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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水流經(jīng)悲的運河

愛的水流經(jīng)悲的運河

蓮娃L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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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4-14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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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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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布滿幻夢的墻壁在路上投下陰影

愛的水流經(jīng)悲的運河 蓮娃L 2951 2020-04-13 21:25:55

 ?。ㄒ唬?p>  夏邇出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她出生時,祖父用高大的松木建起來的農(nóng)家小院,已經(jīng)被煙熏火燎似的歲月變成了一座幽暗陰森的老屋。這座老屋大門朝東,堂屋門口橫著半米高的大門檻,木板的墻面幾乎不開窗,許多晴朗的天氣里,太陽光一大早就闖進洞開的堂屋,再轉(zhuǎn)到屋頂上,從幾片積滿灰塵和落葉的亮瓦里射進屋內(nèi),不規(guī)則的光柱在地上印出不規(guī)則的光斑。光斑從西向東慢慢移動,老屋似乎也在從西向東慢慢漂移。最后光線從屋后的樹林里斜斜地透過來,筆直地投在后墻上。——夕陽像孤獨的纖夫,扛著無數(shù)閃亮的纖繩,在拉動著老屋向前。老屋就像一艘緩慢行使的破船,在長江中下游的河道里吱吱呀呀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它擱淺在一片廣闊平原的泥沙松軟的腹地上。

  老屋里躺著癱瘓的祖母,一個說話粗聲大氣、脾氣火爆的農(nóng)村老婦人。

  “來人啦!來人啦!家里人都死了嗎?”祖母又在她那間陰暗的廂房里大聲叫嚷著。母親在村里的麥場上打麥子,夏邇和弟弟在門口的空地上玩耍,聽到祖母的喊聲,兩人都愣在原地,不敢吭聲。

  “姐……”夏聰躡手躡腳地向夏邇走過來兩步,豎起耳朵聽聽屋里的動靜,“在叫你?!?p>  “你去!”夏邇輕輕搡了一下夏聰。

  “我不去,里面黑?!毕穆斊财沧?,委屈地說。夏聰只有四五歲,雖受著祖母的疼愛,但在昏暗中被門檻絆倒過好幾次,不愿意進去是還記著腿上的痛。

  “我怕她打我!”夏邇縮了縮脖子,兩手往腰上一叉,擺出堅決不進去的姿勢。夏邇七歲,因為是女孩,不受祖母待見,時常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過錯,被祖母用橫在床頭的拐杖敲打腦袋。祖母身子活動不靈,手勁卻大,能把夏邇的頭敲得“嘣嘣”直響。但讓夏邇膽怯的真正原因不是挨打,是擺在祖母床后的那口黑黢黢、陰森森的大棺材。那口恐怖的大棺材從夏邇記事起就擺在那里,夏邇知道它是為祖母準備的,因為祖母總當著父親的面,一邊“啪啪”地拍打棺材頭,一邊狠聲狠氣地說:“你們巴不得我死,可我還沒有死??!”仿佛受了很多氣似的。這種時候,母親總在堂屋里聽著,不說話。

  “死妮子!還不快進來!”祖母就像生著透視眼,看得見門外的夏邇似的。

  “哎,來——來了!”夏邇不敢再裝作沒聽見,嘴里哆哆嗦嗦地應著,腿卻不愿意邁開去,一步一蹭地往屋里走。夏邇越往里走光線越暗,快要走到西北角的廂房時,因為是從陽光很好的外面進來,眼睛突然什么也看不見了。夏邇用手扶著墻,摸索著地往前挪。

  “死丫頭,你還不快點過來,怕我死了啊?”夏邇的小腦袋剛伸到廂房門口,黑暗里又響起祖母的喝罵聲。夏邇抬頭想看清楚狀況,可眼前一片昏暗。她從墻邊離開,把胳膊和手向前伸出去,在空氣中摸索著,小心翼翼地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過去。

  “嘣!”祖母的拐杖突然落在了夏邇的頭上。

  “哎呀!”夏邇疼得大叫起來,兩手趕緊護住頭。

  “還不過來扶一下我?”祖母又是一聲呵斥。

  黑暗中夏邇還是看不見祖母的臉,只勉強能看清她坐在床沿上,正把剛剛打過自己腦袋的拐杖在地上搗得“篤篤”響。夏邇急忙靠過去。祖母用一只手撐住夏邇又瘦又窄的肩膀。祖母要解手。

  “瘦得像猴子!飯都白吃哪里去了?”祖母重新躺回床上,照例不忘最后再斥罵一句。

  夏邇不敢說話,只用眼睛的余光偷偷掃了一眼橫躺的祖母,再掃一眼祖母腦后。那里,棺材的黑色輪廓已經(jīng)可以辨出,又高又翹的棺材頭像一個怪物可怖的臉孔,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夏邇覺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但她忍耐著,她在這很小的年紀,就從好脾氣的母親那里學會了忍耐這種據(jù)說是優(yōu)良的脾性。

  “你們都巴不得我死!可我死不了啊——”祖母繼續(xù)她的叫嚷和低吼。

  夏邇聽出了那聲音里最后的一縷顫音,像抓人游戲里自己奮力奔跑時,突然被一只手緊緊鉗住,不得動彈時,由亢奮猛然變成無奈時的沮喪。比忍耐更加優(yōu)良的是天生的同情心,夏邇本能地同情起祖母來。

  “奶奶,我給你舀水喝,好不好?”夏邇帶著安慰的語氣說,聲音稚氣清脆。

  “喝啥水啊,喝完了又要解手,你不知道?夏聰呢?去叫他進來!”祖母并不領(lǐng)情,比先前更加怒氣沖沖了。夏邇趕緊退出廂房,一邊又聽見祖母嘴里繼續(xù)嘟噥著:“都幾點了,還不回來做飯,想把人餓死不成!”

  夏邇回到老屋前的空地上。夏聰正用一個鐵鉤推著一個鐵環(huán),在空地上推過來,推過去。直溜溜推得順暢了,又想推著鐵環(huán)拐彎。他剛學會推鐵環(huán),正在練習,想盡快和其他男孩子一樣,推著鐵環(huán)在田埂上飛跑,鐵環(huán)卻不掉進旁邊的稻田。

  “奶奶叫你……”夏邇對他眨眨眼睛,眼神含著神秘,又很失落。

  “啊——”夏聰眼珠子一轉(zhuǎn),用捏著鐵鉤和鐵環(huán)的手摸摸肚子,仿佛在檢查肚子里的食物還剩多少。夏聰確定完了自己肚子里的情況,抬頭對著夏邇咧嘴一笑,丟開鐵鉤和鐵環(huán),轉(zhuǎn)身跑進了祖母那陰暗的西廂房。

  “聰,乖,快過來!”祖母努力立起上身,屋頂上的那片亮瓦很艱難地把一片光亮正好投在她的臉上,讓人能勉強看清楚她滿臉的皺紋,此刻正擠攏在她又塌又癟的鼻子周圍,但那些溝溝壑壑的紋路并不穩(wěn)定,而是顫抖著一會兒向四周散開,一會兒又重新向中間聚攏,使得她的表情與其說是在笑,不如說更像要打噴嚏時因鼻子發(fā)酸而引起的面部抽搐。

  但夏聰是不能看清祖母此刻這種頗為滑稽的表情的,因為他的眼睛也不可能馬上適應如此昏暗的室內(nèi)。引誘夏聰急切地跑到祖母身邊的,是祖母枕頭邊的一個木盒。那是一個飾有花紋的紅漆木盒,盡管因為年代太久了,木盒上的紅漆已經(jīng)斑駁脫落,沒有脫落的紅漆也差不多變成了紫黑色和深褐色,幾乎看不出原有的大紅色,但木盒正面的鎖扣卻十分光亮。這種木盒在那時的農(nóng)村,一般是女子出嫁時,父母連同新婚的家具一同打制的首飾盒。祖母的木盒就是半個多世紀前,祖母出嫁時的陪嫁品之一。

  夏邇的祖父出生于一個富足的中農(nóng)家庭,雖然從年輕時就體弱多病,但仍然憑借比較殷實的家境,迎娶了同樣家境富足,且面容俊俏、身量高挑苗條的夏邇的祖母。據(jù)說祖母當年的陪嫁品中有不少銀制器物,一直保存到了夏邇、夏聰出生。那木盒大概曾經(jīng)裝滿了銀簪子、銀篦子和銀鐲子,但現(xiàn)在祖母的木盒已經(jīng)另作別用,變成了一個儲藏食物的食盒。

  祖母摸摸索索地打開盒子,把五個瘦骨嶙峋的手指伸進盒子里,抓出一把花生米。她的手在木盒上方顫動著,差不多有半把圓溜溜的花生米調(diào)皮地又落回到了盒子里,再加上她的手指已經(jīng)僵硬得既不能完全伸直,也無法完全合攏,所以更多的花生米就從那些指縫里重新跳回到了盒子里。但祖母還是把小半把花生米抓出來,又把它們送過自己的身體,送到了夏聰?shù)拿媲?。夏聰早已兩手攏成一個圓形,等著接住那半把花生米了。

  “吃,餓了吧?快吃!”祖母已不復是那個斥罵聲不斷的祖母,她盯著夏聰?shù)幕鞚岬难劬铮W著光亮,就像兩顆星星,雖然和地球之間因為距離太遙遠,注定了它無法給地球帶來任何變化,但這樣一心一意地對著地球發(fā)光就是它的本分,就是它的快樂。祖母盯著夏聰?shù)难劬餄M是快樂。

  夏聰把最后一?;ㄉ兹M了嘴里。

  “吃,吃完了再出去。”祖母說。

  “嗯,吃完了?!毕穆斉乐鴿M嘴的花生米,說。

  “好,出去玩吧。”祖母用僵硬的手指摸摸夏聰?shù)念^,重新躺回床上。夏聰轉(zhuǎn)身跑出了屋子。

  “又吃花生了?”夏邇曲著膝蓋,背部靠在大門的門框上,肚子向后緊收著,用又傷心又無力的語氣問夏聰。

  “嘿嘿……”夏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我去滾鐵環(huán)……”話還沒有說完,人已經(jīng)跑出老遠了。

  夏邇撅著嘴,看了看自己緊縮的肚子,委屈地嘆了一口氣。她也向外走去。她要到打麥場里去,去找正在打麥子的母親。

 ?。ǘ?p>  夏邇穿過老屋門前的小塊菜地,那里常年栽種著各種蔬菜。更遠處是麥田,水田,魚塘,交錯縱橫,延伸到天邊。走過菜地,向南轉(zhuǎn)過一個水塘就是村里的打麥場。夏邇剛走到打麥場就看見頭上裹著花毛巾的母親,站在一排女人中間,正揮動著手中的連枷,用力地打著鋪在地上的麥穗。連枷是再原始不過的農(nóng)具,長長的細木桿頂端有一截短橫木,橫木上套著幾根竹片扎成的大約一米長的打片。使用連枷需要技巧,人兩腿需一前一后分開側(cè)立,兩手也分開抓住木桿的下端,手在胸前畫圓向側(cè)面伸縮推送,帶動連枷頂部的竹片也騰空扭轉(zhuǎn)一圈,再隨著人身體的前傾,木桿的下落,“噗”地打在地上的麥穗堆里。如此反復,身體與工具結(jié)合為一體,形成很有節(jié)奏的機械的勞動。原始的勞動方式由單個人操作時會暴露它格外消耗體力,效率極低的問題,如果是許多人同時做,情況會變得不同。許多人打連枷是相對分列站成兩對,彼此相距兩個連枷木桿的長度,以保證大家的連枷都打在同一片麥穗上。每排隊伍人員間距要保證自己的連枷不和對面的連枷發(fā)生碰撞。人站好位置后,一對人先揮動起連枷,竹片在空中轉(zhuǎn)完一圈,正要下落時,另一隊人一起揚起連枷,兩隊連枷的起落正好相反,又各自整齊劃一,就像波浪一樣翻滾不絕。整個場面仿佛是一種大型表演,仿佛是聲音、形體、表情都高度統(tǒng)一的群體藝術(shù),勞動似乎變成了娛樂和游戲,忙碌卻輕松,緊張卻快活,能讓身處其中的人調(diào)和了每一根神經(jīng)和每一塊肌肉的功能,來自動迎合這機械的推、送、收、撲,能使專注看它的人目瞪口呆,眼花繚亂。

  夏邇正盯著轉(zhuǎn)動的竹片,在空中畫出一個圓圈,突然橫著撲向地面,給予地上的麥穗沉重的一擊,金色的麥粒,尖尖的麥芒,碎裂的麥稈向四周飛濺,悶熱的空氣中漂浮著灰塵、碎屑,人熱汗淋淋,喘息困難,卻又異常舒爽快活似的。這樣節(jié)奏整齊的勞動,這樣場面盛大的合作,激發(fā)了人內(nèi)在的活力和本能的沖動,足以讓人相信音樂、舞蹈的藝術(shù)來自于原始的群體合作式勞動,而現(xiàn)代人之所以欣賞原始的生活和勞動方式,是因為自己其實還并沒有走出多遠。夏邇被這種場景迷住了,暫時忘記了肚子里的饑餓。夏邇想掌握那高出自己身量幾倍的工具連枷。

  “媽!”打麥子的隊伍終于停下來休息了,夏邇跑到母親身邊。

  “肚子餓了吧?”母親喘著氣擦臉上的汗,對著夏邇露出一個很疲憊的笑,這話像是在問夏邇,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母親說完后頓了一頓,表情像是在思考,其實她是在觀察太陽,估算時間,又說:“不早了?!迸ゎ^看看其他人。人們呆立休息的,坐著說笑的,拿了木叉翻動麥稈的,似乎還沒有人離開。

  “媽,我也要打麥子。”夏邇攀住母親手中的連枷說。

  “好,你試試?!蹦赣H松開手,退后一步,兩手叉到腰間。

  就夏邇目前的年齡,連枷是那種她絕不可能運用自如的工具。當她努力把木桿頂端抬到最高時,那高度也不夠竹片直立,更加談不上能在空中轉(zhuǎn)圈。夏邇咬著牙,試圖再用力一些。

  “別傷到力氣了?!蹦赣H彎下身子,幫助夏邇把連枷舉得更高些,輕輕帶動手肘,竹片慢悠悠畫圓,慢悠悠落在地上。

  “還要還要!”夏邇興趣正濃,連聲催促。母親反復做幾次,可因為夏邇緊緊攀著把手的緣故,母親不能完全控制連枷,竹片轉(zhuǎn)到一半就磕碰在木桿的把手上,或者筆直地扎在麥穗堆里。一旁已經(jīng)有幾個觀看的人,“嗤嗤”地笑出聲。一個和女人們一樣頂著花毛巾的大個子男人打趣說:“哎呀,把連枷打疼了!——打到土地老爺啦,小心他出來找你……”

  夏邇不好意思地看看那人,羞紅了臉。

  那人卻對夏邇眨眨一對狡黠的眼睛,又砸吧了一下嘴,像是在揭示一個秘密似的說:“這么小就想幫大人干活了,夏邇長大了肯定不得了!”說完很有把握似地看看周圍的人,點點頭。于是就有幾個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點點頭,附和道:“嗯,不得了。”

  “小孩子,就是貪玩。”母親笑著一手撫住夏邇的頭,一手撩開夏邇額頭上被汗水打濕的劉海。夏邇腦后梳著兩個翹馬尾,其中的一個皮筋已經(jīng)快要松滑到了發(fā)梢,因此夏邇的頭發(fā)左右兩邊情況迥異,一邊很整齊有序地貼在頭皮上,另一邊許多早已脫離了皮筋束縛的頭發(fā)雜亂無章地垂在耳朵邊。母親取下那根快要掉落的皮筋。這皮筋上纏繞著一圈紅色毛線,是母親從村里一個新嫁娘那里要來的。纏了毛線的皮筋不會絞住夏邇又細又軟的頭發(fā),還有裝飾作用。母親重新梳好夏邇的馬尾。

  “夏邇長得好好看啊,這么好看的小姑娘,不得了!不得了!”又一個頂著條藍花毛巾的中年女人說。她頭上的毛巾一看就是用過的,邊角上已經(jīng)脫落出幾綹棉線,靠近左耳處似乎還有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破洞。打麥子時頭頂系毛巾是為了防止灰塵和碎屑弄臟頭發(fā),但也需有一點好看,雖然那時這好看的需要大家都不說出來,但每個人都會挑一條新的,或者雖在使用,但并不顯得很舊的漂亮毛巾,能護住頭發(fā),兼用做擦汗,也不失美觀。但這女人的毛巾破舊得太明顯,如果不是特別節(jié)約,格外愛惜家里的新毛巾的話,就是特別的窮,窮到買一條新毛巾也要計較。這女人的衣著,一身粗棉布衣褲,領(lǐng)口上和膝蓋處都打著重疊的補丁,一看就是那時兒女眾多,又都沒有成年,張著嘴嗷嗷地需要喂養(yǎng)的貧苦農(nóng)婦的典型。那時,人們努力不把貧窮視為卑賤,是因為還沒有人堪稱富有。盡管如此,因為貧窮而不由自主地羞愧,對明顯富足許多的人羨慕,進而言語里不自覺地討好諂媚,還是像本能一樣地被表現(xiàn)了出來。這中年婦女的語氣語調(diào)都顯出她的贊嘆有些過分了。

  夏邇穿著細棉布襯衣,乳白色的底色上點綴著細碎的小黃花。衣服雖然并非是新的,但很干凈平整,不同于一般孩子的又臟又皺,并且沒有一個補丁。碎花襯衣襯著夏邇比一般農(nóng)村孩子要白皙的臉,使夏邇就像一株被種在菜地里的鮮花,有著和周圍的白菜蘿卜格格不入的高貴和美麗。

  “她都不好意思了!”母親滿意地摸著夏邇的臉,笑瞇瞇地說。母親的滿意是因為自己做到了一般農(nóng)村婦女做不到的事情,那就是全家人的衣服都沒有補丁,也許穿在里面的衣服上有一個兩個不起眼的補丁,但對于外衣,母親是絕不會允許出現(xiàn)補丁的。孩子的衣服,母親也像對待大人的衣服一樣,洗干凈后整整齊齊地疊好。為了保證長褲的褲腿筆直,中間有一條可見的直線,母親還會把長褲疊整齊后壓放在枕頭下。為了改變那時布料顏色不是白,就是深綠和灰黑的單調(diào),母親自己動手,把給夏邇做襯衣的白布染成玫紅或大紅。因此,夏邇的穿著總有些其他孩子沒有的鮮艷美麗??梢哉f母親調(diào)動了她所有的智慧,來努力保障自己和家人走出去時,都有一副超出一般的打扮和風度。這一點是有目共睹的。

  對于中年女人雖夸張但并不完全虛偽的贊譽,那時還不流行以謙虛而禮貌的一句“謝謝”來回應。夏邇低著頭,像是要努力躲避這夸贊似的,縮到了母親身后,藏起自己紅撲撲熱烘烘的小臉。

 ?。ㄈ?p>  不久,村里實行包產(chǎn)到戶,老屋拆遷,家家門前有了自家的打麥場,村里的大打麥場被廢棄了。夏邇家新蓋的瓦房右轉(zhuǎn)九十度,大門朝南,門前依然是菜地,麥田,水田,魚塘,除了太陽從一大早魯莽地硬闖進堂屋,變成害羞似的斜斜地瞥進門窗,其它地方好像沒有什么不同。但夏邇成年后回想時,感覺它們的差異是巨大的。和老屋不同,新屋門口的菜地里多了兩棵高大的柿子樹和一叢漂亮芬芳的梔子花,那是母親在打理這片新菜地時栽種的。還沒等到柿子樹開始結(jié)出柿子,祖母去世了,黑框的大照片掛在新屋的堂屋里,日日盯著人進進出出。夏邇不太敢看那照片。兩棵柿子樹長大后,每年結(jié)出滿樹的肥大的柿子,等到快要發(fā)黃變紅時,母親就吩咐弟弟夏聰爬上柿子樹粗硬的樹杈,一顆一顆小心地摘下來。

  夏聰是爬樹的好手,那是農(nóng)村的男孩子,從小就學習兩手摳住樹皮,兩個腳板從兩側(cè)緊緊抵住樹干,兩條腿一曲一伸,手一放一收,身子就縱上去一截,重復幾次身體就“蹭蹭”到樹杈上去了。夏聰一眨眼的功夫就騎在了柿子樹最高的分岔處,甩著兩天細腿,仰起臉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先摘哪一顆柿子才好。

  夏邇和母親立在樹下,揚起脖子,瞇著眼??匆娤穆敧q豫不決,母親打趣地說:“咋了?準備在上面做窩呀?”

  夏聰聞言,不再猶豫,開始摘柿子。夏邇和母親欣喜地接過夏聰遞下來的柿子,再一顆一顆很仔細地碼進大肚子的壇子里,封好壇口,等到深秋初冬時,打開壇子,一顆顆青柿子就變成了耀眼的紅柿子,仿佛剛睡醒的嬰兒,正等著人去把它抱起來。梔子花雖是江南農(nóng)村常見的花草,但能栽種到像夏邇家菜地里的那般茂盛的并不多。夏邇家門口的梔子花幾乎可以稱之為樹。修剪得光禿禿的主干有一棵兩三年生的水杉那么粗,上面頂著一個圓形的樹冠,枝葉密密麻麻,挨挨擠擠,光是這造型就已經(jīng)夠令人驚嘆不已了。開花時枝葉內(nèi)外,樹冠上下擠出一朵朵白得發(fā)亮的香噴噴的梔子花,讓走入村口的人一眼就能看見它的繁華,鼻子里也似乎馬上聞到了它清甜的芳香,于是嘴里不由自主地說:“哦,真香!”其實距離能真正聞到梔子花香的所在還遠著呢!夏邇的母親極愛惜這梔子花,花開少時她決不允許任何人攀摘,花開多些時,她就拿一把剪刀,選幾朵盛開得特別好的剪下來,送與左右鄰居分享,留幾朵半開不開的自己拿回屋里,用一個玻璃墨水瓶養(yǎng)著,擺在床頭柜上。夏邇是跟母親睡的,每天睡覺前都會捧起墨水瓶,用力嗅一嗅梔子花香,再仰起臉對微笑著納鞋底的母親說:“真香!”母親笑笑,不說話,只點點頭。這小墨水瓶里的花總沒有全開的,因為如果哪一朵養(yǎng)得全開了,母親就抽出來插在夏邇的頭發(fā)上,或者別在自己的衣襟上,換一朵半開不開的再插進去。小墨水瓶就一直香到梔子花的花期結(jié)束,還可以再香好幾天,直到最后一朵梔子花開盛了,早晨被別在夏邇擺動的頭發(fā)上,晚上變得金黃后落進門后母親剪下來的碎布堆里。而被梔子花熏染的夏邇也仿佛長成了一朵梔子花,大大的眼鏡,白嫩的皮膚,純真的笑容,機靈乖巧,像童話中的公主那樣美麗驕傲。

  瘦小卻漂亮的小夏邇頭上梳著兩只細馬尾,上面插著潔白的梔子花的樣子,相信見過她的人很多年之后都還記得。每天上學放學,一蹦一跳的夏邇輕快地穿過村子排列非常整齊的房舍屋前,抿著小嘴,低垂著睫毛,根本不看正欣賞她的漂亮與靈巧的納鞋底的婦女,和因為要偷瞄她一眼而滾翻了鐵環(huán)的男孩子。后來,母親買回來兩根紅色的絲帶,在夏邇的馬尾根部系出兩個耀眼的蝴蝶結(jié),襯著夏邇白里透紅的小臉蛋,比年畫里舉著鯉魚和荷花的娃娃還要好看。

  “好漂亮的女娃!”田里除草的婦女扶著鋤頭夸贊道。

  夏邇斜斜地瞟她一眼,低頭不說話,臉紅紅的。

  “快看快看!”幾個年齡相仿的男孩子鬼鬼祟祟地互相示意。

  夏邇害羞,但不惱,也不加理會,而是假裝沒有聽見,快速走了過去。

  夏邇就像一個溫柔可愛的小公主。

  人們欣賞夏邇的公主模樣,因為她有這個資本,她不僅僅長相出眾,還有一個在城里工作的吃商品糧的父親,這在那時的農(nóng)村算是家境殷實,著實可羨的。

  說到夏邇的父親,雖說是為人有些內(nèi)向拘謹,但多才多藝是得到公認的,五官端正,面容俊朗,曾經(jīng)是很英俊的軍隊文藝骨干,所以夏邇家的門楣上一直高掛著寫有“光榮軍屬”的紅色小匾額,就是這個緣故。入伍前,夏邇父親學過醫(yī),擔任過一段時間的赤腳醫(yī)生,盡管時間很短,但對醫(yī)術(shù)還是比普通人要懂得的多。退伍后,進了一家軍工廠,很快成了一名熟練的鉗工。父親的工廠在很遠的城市里,每年一般只有探親時一家人才能團聚。夏邇最盼望的是父親回家探親,因為如果是夏天,父親從包裹里拿出來的不是的確良新襯衣,就是裝飾有花紋的塑料涼鞋。如果是冬天過年前,父親從包裹拿出來的就是綴著金光閃閃的大扣子的,或者是鑲了絨絨毛邊的呢子大衣。無論父親帶回來的是什么,幾乎都有著那時的中國任何一個荒僻鄉(xiāng)村的男女老幼從沒見過的時髦、新穎和美麗,能像磁石一樣吸引他們贊嘆、羨慕,甚至因過度垂涎而甘愿臣服的目光。

  夏邇記得父親在一個夏天的夜晚回到家里時,自己正和兩個比自己大兩歲的女孩玩點兵點將的游戲。這個游戲里帥的角色最高貴,可以站在高處對著下面的人指指點點,任命誰為將,誰為兵,所以一般由年齡較大的擔任。夏邇年齡最小,自然只能被點做兵。父親回來時,游戲玩到一半。夏邇拋下同伴,在燈下看清父親拿出一雙印有白色暗花的粉色塑料涼鞋,高興得心都差點蹦出來了。她立刻穿上涼鞋,大小剛好,父親買回來的東西幾乎都能尺碼正確,大小正好。夏邇顧不上對此感到奇怪,就飛出了家門。那兩個玩伴還在。夏邇借著一戶人家敞開的大門里泄出的燈光,展示自己漂亮的新鞋。兩個女孩幾乎是趴在地上欣賞夏邇的新鞋,其中一個一邊看,一邊小心翼翼地問:“我能不能摸一下?”

  夏邇扭了扭腰,在地上頓頓腳,像是為了站得更穩(wěn)當些似的,然后大方地說:“準你摸一下。”

  女孩感激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鞋上的暗花,抬起頭來說:“真漂亮!”

  另一個女孩也忍不住伸出手來,偷偷摸了一下鞋面,摸完后突然想起自己事先并沒有得到鞋主人的同意,于是急忙用另一只手握住偷摸的這只手,像是要防止它再次犯錯似的。她的細小的牙齒輕咬著嘴唇,臉上擠出小心翼翼的笑,抬頭觀察夏邇的表情。當她發(fā)現(xiàn)夏邇不但不在意,還慷慨地說了一句“你也可以摸一下”時,急忙一骨碌爬起來,感激地說:“你還想不想玩?你當帥!”

  夏邇用力地踏著兩只腳,站上了充當點將臺的石臼。

 ?。ㄋ模?p>  夏邇上學后顯示出她是個天資聰明的孩子。

  夏邇的小學是那種農(nóng)村大隊所屬的學校,老師大多是民辦教師。學校是一個由兩排平房,沒有圍墻,周圍種植著一圈水杉,平房夾住的空間算是操場。操場上雖然是沙土,但十分平整。沙土松軟,透水性好,如果不是遇到大暴雨,操場上總是泥沙凈爽,很少出現(xiàn)積水。

  夏邇一年級時,教室面朝一片綠油油的麥地,麥子收割后,又長出青綠的黃豆。麥地中間有一條大路連著穿過學校的走道,筆直地通向遠處一道黑色的村莊,再穿過村莊通向更遠的黑色村莊和灰白色的地平線。夏邇正好坐在最前面靠窗的位置,眼光略略向右,就能看見那黃色的大路,有時從大路那頭走來幾個衣衫破舊的農(nóng)民,有時一輛銹跡斑斑的拖拉機“嘟嘟嘟”地叫著,很神氣地從學校的大路口跑出去,或者一輛似乎快要散架了的板車歪歪扭扭地爬在大路中間,仿佛生怕扭傷了自己的腰似的。夏邇偶爾用眼睛的余光看見這些景象,絕不敢明目張膽地觀望窗外的變化。

  夏邇是一個很聰明的學生,識字課本里的漢字學過就記得很好,課文都能倒背如流。夏邇坐在前門口,最前面的窗戶邊,很認真地讀課文。窗戶外突然冒出一個大眼睛的男生的臉,對著她一眨眼,消失了。夏邇愣了愣,感覺有些面熟,卻不認識。夏邇不去多想,繼續(xù)讀書。

  “就是她,好看吧……”窗外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夏邇的直覺告訴自己,那聲音談論的對象是自己。

  那張大眼睛卻帶著明顯的油滑神情的臉又露出來了。夏邇快速瞥了他一眼。黑黃皮膚,亂糟糟的頭發(fā),衣服又破又臟,唯一顯出活潑生氣的只有那對眼睛,卻滴溜溜地很不老實地轉(zhuǎn)著圈。那眼睛看見夏邇的目光轉(zhuǎn)過來,立刻討好地一笑。夏邇想起了這張臉在哪里見過,那是自己每天上學經(jīng)過的隔壁班級的最后一扇窗戶里的一張臉,每天在她走過時,都會對她擠眉弄眼的那張臉。夏邇有些不快地低下頭,也因為害羞,還有些害怕,但心里并不感到特別嫌惡,念頭里只覺得那眼睛挺好看,那張臉卻讓人不很痛快。窗外的說話聲突然停了,像是感覺到了夏邇的態(tài)度。那眼睛又閃了閃,也不見了。夏邇再不靠近隔壁的教室,她從麥地邊緣走過那段距離,再走向自己的教室。

  聰明漂亮的夏邇自然很能得到老師的喜歡,但夏邇的同學里另一個漂亮聰明的孩子似乎更能得到老師的歡心。不同于夏邇的好奇心和好脾氣,她是一個沉默卻高傲的孩子,有著那種對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毫不關(guān)心的淡定,和與年齡很不相稱的沉靜穩(wěn)重。她絕少主動和人說話,如果你主動和她搭話,她會從書本里慢慢抬起頭來,用一種受到打擾的,很勉強的神情和你說話。和她說話其實是你問她答,你不問了談話就結(jié)束了。如果你的某一句話不是那么合乎她的心意,她會馬上皺起眉頭,不用她開口下逐客令,那種嫌惡的神情就能讓你立刻閉嘴。夏邇只和她說過一句話,那就是同桌說她有一本小人書,夏邇很冒失地跑過去問她小人書的名字,她冷冷地說:“種子的旅行?!毕倪儧]有聽清楚“旅行”這個詞,又問了一遍,她抬眼瞪了瞪夏邇,好像夏邇是來找茬的。夏邇沒有再問,很不好意思地走開了。但夏邇一點也不討厭她,反而對她又冷又兇的樣子生出敬畏,有些羨慕和欣賞她的那種孤傲。

  一年級結(jié)束時,夏邇成績優(yōu)秀,但那時學校和家長都不太關(guān)注學生的成績,優(yōu)秀的評價往往來自于平時的課堂表現(xiàn)。夏邇聽課專心,答題又快有準,參考優(yōu)異的期末考試成績,獲得各種應有的獎狀自然是不在話下了。夏邇的花布書包里裝著好幾份獎狀,扛起一張長條板凳,高高興興地回家。那時農(nóng)村學校里的桌凳由學生自己準備,開學時搬來,放假時搬走,夏邇家離學校遠,就搬了板凳上學??赡菞l又長又寬的實木大板凳,對于夏邇來說還是太重了,壓得她肩胛骨生疼。因為家庭不缺吃少穿,夏邇的身上帶著明顯的嬌養(yǎng)特征,身子骨單薄,胳膊腿細瘦,缺少了其他農(nóng)村孩子似乎是天生的那種蠻力。幾個同行的伙伴開始還能盡量放慢速度,陪伴夏邇,但農(nóng)村孩子放學后一般是有活要干的,不是打豬草,就是生火做飯,大家都急著回家,紛紛扛著自己的凳子,丟下夏邇,先走了。最后一個小伙伴也同情地看了看夏邇,滿臉歉意地說想先走。夏邇站在凳子旁,雙手叉腰,盡量裝作輕松的樣子說:“你走吧,沒事?!?p>  最后的伙伴也看不見了,夏邇幾乎是三步一歇,五步一頓地繼續(xù)慢慢往前挪動自己和那條讓她終身難忘的大板凳。放學的學生都走光了,路上偶爾出現(xiàn)一個趕路的大人,很匆忙的樣子,有的甚至不看夏邇一眼。天變得有些灰黑了。

  夏邇抬頭看見前面路邊的一所房子,她急切地希望能有一個人走過來,和她一起走過那所房子。那是一所令夏邇恐懼的破房子,聽說有一個瘋女人住在里面,對著路過的人吼叫。盡管夏邇曾經(jīng)大著膽子,趴在那房子用木板釘死的窗戶上,從縫隙里窺視過幾乎沒有光線的屋內(nèi),卻從來沒有看見過那個傳說中的瘋女人,但夏邇依然害怕那房子,因為它窗戶死閉,門卻可以打開,還因為它是一座完整的房子,卻沒有人住,又偶爾會有亮光閃現(xiàn),盡管夏邇也沒有見過,但據(jù)說是有的。房子越來越近,夏邇停下腳步,前后看看,希望出現(xiàn)一個人的身影??墒菦]有。天變得更灰更黑了,四周的空氣也一同灰黑了起來。突然,夏邇看見離房子最近的村子里跑出來一個人,穿過一片水稻田的田埂,飛快地跑到房子邊的水塘邊。那人圍著水塘轉(zhuǎn)了好幾圈,雙臂一直在空中舞動,像是要抓住空氣中某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嘴里大聲地又叫又喊,聲音越來越接近歇斯底里。夏邇聽不清她在喊什么,但看清楚了她是一個女人。村子里又涌出來好多人,有的跑,有的走,都向著水塘過來了。

  “有沒有?”有人似乎在問著這樣一句話。

  又有幾個人拿著長竹竿來了,當著眾人脫掉打著補丁的上衣和褲子,走到水里,用長竹竿左右交替地在水里撥動,像是在水里尋找什么東西。

  “找到了!找到了!”

  “出來了!出來了!”

  人群盡力壓抑著驚呼聲,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包括已經(jīng)丟下大板凳,因為太好奇而慢慢靠攏來的夏邇。

  一個長條行的白色物體浮出水面。那是一個赤裸裸的孩子的尸體。最先跑到水塘邊來的女人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昏死了過去。

  “我就說嘛,早上就看見他跑到水塘這里來了……”

  “都淹過好幾次了,還是淹死了……”

  “活不長的,這孩子?!比藗儔旱吐曇簦娂姲l(fā)表看法。慘白的尸體橫在水塘邊,水里被攪亂了的野菱角藤翻出帶毛絨的葉子底部,找到沉在水底的孩子的長竹竿,濕淋淋的,很有功勞似的插在水邊。夏邇嚇得身子微微顫抖著,動彈不得。

  “咋還沒有回家,夏邇?”一只手突然落在夏邇的頭上,一個熟悉的聲音也隨之響起。

  夏邇覺得自己是聽見了世界上最親切最動聽的聲音,她抬頭一看,是同村的一個長輩,夏邇叫他大貴伯。大貴伯也姓夏,夏邇同村的人都姓夏,村子叫夏家村。

  “哦……”夏邇吐出一口氣,也算是回應大貴伯。

  “那是你的板凳吧?”大貴伯指指路上的大板凳說。

  “嗯……”夏邇盡量讓自己聲音和步子正常,低著頭去找板凳。

  “搬不動吧?”大貴伯跟著走過來,“我?guī)湍惆帷!庇终f:“再不回去你媽要急死了!”

  “……”夏邇感激地看著大貴伯,點點頭,不敢再扭頭去看水塘,腦袋里卻橫著那具慘白的孩子的尸身。夏邇感到嗓子發(fā)干,擔心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

  “怕不怕?”走出幾步后,大貴伯問夏邇。

  “怕!”夏邇咽下去一口唾沫,潤潤嗓子,老老實實地答。還好,她的聲音有些嘶啞,但還能讓人聽清。

  “那是個瘋癲的娃兒,喜歡往水里跑?!贝筚F伯的語氣和那些圍觀的人一樣,像是早就知道這事會發(fā)生一樣。

  “他是想游泳嗎?”夏邇不明白大貴伯話里的“往水里跑”是指什么。

  “不是,冬天也不穿衣服,跑到水里。”大貴伯很肯定地說。夏邇似乎看見那個慘白的身體,在寒風里發(fā)著光,從蓋著雪的田埂上跑過來,跳進結(jié)著冰的水塘。

  “他不冷嗎?”夏邇提心吊膽地問。

  “瘋子不怕冷。”大貴伯依然很肯定地說,“瘋子不怕冷,也不怕熱?!?p>  “為什么?”

  “因為瘋了啊,瘋了就啥都不怕了?!?p>  “可還是會淹死……”說出“死”字時,夏邇又輕輕顫抖了一下,向身后微微側(cè)過臉,但沒敢真的回頭去看。

  “是不是還有一個瘋女人住在那個房子里?”大貴伯好像無所不知,夏邇繼續(xù)用依然有些沙啞的聲音問道。

  “是有一個,以前被關(guān)在那里,現(xiàn)在被鐵鏈子鎖在家里?!贝筚F伯平靜地說。夏邇好像又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手腳上綁著鐵鏈,只要有人靠近她,她就兩眼發(fā)出兇光,咧嘴發(fā)出嚇人的笑聲。

  “是不是因為她會害人?”夏邇問完這句話,渾身又是一個激靈。

  “她不害人,也是往水里跑。”大貴伯確實無所不知。

  “為什么不把那個小孩也鎖起來?”

  “他還小,太好動了,鎖不住啊?!贝筚F伯停了停,又說,“太小了,又傻又瘋的,唉!”大貴伯的嘆息像是在結(jié)束這場交談,夏邇和大貴伯都不說話了,默默地向前走。夏家村的農(nóng)田和房屋已經(jīng)在不遠處,路邊的水田和田溝里傳來陣陣蛙鳴。夏邇仿佛此時聽覺和視覺才恢復正常,鼻子也嗅到了田里的稻香,像青草味,不過還要清爽許多。

  “大貴伯,你怕不怕瘋子?”夏邇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

  “瘋子怕我!”大貴伯突然大笑起來,笑聲似乎能穿過空無一人的原野,一直傳到天邊。

  “……”夏邇被這笑聲嚇了一跳,等回過神來了,又不明白瘋子為什么怕大貴伯,可她不敢再問。

  大貴伯也不解釋,只是說:“到了?!毕倪兲ь^一看,夏家村村口第一戶人家的燈火就在眼前,一個身影正急切地向自己走過來。

  “夏聰娘,夏邇搬板凳回來了!”大貴伯對著那個身影說。

  “媽!”夏邇驚喜地喊道。

  “可算回來了,急死我了!大貴伯,謝您啦!”母親接過凳子,一把拉住夏邇的胳膊。

  “二隊的瘋娃兒淹死了?!贝筚F伯說。

  “啊?死啦?”母親驚嘆著咂咂嘴,又扭頭問夏邇,“你也看見了?”夏邇點點頭。

  “忘了忘了,快忘了!又要做夢的!”母親連聲說。

  夏邇動動嘴唇,卻沒有說話。夏邇從記事起就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一個東西,也許是鬼,也許是別的,不停地追趕她,她東躲XZ,家里的門后,墻角,田野里的樹林里,水溝里,不知是哪里的地洞和建筑物里,可無論跑到哪里,也只有她自己,偌大的世界空蕩蕩的,仿佛只有她一個人。

  母親的擔憂是有道理的,童年時就記住了死亡和瘋狂,會被噩夢糾纏,成年后不對人生生出宿命的悲觀,不對玄學和宗教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信賴和敬畏,幾乎是不可能的。

 ?。ㄎ澹?p>  母親偶爾也會選在夏秋相交,田里的農(nóng)活不是太忙時,帶上夏邇和弟弟夏聰,去看望父親,在父親的單身宿舍里住上大半個月。

  父親與人合住一個大約五米長的直筒單間,一人的家屬來了,另一人就騰出空間,搬出去借住別處。盡管如此,夏邇一家四口擠在床鋪和一堆家用物什之間,仍然磕磕碰碰,伸展困難。夏邇記得那時屋里沒有灶,做飯是用一個煤油爐子。那煤油爐子構(gòu)造復雜,靠一圈棉線捻子來把肚子里的煤油吸上來燃燒,捻子燃燒的長短由側(cè)面的一個旋鈕控制。母親轉(zhuǎn)動旋鈕,點燃爐子做飯時,夏邇常常蹲在一旁觀看。煤油燃燒的火焰光亮而幽蘭,發(fā)出的氣味溫和,和母親炒出的菜香混合在一起,穿過鼻腔時給人的感覺,就像冬天的太陽一般綿柔溫暖。夏邇很多年后再偶然聞到時,明白了這就是家的味道。

  父親宿舍的隔壁住著一個三口之家,女兒和夏邇同歲,是個標準的城里女孩。驕傲的夏邇在農(nóng)村生活時,那活潑的雙馬尾,漂亮的蝴蝶結(jié),清澈的大眼睛,可以說是人見人愛。可來到城市里,和那隔壁的城里小姑娘一比,這些原本漂亮的因素,突然很輕易地暴露了它們是從閉塞的鄉(xiāng)村和灰頭土臉的泥巴地上走出來的,都顯出一種土里土氣的味道來。

  隔壁的女孩叫董婷婷,名字也帶著夏邇羨慕的時髦。要說五官,董婷婷不一定比夏邇長得好看,董婷婷是贏在氣度上。首先,董婷婷能歌善舞,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應大人的要求,綻開甜美的笑臉,大大方方地邊唱邊跳。夏邇則需要母親從背后拉出來,才會怯生生地叫人一聲阿姨。其次,董婷婷擁有嬌養(yǎng)著的城里女孩特有的嫩白皮膚,臉蛋和露出來的小胳膊小腿都一律均勻的粉嫩柔白。夏邇雖然也算皮膚白嫩,但明顯太陽曬得太多了,臉蛋尖泛出過度的紅色,四肢和脖頸外露的皮膚顏色,也大大深于其他部位。最令夏邇羨慕的是,穿著打扮上董婷婷儼然是電影里小明星,高高束起的獨馬尾,上面綴著一朵鮮紅的大綢花,圓領(lǐng)帶花邊的碎花連衣裙,恰好在小小的腰身處收住,裙擺在幾道褶皺下擴張出去,隨著腿的移動前后左右搖曳舞動,仿佛時時都在跳舞一般。夏邇的長袖的確良襯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根,唯一的一條黑色筒裙,因為裁制它的時候是預備要多穿兩年的,如果要不妨礙走路,裙口目前幾乎得提到胸口的高度。夏邇的驕傲蕩然無存。和城里的董婷婷相比,夏邇相形見絀,確然是一副鄉(xiāng)村野丫頭的形貌。

  董婷婷每天下午都會拿一個紅色布條做的毽子出來玩。那毽子的底座不是夏邇見過的古舊的銅錢,而是兩枚青色鐵環(huán)。上面一大束布條代替了雞毛,像菜地里的一顆不包心的大白菜,撲散開一地。董婷婷就站在自己家的門口,很專心地練習踢這一蓬布條的毽子。

  董婷婷毽子踢的很不咋樣,手腳軟軟的,沒啥力氣,一次只能踢不到二十個。偶爾踢到接近二十,就很激動,因為太激動了,以至于連繼續(xù)踢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夏邇站在自己家門口,暗暗替她著急。

  “腿抬高……抬高……”夏邇?nèi)滩蛔≌f話了。

  董婷婷先是不理睬,繼續(xù)踢,樣子很是高傲。毽子落到地上了,彎腰撿起來,接著踢。可反反復復地練到額頭上冒汗,也沒有讓數(shù)目有所增加。夏邇始終盯著那毽子,渾身比董婷婷還要緊張。

  “你踢踢——”董婷婷突然向夏邇遞過來布條毽子。

  夏邇接過來,捋了捋亂七八糟的布條,“嘣嘣嘣”一連踢了好幾十個。這毽子比雞毛毽子底座大,布條比雞毛重,所以穩(wěn)定性好,踢起來太容易了。夏邇覺得自己只要愿意,可以一直無休止地踢下去,卻不會“死”。董婷婷看著看著,臉色先是發(fā)白,接著發(fā)紅,最后抿著嘴,看起來面無表情,其實心里已經(jīng)著了慌。

  夏邇突然用手接住毽子,不踢了。董婷婷困惑地看著她。

  “這毽子好重,要用力踢?!毕倪儗㈦ψ舆€給董婷婷,說:“你再踢踢看。”

  董婷婷接過來,學著夏邇抬高腿,開始使勁地踢那毽子。那毽子只不過被夏邇踢了不到三分鐘,卻像是被施了魔力一般,變得乖順了許多,在董婷婷的腳上一上一下,很順暢地跳躍了起來。

  “哇,50個了!”夏邇喊。董婷婷臉激動的通紅。毽子落在地上,董婷婷喘著氣靠在墻上,興奮地對夏邇說:“我會踢毽子了!”

  夏邇也笑了。這水平還是太差了,夏邇心里想。

  夏邇和母親快要離開父親的工廠回家去了。最后的幾天里夏邇和董婷婷成了好朋友。

  “想不想看我的照片?”董婷婷一副把夏邇當朋友的語氣,但又明擺著是想炫耀一番。

  “想。”夏邇很老實地回答。夏邇長這么大,只看見家里掛著父親當兵時的黑白照片,自己還從來沒有照過照片呢。

  “你等著??!”董婷婷轉(zhuǎn)身輕手輕腳地走進家里,悄悄地拿出一張自己的彩色全身照。

  夏邇第一次看見一張真正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更讓她一見難忘。董婷婷穿著大紅色連衣裙,高高翹起的獨馬尾上扎著朵狀如牡丹的大花,小腿交叉,上身微側(cè),站在一道拐彎的樓梯上,兩手輕輕扶在樓梯的木制欄桿上,腰部順著手臂向欄桿的方向扭著,像是在完成一個舞蹈的動作那樣優(yōu)美。夏邇緊盯著照片上的董婷婷,露出了孩子慣有的異常羨慕的表情。

  “這是婷婷啊,照的好啊,笑得真好看!”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走過來,拿起照片嘖嘖贊道。

  夏邇這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沒有留意董婷婷照片上的表情,她仔細再看。董婷確實笑得真好看,眼睛又大又亮,里面笑意盈盈,嘴巴彎彎上翹,露出潔白的牙齒,略略歪著頭,顯得既美麗又俏皮,整張臉幾乎就是一個笑的范本。夏邇的臉上是不會出現(xiàn)這種笑的。夏邇的笑羞澀,像泛著漣漪的湖水,清澈純凈。絕沒有董婷婷的燦爛,像一朵盛開的正發(fā)著屬于她的那種香味的花朵。

  母親最后決定給夏邇也做一條碎花連衣裙。

  連衣裙做好的那天,夏邇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夏邇和母親從裁縫鋪取了連衣裙回家,發(fā)現(xiàn)沒了連衣裙的腰帶。母親立刻斷定夏邇弄丟了腰帶,因為連衣裙是夏邇拿回來的,并且一路上夏邇還高興地又蹦又跳。母親狠狠地責罵了夏邇。

  “叫你還高興!你高興瘋了,?。俊蹦赣H的語言從未如此刻薄,很生氣,還帶著憤怒,“叫你瘋!”

  夏邇抱著沒有腰帶的連衣裙,嚎啕大哭。她既害怕又糊涂,她雖然在母親憤怒的重壓下相信了腰帶是自己弄丟的,又不明白自己是何時弄丟了它。她想去尋回腰帶,彌補過錯,又怕母親再次罵自己發(fā)瘋,因為她隱隱約約感覺到,母親的憤怒似乎更多是來自于自己對連衣裙的過度喜愛。夏邇生平第一次為自己的得意忘形感到羞愧。

  沒過多久,有人送來了腰帶,這條為夏邇引來暴風雨的腰帶一直躺在裁縫鋪里,裁縫師傅忘記和連衣裙一起給顧客了。那裁縫師傅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疏忽,給夏邇帶來的這頓責罵,對夏邇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嚴重,讓夏邇對素來好脾氣母親有了疏離感和畏懼心。母親也沒有充分認識到夏邇心理的變化,淡淡地說:“不是你弄丟的就算了?!笨墒裁础熬退懔恕保渴悄赣H不用再計較弄丟腰帶的事,還是夏邇不要計較自己冤枉了她的事?母親的含糊其辭很巧妙地躲開了冤枉夏邇的問題,讓事情變成了自己恩赦夏邇的一方。夏邇還小,還不會計較母親的不講理,況且她正恐懼自己失去了母親的疼愛,哪里顧得上追究自己所受的冤屈!當時的情形是,她很愿意委屈自己,來換取母親一如既往的溫情,而因患得患失而習慣委曲求全可能使她陷入怎樣的生活,也只有以后才能知道了。

  穿連衣裙的夏邇比董婷婷還漂亮,但夏邇不常穿,一般是母親有要求時才穿?;氐较募掖搴螅B衣裙和連蓋,和打豬草,和扛著大板凳上學都似乎有些格格不入。連衣裙第二年夏天就小了,因為去年它太合身,今年的夏邇長大了。

  夏邇四年級時,國家實行農(nóng)轉(zhuǎn)非政策,夏邇的父母終于不再兩地分居,夏邇和弟弟也成了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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