西來看,只是偶爾瞥一眼罷了,從小到大沒有對月亮產(chǎn)生過興趣?!币欢÷唤?jīng)心地說。
“那沒關(guān)系,”女會計輕輕笑一下,說,“這樣的人很多,從來沒有對月亮產(chǎn)生過興趣,也許還以為喜歡看月亮的人都神經(jīng)不正常呢?!?p> “你為什么喜歡看月亮?”
“因為月亮就是讓人看的呀。太陽就不是讓人看的,它是用來驅(qū)趕黑夜的,會傷了人的眼睛。月亮就不同了,它沒有別的任何作用,自古以來就是讓人看的。你看它多好看呀,沒有比它更美的了。那些花呀,草呀,跟月亮一比,就只能是襯托了。只有月亮這么耐看,讓人永遠也看不夠?!迸畷嬍滞兄掳驼f。
一丁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似乎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又覺得不是那么回事。他不喜歡黑夜,不喜歡夜里的任何東西,月亮、星星、燈光和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一切都不喜歡。他跟石榴也沒有看過月亮,月亮似乎從來沒有在他們的愛情里出現(xiàn)過。今夜,他忽然被月亮感動了,它的確很美,或者他是被女會計感動了,看月亮這件事看上去很美。
一丁看到不遠處的花叢里似乎站著一個人,也在看月亮。那會是誰呢?有沒有看到我們也在看月亮。一丁沒有跟女會計說他看到了一個人,那人一動不動,不敢確定究竟是不是一個人。
“你會留下來嗎?”女會計突然問他。
“你是說留在深山鎮(zhèn)?”一丁反問。
“是的,像我一樣留在這兒,其實就算你留下來,我也跟你不一樣,你留下來是因為某個人,而我誰也不為,只為我自己。我的命運在這里,我感到我的命運就在這里,所以我不會離開?!?p> “我會為了誰留下來呢?你認為誰值得我留下來?”
“我相信你會留下來,這里當然有值得你留下來的人。這個人就是所長?!?p> “所長?!”一丁冷笑兩聲,“你怎么會認為是所長?我會因為所長留下來?”
“你可能不會為所長留下來,但如果你是為誰留下來,那個人一定是所長。”女會計說。
“為什么會是他?他有什么值得我留下來的。”一丁有點惱怒了,她的見解簡直太荒謬了,而且感到對他是種污辱。
“因為所長是個值得同情的人,”女會計說,并沒有意識到一丁的氣憤?!澳憔褪沁@樣一個人,不會為我,也不會為一線,更不會為月亮留下來,如果你真心想要留在這里,一定是因為所長。”
“值得同情?”一丁又冷笑了?!半y道我不值得同情?你不值得同情?值得同情是理由嗎?誰會為了同情一個人而放棄自己的命運?”
“這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而是命運,同情會改變?nèi)说拿\。你同情一棵長歪了的小樹,會把它扶正,你同情一個女人,會娶她為妻,你同情所長,會代替他留在這里?!迸畷嬐蝗慌ゎ^,盯著一丁的眼睛,目光里帶著某種不容質(zhì)疑的東西。
一丁覺得這絲毫沒有邏輯,但是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也許是這樣吧。我感到我會永遠留在這里,這里也有我的命運?!币欢∩钌畹貒@了一口氣。
這時一丁發(fā)現(xiàn)前方那個人在動,遠遠地聽到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呼喊:“一丁------一丁------”
一丁又仔細聽了聽,的確是在呼喊自己的名字。
“是誰在喊我?”一丁站起身來。
“沒有人在喊你?!迸畷嬚f,拉他坐了下來。
“你沒看到那個人嗎?是那個人在喊,似乎是在喊我的名字。那是誰呢?”
“哪里有什么人呀,看來你是出現(xiàn)幻覺了。這很正常,月亮常常讓人產(chǎn)生幻覺,這就是它的神秘之處。”女會計說。
一丁揉了揉眼睛,晃了晃頭,再看過去,果然那人不見了,那呼喊聲也沒有了。只有月亮,又紅又大又圓。
“一個多多么負責(zé)的人啊?!彼L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一丁回頭,見所長站在旁邊,笑迷迷地看著他。再回頭,女會計不見了,月亮也不見了。一丁赤裸著身子躺在值班室的床上,被褥不知道去了哪里。
“你一直這樣堅堅守著崗位,這是多么敬敬業(yè)啊!”所長贊許地說。
一丁慌忙起身尋找衣服,衣服卻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見。
“就就這樣,就這樣,我要讓全全所的人來看看你是多多么敬業(yè)。”所長誠懇地說。
一丁羞愧難當,恨不得撒腿跑出去,卻怎么也邁不動步子,急得面紅衛(wèi)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們都看到了?!遍T外幾個人一口同聲地說。
“好好好,看到了就好。值班就得得在崗在位盡職盡責(zé)。一丁的確是是個苗子,第一次值班就就創(chuàng)下了這樣的壯舉,縣局打電話來來表示肯定?!?p> 一丁還在床上床下地找衣服,聽所長這樣說,感到莫名其妙,壯舉?哪里來的壯舉,他一覺睡到赤身裸體,被所里人都看到了,這是什么壯舉啊。難道所長一直在諷刺挖苦他嗎?可是聽語氣一點也不像是挖苦,似是真心在表揚他。
“所長,我------”一丁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不必說什么,你的情況我都看在眼里,能堅持在值班室里睡覺的也只有你一個人。你是好樣的?!彼L拍拍他的肩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