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城中,綺華殿張貴妃宮中。
“臣妾拜見貴妃娘娘,敬祝貴妃娘娘安好?!?p> “妾身拜見貴妃娘娘,敬祝貴妃娘娘安好?!?p> 綺華殿主座之下,煜王趙祈洵府里的正妃,白玨閣的大娘子李氏和芣苢苑中的侍儀娘子安氏,停在張貴妃主座跟前。一個姓臣妾之禮行禮,一個行妾室之禮跪拜。
行禮跪拜之后,兩人一身簡單便服,煜王妃端莊持重,氣質(zhì)雍容。安侍儀嬌笑倩兮,嫵媚柔弱。煜王府里內(nèi)庭里儲著的地位尊崇的兩名娘子一個身著鵝黃色輕紗便服服侍簡單秀雅,一個身穿暗藍(lán)色設(shè)計精巧花樣的常服,常服上繡著千絲云紋,煞是精致。
兩人站在一起,倒也算得上是一處動人的場景。
“今日將你們叫過來,也就是想關(guān)懷關(guān)懷你們?!敝髯希瑥堎F妃抬眼:“煜王妃你也是,上次本宮聽說你還去了練芷殿特意拜見閆賢妃,本宮還以為能夠等來你,等了許久卻未曾見得,也實(shí)在是可惜?!?p> 她對著主座上妝容精致的貴婦行了個禮:“臣妾上次進(jìn)宮來,卻也是給皇祖母請安的,可不巧撞上了皇祖母到佛寺禮佛的日子。出宮的路上碰見了鑄藍(lán)公主相邀,到練芷殿小坐一番。娘娘也知道,鑄藍(lán)向來跑臣妾那兒跑得勤了些,既然是公主一片盛情,左右臣妾也閑來無事,自然沒有推拒的道理?!?p> 早知道今日進(jìn)宮被就沒什么好事,來的又是素來同她沒有什么交情的綺華殿。這后宮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誰不知道張貴妃同自家王府里的安侍儀是遠(yuǎn)方的異姓親戚,交情好得跟什么似的。
這貴妃接見王族親眷,本就沒有她安氏的什么事。安氏如今位份不過一小小的侍儀,經(jīng)過上次她使了些手段,使到皇祖母親自出面攪黃了張貴妃在宮里辦下的宮宴,宴請諸位貴婦親眷入宮伴駕后,安侍儀便再也未曾入過宮禁,同綺華殿這邊的交情自然也擱置了許久。
這樣一來,她們二人自然不可能將這怨憤和罪過全數(shù)怪到皇祖母頭上,自然是要算到她頭上的。今日張貴妃一次過召她們二人進(jìn)宮,恐怕或多或少,也會有些刁難她的道理。
她倒要看看,這一尊一卑的,要在她面前耍怎樣的把戲。
主座上的張貴妃似乎絲毫未曾想到會被她這一句話噎了回去,有些意外的形容:“本宮倒是聽說,閆賢妃自請削去封號出家為尼,一生長伴青燈古佛之舉,是在煜王妃你去了練芷宮見了閆賢妃之后?!睆堎F妃眼角微抬,眼神中頗為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些迫人的兇狠:“本宮不過就是有些好奇,煜王妃你究竟同本宮的賢妃妹妹說了些什么樣的話,竟然讓賢妃妹妹自請放棄這大好的前程,出家為尼?”
張貴妃瞪圓了一雙狐貍媚眼,緊盯著堂下這傳聞中絲毫不好惹的煜王府正妃。前不久閆賢妃自愿削發(fā)棄釵,還寫了一封長長的請愿書跪在皇帝的書齋外,一身素服惹得后宮里多少人側(cè)目旁觀,就是皇帝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這一向沉靜懂事,沉穩(wěn)體貼的妃嬪突然如此一腔鐘情于佛理,非要寫下一封長長的請愿書來表明心跡。
她原本還對此有些顧慮和警惕。這二三十年來,后宮妃嬪女子間的爭斗絲毫不曾休憩,她對此也從未有過一刻倦怠??v然現(xiàn)下后宮中眾妃嬪都差不多年紀(jì),大多都步入了中年,又大多都將面臨年老珠黃的潛在風(fēng)險,可層出不窮爭寵邀功的方式可是新穎又誘人得很。
閆賢妃此舉,保不齊便是其中的一種。
而也正如她所料,閆賢妃此舉的確吸引了皇帝的注意。畢竟一個后宮妃嬪女子,位份又不低,在生兒育女這件后宮眾人都無能為力,卻又爭相攀比的境況之下,閆賢妃誕有一子一女,其子襄王趙祈洲又與生母早逝,嫡母后來又畏罪自盡的,又是皇帝和百官百姓之中默認(rèn)的儲君人選的煜王趙祈洵交好。其女鑄藍(lán)公主雖然不怎么討皇帝喜歡,也不是皇族子弟里最是出眾美麗的公主,到底也與煜王府王妃娘娘交情頗深。練芷殿大好的前程,閆賢妃又如何要在這節(jié)骨眼上自請出家?
可張貴妃眼見皇帝雖然一時的確對閆賢妃這個向來扮豬吃老虎,心機(jī)不言淺的女人吸引住,卻也絲毫不見得閆賢妃為此鞏固圣寵,反而一再陳情請愿,做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架子來,最后還干干脆脆地削去了一頭青絲,表明對佛理佛法的敬仰之情。
眼看閆賢妃果然如她自請的那樣削去封號,一身素衫卸去釵環(huán)包袱簡單地出宮進(jìn)了佛寺出家。張貴妃一顆半信半疑懸著的心終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地,取而代之的確實(shí)對此事的滿滿不解之情。
此前張貴妃聽說,在閆賢妃自請出家之前,練芷殿里接待了一個從未來過練芷殿的客人,且這一位客人來頭還真是不小。這位客人離開練芷殿之后,閆賢妃足足將自己鎖在寢殿里幾個時辰,之后才簡裝出宮立誓出家的。
當(dāng)時她便是一肚子疑惑,多方打聽才知曉,七夕不久后的那一日,意外拜訪練芷殿地位尊崇的客人,竟是煜王府正妃李氏。
眾目睽睽的高壓之下,堂下的煜王妃卻絲毫面不改色:“那一日確實(shí)是鑄藍(lán)公主將我迎入練芷殿,貴妃娘娘若是不信也可尋個知情的人問一問便知道臣妾字字句句,是否有假。”她說:“既然入了練芷殿,按照禮數(shù)臣妾自然也應(yīng)當(dāng)拜會練芷殿的主位賢妃娘娘。賢妃娘娘甫一聽說臣妾自小師承西夏護(hù)國寺主持高僧,便欣喜若狂,斥退左右非要拉著臣妾一同探討佛理?!?p> “娘娘若是不信,也可親駕到佛寺去當(dāng)面問一問前賢妃娘娘,便知道臣妾這一番話說得,是真還是假?!?p> 她這一番話的語氣,從容得,平靜得,就好似當(dāng)初的的確確便是那么一回事。這一番話也說得,十分地沒有絲毫的破綻。一字一句既合乎情理,也無不當(dāng)之處。
堂上,張貴妃鐵青著臉,自然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口。當(dāng)天練芷殿里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都未曾有絲毫的預(yù)兆,就連當(dāng)日煜王妃進(jìn)宮給太后娘娘請安,也是她許久之后才聽宮里多事多心的嬤嬤宮女提上那么一兩句,自然也拿不出什么證據(jù)來反駁。
可她同閆賢妃一向不甚和睦,也不是很對付。她那面上裝出來的一副菩薩面向,菩薩心腸她每每看了都要作嘔,全身上下的感覺都不甚舒服。再加上自己肚皮不爭氣,雖然位至貴妃地位尊崇受盡皇帝寵愛,然畢竟也只生了兩位公主。閆賢妃地位僅僅在她之下,又如她所愿地生了個皇子,張貴妃自然將她視作自己的眼中釘肉中刺,非要處之而后快。
現(xiàn)下閆賢妃能夠突然頓悟,自請出家避世自然最好,也不勞她出手挑一挑她的刺。既然事情沒有什么旁支的疑點(diǎn),她自然也沒必要再鉆牛角尖下去。
到底張貴妃今日,也不是為著此事才將她煜王妃叫過來的。
“本宮聽聞,煜王府府上新近收了個娘子?”張貴妃抬眼望向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安侍儀:“還是從你屋里出來的?”
“是?!卑彩虄x微微福了福身,應(yīng)下。
“煜王妃,本宮聽說這小娘子,還是你做主替煜王收下的?”
“是?!彼月愿A烁I?,也應(yīng)下。
張貴妃直起身子,瞧著堂下眉目端莊姣好的女子:“你可曉得,那小娘子既是從芣苢苑出來的一個小婢女,是千千萬萬也上不了臺面的貨色。你一個內(nèi)庭婦人,從未得過煜王示下的指示,便擅自替煜王收房,還收的只是個身份低賤,終生也難脫奴籍的下人,可算得上辦了個體面的事?”
“本宮也知道,那小娘子是借著身懷有孕進(jìn)的煜王府的大門,可處理此事的方法有千千萬萬種,煜王妃此舉,莫不是借著收房的名頭,收的其實(shí)是人心吧?”張貴妃站起身,眉眼一挑,好整以暇地望過去。
話聲傳到煜王妃耳邊,就連站在一旁的安侍儀的嘴角也掩不住笑意等著看她的好戲。
那廂煜王妃卻絲毫不曾猶豫,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此事確實(shí)是臣妾思慮不夠詳盡,才惹得貴妃娘娘掛懷。臣妾見梁氏腹中那孩子是煜王府上的第一個孩子,心里想著,想著這孩子在我家殿下心里地位怕是不一般的。那孩子的母親若只是個身份低賤的通房,怕也有所不妥。是以,是以才做主收了梁氏,若是臣妾有何處做得不夠妥當(dāng),還請貴妃娘娘指點(diǎn)一二?!?p> “本宮的意思是,處理梁氏和那孩子的方式有千千萬萬種,也不是非要升遷那個不懂事的奴婢?!?p> 煜王妃一頓,轉(zhuǎn)而給張貴妃磕了兩個頭,嗓音迫切:“梁氏懷胎十月,分娩之痛非常人所能理解。臣妾若如此不厚道將梁氏拼了性命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后產(chǎn)下的孩子占為己有,卻也萬萬不及梁氏對其親生子女的疼愛。臣妾又怎么忍心將那孩子從此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將他與其生母母子分離?”
她深吸一口氣,做感慨狀:“可憐臣妾未曾有過這樣的福氣,也未曾切身體會梁氏的心情。梁氏如今的境況非常人所能理解,可貴妃娘娘接連誕下兩個金尊玉貴的公主,想必比臣妾,還能更體會這般母女情誼吧?!?p> 這一番話說得,言辭何其懇懇切切,感人肺腑,配上她一抽一抽做戲一般的抽泣狀,梨花帶雨的一般更顯動人??蛇@一番形容,卻硬生生將主座上做主刁難她的張貴妃和一旁等著看好戲的安侍儀噎了回去,生生將一席編排她的話噎進(jìn)了肚子里。
最咬牙切齒之人莫過于一旁一直默不作聲避嫌的安氏了。雖然這事原本是她自己吃的虧多了些,可過后細(xì)細(xì)想來,又有身邊的婆子,宮里綺華殿的貴妃娘娘給她出謀劃策。那一日過后她也仔仔細(xì)細(xì)想了想,煜王妃這樣的安置又何嘗不會落人口舌?
那小丫頭梁芙蘭本就是從她的娘家隨她嫁過來的陪嫁侍女,是連身契也牢牢握在手里的下人,自然這孩子原本便也是從她芣苢苑里出來的。原本此事若不是她當(dāng)眾知曉,耐不住一腔嫉憤借此機(jī)會向那小賤人發(fā)難,非要將此事鬧大得人盡皆知,其實(shí)也不是實(shí)在沒有轉(zhuǎn)機(jī)。
可她千千萬萬也沒想過,煜王妃竟然會做主收了梁氏那個小賤人。
若是當(dāng)初她未曾將此事鬧大,未曾將此事鬧到煜王妃跟前,那若是等那孩子出身,再尋個由頭處死了梁氏那小賤人,那煜王府里的長子亦或是長女,往后便是在芣苢苑里,在她膝下給她撫養(yǎng)。這樣一來,母憑子貴,再憑借她娘家安氏近來在汴京城頗為鼎盛的聲名,她在煜王府里的身份地位說不定還能高出那李輕舟一截。
方才煜王妃說得這一番話看似輕巧無異樣,實(shí)則說白了,她自己不會讓梁氏與她的孩子母子分離,于是自然也不會將那孩子收在膝下。安氏一個侍儀,既然連煜王府里的當(dāng)家主母都如此說了,自己自然也不好提出收養(yǎng)梁氏之子的心思。
這些個道理,主座上的張貴妃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早聽說這煜王妃李氏還在鄰國西夏當(dāng)輔政的傾陽長公主之時,便是雷霆手段,智計過人。原本張貴妃自己還覺得這一番傳言大多有些夸大,也并非講得完全屬實(shí)真誠,連自己都覺得這些道聽途說實(shí)在很是無語,有些嗤之以鼻。
可如今這一看,這小丫頭片子扮豬吃老虎的本事可比閆賢妃強(qiáng)了不知多少,那心機(jī)那城府,可比之老四趙祈洵那姿態(tài)差不了多少。
這樣看來,這兩個,還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啊。
“咳咳,”張貴妃清了清嗓,緩了緩這看起來,有些尷尬的場面:“本宮也不是要問你的罪,瞧你這派形容,倒是讓本宮落了個不體恤你的名聲?!?p> “本宮嘛,也不是說要怎樣,只是想著煜王府里的那即將出生的長子女,若沒有個身份地位適宜也相當(dāng)?shù)哪赣H,咱們皇族的臉面恐怕得靠邊擱一擱了。”張貴妃緩步走過來,甚是親昵地拉過她的手心:“本宮也曉得王妃能干,可若是王妃非要讓王府里的長子女認(rèn)個身份低賤卑微的奴婢做母親,那不如……”
“本宮瞧著啊,既然王妃你賜了那梁氏一個侍容的名分,蕓兒若還屈居一個侍儀的地位,卻有些不妥了。人人都曉得,侍儀和侍容,其實(shí)說起來都差不多。這樣一來,蕓兒著實(shí),也有些委屈了?!?p> 張貴妃這番話的時刻和引這番話說出口的機(jī)遇倒是很有頭腦。先前她方才才拒了張貴妃想將梁氏那未出生的孩子抱給安侍儀的想法,如今若是阻了安侍儀升遷,倒是顯得她不夠懂事厚道了。
再者,張貴妃這番話說得也甚是合情合理。侍儀和侍容道理上并未有什么階級地位上的不同,都是處在一個既定又平衡的水平線上。安侍儀如今娘家春風(fēng)得意,在朝堂上又能夠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且雖然她這個煜王府里的正妃主母不是特別想承認(rèn),安氏對煜王的助益,也的確比她這個外邦公主還要來得多些也有用些。
張貴妃同安氏交好,在綺華殿里長大的張貴妃的兩個親生女兒遷閔和嫦毓兩位公主,又同安氏來往甚密。如今他們綺華殿上上下下老幼紛紛都站出來替安氏出頭,向她要一要名分,又是在綺華殿她們這一幫子人的地盤中,分明擺明了便是未曾給她任何臺階下,讓她站在這高處不勝寒的地方進(jìn)退兩難。
綺羅衣裳華服之下的張貴妃隱隱約約中露出些狡黠眸色,身旁的安侍儀更是好整以暇,翹首盼著等著看她如何收場收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