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人員愣了一愣,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并沒能理解周農(nóng)適才這番話中的含義。
周農(nóng)看著他們倆面面相覷,似乎有些好笑,不管他們能不能理解,繼續(xù)連綴道:
“剛才這段審訊是有錄像保存的吧?記得給林時看,如果他能醒來的話?!?p> 周農(nóng)晃了晃手腕,手上的銀拷鏈條之間的撞擊發(fā)出瘆人的響聲,仿佛亡靈的哭嚎。
審訊人員看了看時間,通知道:
“今天就先到這,來人把他帶走?!?p> 視頻戛然而止。
沉寂的會議室里又恢復了它原本的沉寂,三個人節(jié)奏不一、頻幅不同的呼吸聲也一清二楚。
還是程隊率先說道:
“林老弟,這最后一塊拼圖算是找著了?!?p> 我仿佛還沉浸在剛才的審訊室內(nèi)無法走出。周農(nóng)那最后一句話,雖然是以整場審訊中最為冷靜的口吻說出的,但還是讓我背后冷汗直冒。他說郭司煬之死全然是他一手策劃,也就意味著十五年前于天臺會面的另一人,便是他。
我絞盡腦汁回想那晚天臺風影搖曳的畫面,試圖從記憶中的畫面上找尋到周農(nóng)的身影。
我緩緩站起,看了看程隊,最終鼓起勇氣面向馮局,開口征求意見:
“馮局,能安排我和周農(nóng)一次會面嗎?”
原以為要百般周旋,誰知馮局只微微一笑,說了句:
“就等你這句話了?!?p> 夕陽的余暉透過看守所的高墻,徑直穿過鐵窗的縫隙,在斑駁的水泥地面上潑灑開來。
一位年輕的獄警正在前方帶路?;璋档拈L廊似乎無窮無盡,我們走了很久,卻始終沒有停下的意思。一路上與不少看守所犯人擦肩而過,他們身著黃色馬甲,無一例外地向我投來一種異樣的目光,目光的含義包羅萬象,有好奇,有挑釁,似乎更多的是悔恨。
最終,我們在一間會面室前駐足。
“他已經(jīng)在里面了?!蹦贻p獄警說道。
我向他示以微笑,而后緩緩推開厚重的鐵門,一位滿臉胡子拉碴,頭發(fā)黑里夾白的中老年男人形象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他聽到了開門的動靜,略微抬起頭,隨后便將腦袋再次垂下,只用極其冰冷的聲音招呼我過去并坐下。
一場談話正式開始。
“林時,我是真沒有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竟還是回到了你的手上,真是因果相生啊。”
我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此話怎解?”
周農(nóng)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上揚了揚:
“林時,你變了。我從你的目光里看不到塵世的氣息了,正如十五年前的你那樣。干我們這一行的,尚有你這種秉性的,少見?!?p> 我開門見山:
“莫說別的,告訴我那一日天臺,你是否在場?!?p> 周農(nóng)將身子向后傾斜:
“想必審訊錄像你也看了吧。天臺我的確在場,與郭司煬喝酒的是我,你們?nèi)ソ訖C時派人把他做掉的也是我?!?p> 對于他的這一番話我早有了心理準備,但我真正想要向他徹底弄明白的是另一件在我心中埋藏很久的事。
“告訴我,張漁的死和邀請函是怎么回事?華杯大賽背后究竟有什么陰謀?!?p> 周農(nóng)眉毛一抖:
“張漁?呃……你說那個小姑娘。誰讓她偷聽到了我們的秘密呢?”
“你們?你和郭司煬?”
周農(nóng)搖了搖頭:
“有一個名字,不知你可還記得?”
周農(nóng)盯著我迷茫的面孔端詳了許久,而后破涕為笑:
“看來你忘了。果然時間能抹去一切傷痛?!?p> 隨即他臉部的肌群瞬間緊繃,仿佛湖面瞬間結(jié)成冰面。
“徐文稟?!?p> 我當然沒有忘記這個名字,我又怎么可能忘卻。這是一個烙印在我心底最深處的心結(jié),幾乎每一個有夢的夜晚我的眼前都將輪番流轉(zhuǎn)那一幅幅來自地獄的畫面。我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從徐文稟的陰影之下走出,但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都絕不會忘卻。只是徐文稟已死,一切既已塵埃落定,往日之事無能再諫,歸去弗能來兮。如同雪覆大地,只是暫時掩蓋了地表的真容,待冬去春來,日照雪融,大地的顏色又將重現(xiàn)。
我回想那日雨幕中徐文稟的身影,究竟是幻視,還是真身之現(xiàn)。
我試圖掩飾顫抖的聲音:
“徐文稟不是死了嗎?”
周農(nóng)說道:“他是死了,不過那是在最后的最后。而一切的起點,便是他。”
我說:“所以你們,一直都認識?”
“你覺得郭司煬為什么會選擇你去參加華杯大賽?你覺得邵榮為什么僅僅因為父親的偏心就痛下殺手?你覺得為什么一切都那么巧合,像約好了似的集中在一起迸發(fā)?”
我反問他:“為什么?”
“徐文稟這個人死了也挺好,但既已上了賊船,又何能隨意上下呢?早知那晚便是他火化之日,我又何苦將你卷入其中?!?p> “那晚?火化?”我注意到了這兩個詞。
“徐文稟死亡的信息保密得很好,那晚之后我才得知,不然也不至于在罪名狀上再添一筆,不過相比之前所做的那些齷齪事,也不值一提?!?p> 我問道:“所以你們和徐文稟究竟是怎樣的關系?”
提到這個,周農(nóng)喟然長嘆,搖了搖頭,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但最后他還是選擇坦白一切:
二零二零年春,華東市人民政-府。
周農(nóng)看著面前紅木辦公桌上擺放的一張照片,手里拿著一只鋼筆,筆尖懸于半空,墨汁欲滴而返。
照片里有三個人,一個是他自己,另外兩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和女兒。
一陣敲門聲響起,是他的秘書。秘書稱有一位客人執(zhí)意要見他。
“什么來歷?”
秘書搖搖頭:“他不肯說。”
隨后秘書將懷里抱著的平板遞到周農(nóng)面前,指著屏幕上顯示的監(jiān)控畫面中右下角的一個坐立不安的人說道:
“就是他,戴著墨鏡,用頭巾罩著整個面孔。保安讓他摘下,他顯得無比急躁,說什么家里信教,不能隨意摘取?!?p> “是男是女?”
“聽聲音是男。”
周農(nóng)摩梭著下巴,在他現(xiàn)有的知識體系里,似乎沒有哪一個宗教有這樣的習俗,至少他沒見過。也正因此,他也對這個監(jiān)控畫面中的男人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他的目的是?”
“他說他的家人都被殺害,但是沒有任何一個部門幫他調(diào)查,所以才來找您?!?p> 周農(nóng)皺起了眉頭。在他所管理的城市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他怎會不知?如果此人所言屬實,那是必定要一查到底,還普通人一個真相和寬慰。
五分鐘后,那個男人如約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秘書鞠了一躬,將門輕輕闔上。
周農(nóng)的上半身陷在黑色真皮沙發(fā)中,端詳著眼前這個混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奇怪氣息的男人。他樂于欣賞底層小人物的絕望,因為他曾經(jīng)就是當中的一個。他從內(nèi)心深處理解這種情感:無力、掙扎、痛苦和不知所措,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沉醉于品鑒這些角色的悲歡故事,即便他能從他們的身上看到曾經(jīng)自己的影子。
他已經(jīng)開始期待這個男人將墨鏡摘下,聲情并茂地講述自己那充滿血與淚的過往,企圖博得自己的同情和支持;甚至跪在自己的面前,苦苦哀求。往往這個時候,他會萌生出一種自己是救世主的感覺,能夠普渡眾生,帶領他們脫離苦海,修得正果。這種感覺真是美妙啊,他總是對自己這么說。畢竟,這一切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然而這一次,情況似乎有了微妙的轉(zhuǎn)變。那個男人靜靜地矗立在原地,沒有絲毫示弱的意思,開始動手摘下墨鏡,取下最外一層頭巾,再是中間那一層,最后是緊貼肌膚的那一層。一層又一層,看花了周農(nóng)的眼,仿佛一顆洋蔥的外皮在他面前自動剝開。
待到最后一層頭巾與他的臉部分離,此人的臉龐完全裸露在了空氣之中,而周農(nóng)也徹徹底底看清了這個古怪男人的臉。與此同時,周農(nóng)臉上傲慢的笑容瞬間凝固。
周農(nóng)死死地瞪著眼前的臉龐,背后的汗珠已然涔涔,身子僵直,沙發(fā)也如同流沙般將其牢牢束縛。
那個男人開始挪動步子,緩緩走向沙發(fā)。他的腳步很輕,周農(nóng)感覺自己根本聽不到他的腳步聲,因為自己急促的呼吸聲早已蓋過了一切。
“周市長,我們談個條件吧?!币魂嚴淅涞穆曇魝鬟M周農(nóng)的耳中。
“我們沒有什么好談的,兩年前,那場大火,還澆不滅你的野心嗎?”
一絲不易察覺的恍惚從面前男人的眼中一閃而過。
“我不知大火,正如你不知牢獄之災。我沒有過去,正如同你即將失去未來?!?p> 周農(nóng)抬起右胳膊擦了額頭上的汗珠,強裝鎮(zhèn)定地說道:
“我勸你最好不要亂來,否則我立馬報警,看看到底誰沒有未來?!?p> “那如果我向市廳檢舉你這幾年的所作所為呢?你覺得你還能見到他們嗎?”
面前的男人指了指辦公桌上的那張照片。
“你……”
男人笑了笑,攤了攤手:
“好了,可以開始談了嗎?”
“可以?!敝苻r(nóng)只能這么說。
周農(nóng)的手上拿到了一張照片,上面的人他自然不認識,但他無法想通,這個人究竟和他要談的條件有什么關聯(lián)。
“我需要你幫我做掉他?!?p> “憑你的實力,完全可以自己去做。”
“但在這之前,我需要將他身邊的人,全都斬盡殺絕,并讓他親眼看著。”
“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p> “我問為什么是我。”
“我找不到他,而只有你,能幫我做到這一切,并天衣無縫?!?p> “這事你應該去找公安局?!?p> “可你現(xiàn)在和我在一條船上,不是嗎?”
周農(nóng)勉強地擠出了笑容,而面前的這個男人,似乎所有話全部說盡,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周農(nóng)叫住了他:
“徐文稟!”
徐文稟回過頭,用余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身后那個半陷入沙發(fā)的肥碩身軀。
“告訴我他是誰?!?p> “林時?!边@是徐文稟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