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那端是一片遼闊的海洋,對于久居內(nèi)陸的狗來說,海永遠(yuǎn)只存在爺爺奶奶口中,那是傳說永恒的背景,我作夢也想不到,有生之年竟然能一親芳澤。
當(dāng)波光粼粼的水面在落日的余暉下映成金黃的一片,由遠(yuǎn)而近,層次均勻,夕陽像一粒蛋黃慢慢溶化于水中,我忽然察覺自己的愚癡和可笑。
欲望啊,你是多么善于偽裝,早知你永無止境,我又何必窮追不舍?
海水不語,只是一陣一陣拍打著灘頭,發(fā)出沉韻規(guī)律的聲音,有大調(diào),有小調(diào),這一秒聽起來像輕悠的協(xié)奏曲,下一秒又像宏偉的交響樂。
我佇立浪前,放縱海風(fēng)吹亂我的卷發(fā),夜色下的海面像一灘墨汁,將今晚擦了半面金粉的月亮襯托得更加明艷動人。
千里跋涉,僅管一無所獲,我并不感到難過、失望,或任何負(fù)面的情緒。
我感覺前所未有的平靜,如眼前的海水,既不故作鎮(zhèn)定,凝滯成不動的死水,亦不擅做主張,分化為無序的亂流。一陣風(fēng)來,她便迎風(fēng)而起,風(fēng)息,她便落為浪下,即令在無風(fēng)的季節(jié),她兀自循著大海的韻律,優(yōu)雅從容地起伏。
看那波浪的曲線,何等窈窕,你說它曾刻意修飾么?
還有激越的浪花,何等壯觀,你說它曾夸大其實么?
我徜徉在海水的柔美和壯美之中,耳畔輕輕拂過的海風(fēng),和著海浪的聲音,在耳中合譜出多層次的共鳴,我仿佛重溫幼年時母親輕吟的搖籃曲,在極度疲憊中舒服地倦去……
回顧這一路上滴下的汗水,宛如綿延千里的長江,曾經(jīng)填滿我胸中的各種化了妝的妄想,欲望也好,愿望也好,期望也好,渴望也好,都被一顆顆的汗珠一點一滴地消融了。
有所為而來,無所謂而去。當(dāng)我離開時,我聽見我的脈搏和海水的節(jié)奏相仿,內(nèi)心深處獲得了意外的寧靜和滿足。
不知不覺,我回到記憶的起點,生命的原鄉(xiāng)。
十幾年前,它只是個乳臭未干的小鎮(zhèn),如今大廈林立,車水馬龍,若不是看到幾幢老破小的屋子和印象中的輪廓重疊,我壓根兒認(rèn)不出這個地方。
整座城市凌亂不堪,大量的工事如火如荼進(jìn)行著,馬路上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噪音,騎樓下擠滿奇形怪狀的摩托車和腳踏車,光要找個歇腳處都得煞費苦心,更別說找個安靜舒適的床位了。
我隨意在城市里晃蕩,川流的車輛沖沖,行路的腳步匆匆,連狗也被傳染,走起路來咯噔咯噔,像跳著滑稽的舞步,模樣實在逗趣。
溜達(dá)一大圈后,我并未找著任何熟悉的面孔,料想牠們多已作古,勉強(qiáng)有點精神的,估計也是成天躺平,要像我這般活到十九,還能保持游手好閑的體力,應(yīng)該絕無僅有。
然而,歲月既然饒不了人,自然也饒不了狗,我今日歸來已非曾經(jīng)那個少年,走幾百米路便喘聲如雷,上氣接不了下氣。
因此,在這座迅速轉(zhuǎn)動的機(jī)器城市里,我的慢條斯理活像一個脫軌的齒輪,毫不起眼地閑置一旁,搞不好我才是整座城市中最滑稽的角色。
流浪了幾乎一輩子,回到故鄉(xiāng)后,我忽然不想再流浪了。
耳邊好像有股聲音,以一種柔和的頻率,溫暖的語調(diào),呼喚著我的名字。
更真切地說,那股聲音在我出生前便已存在,是它召喚我來到世界,現(xiàn)在將繼續(xù)引領(lǐng)我離開,前往死后的世界。
我猛然驚覺,難道老黃臨終處正是牠的出生地?
那里是不是也有一股呼喚牠的聲音,牽引牠到另一個世界?
在那個世界里,牠兀自繼續(xù)流浪吧?我們還會不會重逢?會不會如初遇一樣尷尬?
想著想著,響著響著,我的眼皮愈來愈重,影像也愈來愈恍惚,就在即將闔上的一瞬間,一道殺豬般尖銳的緊急煞車聲把我刺醒,我痛得哇哇大叫,滾到一旁,渾身無法控制地發(fā)抖。
老天,我只是習(xí)慣睡覺時把左前腳伸長些,這又招誰惹誰了,居然叫摩托車輾過我的腳!
我痛得在地上東翻西滾,吸引不少過路客的目光,他們抱著同情的眼神看熱鬧,而那天殺的肇事者已逃之夭夭。
稍微緩過來后,我檢查傷口,雖未見血,但骨頭已折斷,我癱在路旁呻吟了好幾個禮拜,偶爾有路人扔給我手上吃剩的東西,我靠此勉強(qiáng)續(xù)命糊口。
一個月后,街上多了一條跛腳的流浪狗,那一蹬一蹬的模樣顯得格外可笑。
隨著天候轉(zhuǎn)涼,傷處隱隱作痛,我擔(dān)心恐怕?lián)尾坏浇衲甓欤m然我并不怕死,但老天為什么不讓我安詳?shù)鼗蛲纯斓厮廊ィ堑萌绱苏垓v我這身老骨頭。
別怪我消沉,倘若你撞上這般遭遇,難道不抱怨嗎?不過,一想到?jīng)]剩多少日子好活,我也漸漸不那么計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