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宮門外,傾陽長公主在前,梳茶一人恭恭敬敬跟在后頭。
“邢塵?”才剛到宮門,遠遠就看見一個侍衛(wèi)打扮的人穩(wěn)穩(wěn)站在冷風中。
傾陽長公主挑了挑眉,眼光瞥見宮門口守著的守將。邢塵果然是家養(yǎng)的侍衛(wèi),幾個嚴格來說同是侍衛(wèi)的侍衛(wèi)站在一起,竟是邢塵最是挺立不凡。
不過這個當口,她也沒讓他等在宮門口。府上一眾大大小小事情要管,進宮伺候的事情她一向只讓梳茶一人跟著。
“殿下?!毙蠅m見傾陽長公主從宮里走了出來,連忙湊上前行了個禮。
“我沒讓你在這里等我,還是府里太過清閑了?”她問。
邢塵眉宇間有著急之色,壓低聲量湊到她耳邊:“漱玉齋先生著屬下只要一見殿下從宮里出來,便請殿下即刻到漱玉齋?!?p> “說是有十分要緊的事情,耽擱不得。請殿下一敘?!?p> “他們會有什么事兒啊,”梳茶納悶:“殿下才剛剛從朝會上下來,總該回府歇歇吧。”
傾陽長公主站在宮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已經少了不少。她也納悶,漱玉齋的昱先生不像是如此沉不住氣之人,況且他們兩人的交情不能為世人所知,因此一直都是通過邢塵傳信。
多么要緊的事情非要當面一敘?
“既然昱先生這樣說,想必是十分要緊的事?!彼聪虿贿h處似乎是邢塵剛剛來時牽的馬:“你們倆坐馬車回去吧,我騎邢塵的馬過去快些。”話音剛落下立刻翻身上馬。
身后的邢塵和梳茶還愣在原地。雖說都知道自家主子聰穎,先前在護國寺的時候還拜過隱居于世的高人為師,騎馬射箭什么的都不在話下。
可自從到了興州城之后,兩人就再沒看過自家主子難得如此匆忙。這久久一見,連帶著兩個奴仆也異常疑惑。
她的確許久沒有騎過馬,所幸手法還沒徹底忘記。想想自己剛剛在宮門口似乎著實有些失態(tài)。
“老奴參見殿下。”漱玉齋外,第一次領她入院的老人家似乎知道她要來,一早便在門口等候:“我家主上讓老奴直接引殿下入崇陽樓閣。”
“好。”看來的確是了不得的要緊事。她跟在老人家身后,裝作不經意地問:“老人家可知昱先生如此著急請我來,究竟有何要緊事?”
老人家的步伐依舊:“主上的事情老奴一向無權過問,”眼見過幾日便是元旦,漱玉齋內卻全無喜慶的氣氛,那邊老人說:“但老奴嫌少見我家主上如此著急,想必著急請殿下來,的確是有要緊事相商?!?p> 進到內院,老人家依舊只送她到院外。而面熟的侍衛(wèi)依舊在門廊外站著,桐樹落下樹葉落在她披上的狐裘上,肩上。
經過侍衛(wèi)身邊,侍衛(wèi)還對她微微一拜。她早前便覺得昱先生的這位侍衛(wèi)也很是不凡,雖然不似她府上的邢塵要和藹可親不少,卻平添一股肅氣。
她推開門廊邊的門,門簾后的男子似乎案上放著什么書。
“先生如此匆忙讓邢塵等在宮門口,想必是有要緊事吧?!彼f。
昱先生抬眸,眼前的女子身著朝服,發(fā)上隱隱有步搖在晃,卻一點也不見累贅之態(tài)。他輕輕抬手指了指一邊的矮桌,矮桌上熱騰騰冒著煙,是在煮茶:“坐。”
她坐了下來,看見矮桌上冒著熱氣的手爐便歡喜地捧在手里。她一向很是畏寒,縱然這幾天已不像前幾個月那般寒冷,卻也不見暖意。
猛然地,她想起眼前人不是聲稱有很是要緊的事十萬火急地將她引到此處,這一副閑情雅致又是要做甚?
“今日在朝堂上,可一切順利?”他輕啜一口茶,他沒那么畏冷,身上著實單薄得很。
“托先生之福,一切如我們所料,分毫不差。”她說:“先生好手段,傾陽自覺遙遙不及?!?p> 這倒是實話。她一向自負自己所料皆分毫不差,卻似乎永遠都看不懂眼前人所要所想。好比在朝堂上禮部尚書之舉,她的確全然不知。她可不覺得禮部尚書大晚上的如此善心,得知小廟著火還親自沐著冷風只為一探究竟。
她知道高太后和梁國公的根基尚穩(wěn),這一敲打不過是敲打罷了,成不了什么氣候,也不能拿他們怎么樣。
她也不過想折掉戶部和大理寺這兩個甚是礙眼的嘍啰。朝野上下誰不知道戶部尚書,哦不,如今是前戶部尚書劉墉了,對梁國公何等忠心,且兩人在蜀州的那些勾當她也著實看不下去。那大理寺更是礙眼,前些日子與梁國公府結親后,便死乞白賴地纏上人家。
如今僅憑一個案件,能同時除掉戶部大理寺兩個最是忠于梁國公的大人,她已經覺得極好。
但直到她在朝堂上看見禮部尚書蔣乘輔拿著劉墉那所謂的賬本和梁國公吵了一架后,她才反應過來一切不過是眼前昱先生的手筆。先是讓梁國公高遠真的將劉墉從大理寺里劫了出來,劉墉自然會覺得自己已經逃過一劫。對劉墉而言,只要保住性命,日后還怕沒有東山再起的時機嗎?
而對于梁國公而言,他不過想要得到劉墉手里拿來威脅他的那本賬冊,只要賬冊到手,劉墉是死是活便與他梁國公府上上下下沒有半點干系。他也不介意他活著,一個在明面上的已死之人,誰會相信他說的話?
等到兩人都覺得事情已經不可能有變故,都放松警惕之際,再請皇帝突然提審劉墉,皇帝和百官自會發(fā)現現下關在大理寺的人并不是劉墉的正身,把大理寺卿汪知敏拖下水也顯得順理成章。
可她沒想到,眼前之人竟然不聲不響地就安排了這一出。若是無人找得到劉墉,自然沒什么,最多也不過治大理寺卿汪知敏一個瀆職之罪。可劉墉死得如此恰到好處,證據出現得恰到好處,蔣乘輔發(fā)現得恰到好處,要說此事與梁國公沒有一星半點的關系,試問誰信?
雖說證據尚且不足,但要讓一個一等國公背上這些污名,讓臣民百姓皆對他有所懷疑,讓梁國公自己百口莫辯。
這等手段,實在高明。
“想必,那個梁國公換進去的死囚,也是先生的手筆吧?”她想起在朝堂上那死囚的一字一句,堪稱感人肺腑,要讓她相信那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死囚,也未免太過牽強。
“殿下如此聰慧,自然一眼便能看透?!钡拇_,從他著季牙帶傾陽長公主天牢一游之后他便曉得,這事后首尾必須要他來替她完成,而只有這樣,才能剛好地拖梁國公下水。
她想必也是全猜出來了,這他倒是一點也不意外。
那邊傾陽長公主輕笑了聲:“那先生今日請我來,不是只為品茶的吧?”
“自然,”他說,眼睛緊盯屏風后的身影:“我派去漠北的探子前幾日查到漠北拓跋氏這些天異動連連,頗有卷土重來之兆?!?p> “今日,我的探子飛鴿傳書送來了拓跋氏朝廷近日的動作,殿下可想知道?”
拓跋氏?她心下一驚。二十年前,漠北拓跋氏大肆揮軍南下連破大夏數道城池之事她也是略有耳聞,所幸當時朝廷匆忙派出一向久經沙場的臨川王,才得以嚴守城池,大敗漠北拓跋氏的鐵騎前鋒。
此場戰(zhàn)役何其艱辛,她自然曉得。
“愿聞其詳?!彼行@訝。這漠北拓跋氏已經十幾年未曾犯過我大夏邊境,此時異動,目的究竟在大宋,還是西夏?
“我的人說,漠北拓跋旦親率三十萬大軍,不日便要揮軍南下,首當其沖受其害的,是西夏北境的靈州城。”昱先生神色肅然,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到她耳邊:“據說這次打頭陣的,是二十年前敗在貴國臨川王軍下的,漠北拓跋氏麾下最驍勇善戰(zhàn)的軍隊,漠北的鐵騎前鋒。”
傾陽長公主眼底驚慌,漠北的鐵騎先鋒是何等厲害,她自然一清二楚。如今大夏形勢尚不穩(wěn)定,他們這是要攻個措手不及是嗎?
“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去一探。漠北距離大夏尚遠,我如今才收到消息,恐怕拓跋旦啟程之日已經不遠?!?p> 靈州城是大夏最北部的邊境,雖然守軍不少,但要突然應對漠北三十萬大軍談何容易。
“軍方,我會把公孫將軍派過去?!眱A陽長公主說。公孫將軍公孫遲朔沙場經驗豐富,又常年駐守在邊疆,派過去應對恐怕可以勉強抵擋些時日。
“長公主殿下既然派公孫將軍過去,守將自然沒有問題,”昱先生說:“可公孫將軍如今只是邊城的守將,沒有領軍統(tǒng)帥之權?!?p> “據昱某所知,公孫將軍與貴國皇帝之間,恐怕還有些心結未解。昱某以為,無論情形如何,恐怕貴國皇帝情愿派九桓王出去領兵,都不可能將領兵之權交給公孫將軍。”昱先生抬眼:“這一點,殿下怕是比昱某還要清楚吧?!?p> 傾陽長公主一愣,她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原本傾陽長公主只不過覺得即刻進宮,請陛下加封公孫將軍,并加派人手鎮(zhèn)守靈州城即可解眼下燃眉之急。
公孫將軍名聲在外,公孫一家又歷代軍功累累,忠君愛國之心任誰都不由存疑。
可如此顯赫的將軍府,如今作為將軍府唯一男丁的公孫遲朔卻只被派到邊疆,也無統(tǒng)帥領兵之權,一個守著偏遠城鎮(zhèn)的落魄將軍罷了。
而個中原因,傾陽長公主扶額,個中原因無論她如何開解皇帝,皇帝都不會因此加封公孫遲朔,更不用說給他領兵大權。
“可九桓王不行,”她說,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果真是實打實的要緊事:“九桓王懷揣個什么樣的心思,我清楚,先生清楚,陛下也清楚。若是派他出去領兵打仗,若是九桓王死在戰(zhàn)場上,陛下會落個置同胞兄弟于死地的糟糕名聲;若是僥幸給他立了軍功,九桓王盛名在外,又退了漠北強敵,名利雙收。舉兵逼宮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p> “不行?!标畔壬聪蜓矍暗膬A陽長公主,雖然隔著一面屏風瞧不見表情,但他清清楚楚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殿下想說,眼下朝廷沒有可用的將帥,九桓王不可出兵。那就只有一個法子?!?p> “殿下可知戰(zhàn)場是個什么地方?稍有不慎便是九死一生之地。殿下至今未曾領過兵打過仗,貿貿然便要出征,絕對不行。”他灼灼地看著她,一臉震驚。
早曉得她一向亂來,沒想到她如此亂來。
“昱先生,”她深吸一口氣,吸得太用力還喘了幾口:“我不是在詢問先生的意見。眼下朝廷有難,而我是最合適的那個人?!?p> “先把公孫遲朔調過去,然后我自己也過去。這便是我的計劃?!彼嘈Γ骸拔抑篮茉愀?,可眼下,已經無計可施了。漠北拓跋氏的鐵騎前鋒如此兇悍勇猛,若是換旁的人出去領兵,絕不可能保下大夏?!?p> 想必漠北也是衡量清楚得失才決意大動干戈,在此時進攻西夏。二十年前在哪里受了奇恥大辱,二十年后便要在哪里卷土重來。
屏風門簾后的男子有些驚訝,雖然在得知漠北大軍決意將目標定在西夏之后,他便猜出傾陽長公主絕不會讓旁人出去領兵??烧嬲牭竭@番話從眼前人的口中清清楚楚地說出來,依舊驚訝非常。
而她,就好像這是個非做不可的決定似的。
“昱先生。”傾陽長公主拖著朝服站起身,對著他的影子甚是鄭重地拜了一拜。
他連忙站起,這禮數對于當朝輔政公主來說已是個十分鄭重十分了不得的禮數:“殿下這是作甚?!?p> “我此番一去,宮里高太后恐怕不會坐視不理。好不容易才拔掉她的爪牙,她恐怕會借機卷土重來。”她又是一拜:“請先生幫我?!?p> “殿下有何事要昱某幫忙,但說無妨。昱某必定辦到。”
傾陽長公主抬頭,看向他的眼神里夾雜了一絲堅毅:“我要先生想方設法皆要拖得住高太后,直到我打了勝仗從北境回來的那一天?!?p> 話音落下,窗外的落葉零零飄了滿地。蕭瑟的風卷起地上寥渺片葉,風似乎來自北方,帶著寒意的同時,不知如何,也帶了點腥風血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