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刮完了今年最后一陣臺風,街道難得清閑,我蹬步走到積水的洼池,口渴欲飲。
當我看到水里浮著一條渾身脫毛、滿臉縐痕、外加瘸了一只腿的老狗時,我不禁嚇了一跳,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
我凝視著牠,由于太過專注,竟遲遲沒發(fā)現(xiàn)在牠背后有另一條人形的影子,正用同樣專注的眼神凝視著牠。
我無法從那個人濃密的胡須及雜亂的長發(fā)中看穿他的真實年齡,若勉強猜個數(shù)字,大概四十出頭,或許更年輕些。
我原本就對人類心存警戒,因此雖然僅是水影上的四目相接,我卻感到通體不自在,轉身欲走。
他配合我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跟在背后,我懷疑他大概是某某私家偵探,而我或許長得像某條走失的狗吧!
我一直走著,走累了便停下來歇息,他始終維持著固定的距離,隨著我停停走走,如此晃蕩了個把鐘頭,我疲倦地想困,遂在電線桿旁打起盹來。俟我睜開雙眼,他正盤坐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
我心里想:嘿嘿!總算沈不住氣了,要殺要剮隨你便吧!
然而他像木頭人般盤踞,鎖定眼神的焦點,路過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們。此刻,我糾正先前的猜測,他一定是個瘋子,要不然不會有如此無稽的舉止。
起初我對他的目光視若無睹,后來學他像呆瓜似地大眼瞪小眼,但過沒多久,我的眼神即被深深吸引,猶如磁鐵的兩極。
有生以來,我從未看過如此清澈的瞳孔,那深邃的眼眸傾訴著過去,同時又聆聽著未來,宛若魔術師的水晶球,容納了所有秘密,又如無邊際的黑洞,蘊藏著巨大的引力,我愈是向內探索,仿佛探尋到更深層的自己。
有一瞬間,我?guī)缀醴植磺寰烤刮沂撬?,或他是我?p> 倏地,我腦中掠過老黃的影子,提醒我趕緊抽身,雖然費了一番功夫,但總算恢復了自我,重拾起那已龜裂的對人類的戒心。
他示意我跟著他走,坦白說我實在難以抗拒,我自覺他不像壞人,但我對人又認識不深,只是老黃的叮嚀歷歷在耳畔,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掙扎許久,最后嘆了一口氣:
像我這樣又臟又丑的老狗,你又能從我身上買到多少虛榮?
除了黃昏時固定的散步,他鮮罕出門,終日伏首案頭,不是閱讀便是寫作。
他并不限制我的自由,允許我隨意溜達,但我最喜歡的地方還是他書桌底下的廢紙簍。
偶爾他會翹著腿哼著亂掰的歌曲,我喜歡聽那不成調的弦律,有種彼此彼此的感覺。
有時他思緒梗塞,他會在房里亂兜圈子,口中喃喃誦著毫無章法的斷句,我喜歡他那蹙緊眉頭的模樣,更喜歡當他文思泉涌時,徹夜書寫的瘋狂。
日復一日,我對他愈感放心,甚至我發(fā)覺有一種信賴關系正在我倆之間逐漸形成。
他常凝視著我,仿佛渴望聆聽我的一切,同時愿意對我傾訴關于他的一切,然而,我尚無法對人類完全開放,而他溫柔的眼神總是吐露出深切的期盼和恒久的等待。
時過深秋,某天夜里,我腿傷復發(fā),咿咿嗚嗚地呻吟,他如往昔般定睛注視著我,那眼神不止是疼惜、同情,或憐憫,那是絕對真實,毫無包裝的眼神,就像我們邂逅時那既深不見底,又深不可測的眼眸,我再次為他著迷,以致于忘記疼痛。
這回我決意放膽朝那幽暗的巖穴探索。
起初一片漆黑,我卻未感恐懼,須臾,遠方搖曳著燭火般的光芒,我繼續(xù)前進,四圍漸漸泛起紅光,周遭的景物也逐漸分明,但我看到的仍是黑黝黝的兩片墻壁,恍如平行線的兩邊,一直延續(xù)到無窮盡的深處。
隨著一吋一吋地深入,那黑色的顏料愈來愈稀薄,終于,我跨過黑與白的分界,看到墻壁上浮出的彩繪,當下心頭一驚:我看見了初生的自己。
這真是不可思議!墻上的壁畫描繪著我的一生,就連早已脫落的記憶片斷亦完整地重現(xiàn)面前。
自此,緊追著我每一步跫音之后響起的都是一陣錯愕和嘆息,我端詳墻上斑斕的色彩,那色彩織繪著我過去的歲月,噢!那些鮮艷的日子,就連灰澀看起來也是如此耀眼。
我懷抱迫不及待,又不肯遺漏蛛絲馬跡的心情,復習著全部的生命,我原以為那是面預言的墻,但當我走到今天時,壁畫即戛然中斷,此后延伸下去的又是烏漆抹黑,空洞的墻。
我心猶未殆地繼續(xù)前行,整個環(huán)境沒有一絲雜音,除了我的腳步聲,而那空洞的回音在這漫長的隧道底聽來格外虛無飄渺。
遠方燈火兀自飄曳,顯然我的前進并沒有縮短與它的距離,我逐漸感到恐怖,最后張皇地奔跑起來。
但我奔跑得愈加急促,踏響的回聲愈加虛渺,我覺得身體越來越空虛透明,存在感逐漸消失,我就要變成黑暗的一部份了,內心的恐懼鞭策我拼命地跑,我嘶聲呼救,最后歇斯底里地狂吼起來,就在瀕臨瘋狂邊緣,那盞光芒忽然照亮了我,照亮四周的黑暗,照亮一切,我看見了,那是他的眼睛。
此刻,我的淚腺完全崩潰,對他的心防亦徹底瓦解,我愿意釋放全部的生命,像一個嬰孩般毫不吝惜地將自己裸呈于他面前。
這一瞬間,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的靈魂脫離肉體,由瞳孔進入我的內在,原諒我無法淋漓盡致地表達,那奧跡實在太過神奇,我打賭就算我說得出口你們也是不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