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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中悉

(二十七)士農(nóng)工商

陌中悉 曹簫光 5144 2024-08-27 23:41:15

  四天后,我出院了。

  這四天內(nèi),除了偶爾有些我不認識的人攜禮物相以慰問,或是醫(yī)生護士的例行檢查,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我獨自度過??諘绲牟》空谜諔宋铱斩吹膬?nèi)心。

  十五年紛擾世事,彈指一揮間,便梭然驀過,沒有留下任何余燼。過去和未來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關聯(lián)?過往之事賡續(xù)覆滅,未來將來紛至沓來。故事中的林時即便是本本真真的我,也早已隨時間一起湮滅。世人常常只會認為,人這一生,有二者唯大,生與死,也被看成是生命的開始和結束。實則不然,過去的我僅僅只是過去的我,在那時間悄然流逝的一瞬間,過去的我便被永遠留在了過去,永遠地在那個時間斷面上死去,仿若標本一般;而現(xiàn)在的我,在過去記憶的基礎之上,接受信息獲得新的記憶,不斷新生。生與死從未陰陽相隔,而是交融共生。每一分每一秒,生死都在時刻上演,就在你我身間。

  過往煙云之故事,以雨幕落水為序幕,雷電交加,魚貫而入。

  楚筠之癱瘓不省而冥冥,

  林分與我從警刑之道路。

  校長之乍而反目和成仇,

  孤零往事仍不解和迷途。

  又聞機場子彈飛而灌顱,

  林秒婚禮之上思緒飄浮。

  十五年煙云一言以蔽之,

  驀然回首卻道不堪回首。

  一出醫(yī)院大門,便看到了不遠處路邊正倚在車上的程隊,他身后的那輛車看造型很明顯還是十五年前的那一輛。我原以為程隊會先將我載回家中,沒想到他直接驅(qū)車來到了一處我從未來過的地方,至少在我現(xiàn)有的記憶中是這樣的。

  車輛緩緩停下,因為慣性身子微微前傾。透過車窗我看到了一幢石灰色的建筑,在最前方還立有幾根柱子。

  “還記得這里嗎?”程隊滿懷期待地問道。

  我正想問程隊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卻先給我來了這么一句。但我并沒有立刻回復,因為在回答別人的問題之前,我擅于事先觀察,待發(fā)現(xiàn)有用的細節(jié)之后再續(xù)后事。

  很顯然,我注意到了那石灰色建筑大門旁豎著的藍底白字標牌,上面明明確確地寫著幾個字:

  華東市北錦區(qū)公安局刑警支隊

  我瞬間明白了,這便是程隊工作的地方,也是故事中的我工作的地方。

  我微微頷首,隨口回了一句:“北錦支隊?!?p>  程隊猛拍方向盤,一陣喇叭的鳴笛聲瞬間在耳畔響起,分外聒噪。程隊舉起右手,伸出食指,也不知道他要指向哪個方向,就這么說道:

  “其實有那么一瞬間我對你的失憶是懷疑的?!?p>  “不過就算失憶一些東西還是會有印象的吧。”程隊又喃喃說道。

  我受不住程隊那矯情的樣子,便張口解釋道:

  “那門邊上不是寫著的嗎?!?p>  程隊向大門旁瞥了瞥,似乎明白了什么,卻喪失了最后一絲希望。他嘆了口氣,腳踩油門,將車驅(qū)至規(guī)定區(qū)域。

  “別緊張,大家都認識你,不過你自己就當作是第一天來上班吧?!背剃犨呑哌呡p聲說道。

  不當作第一天來上班又有什么辦法呢?正如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踏足陌生的校園,那綠意盎然、欲滴翠色的景象至今仍歷歷在目。然而當校長的面孔和那座校園產(chǎn)生聯(lián)系時,綠意瞬間黯淡,仿佛那是一座孤城。

  “校長走后學校怎么樣了?!蔽以噲D掩飾內(nèi)心的緊張,便開口向程隊問道。

  程隊略微側首:“還能怎么樣?換了個新校長唄,反正大部分同學也不知道具體情況。不過你那學校我也沒管太多,說實話,有點晦氣?!?p>  “所以你今天把我?guī)У竭@里是何用意?”

  程隊突然駐足,回過頭來,將頭湊到我的臉上,用手抽了一下我的腦袋,沒好氣地說道:

  “林老弟,今天是工作日,你不來上班,等我養(yǎng)你?”

  我一時語塞,竟不知用什么話與之相對。

  他把我?guī)У揭婚g辦公室內(nèi),里面有四個身著藏藍色衣服的警員。在我踏入門框的那一頃刻間,他們齊齊從座位上站起。

  “程隊林隊好!”

  程隊跟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然后清了清嗓子,說道:

  “以后呢,就別喊他林隊了,他現(xiàn)在跟你們是平級?!?p>  說罷便轉(zhuǎn)過腦袋,用余光試探我的表情。很明顯,那四個警員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不知道程隊想表達什么。

  “還有呢,你們以后多帶帶他,他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呢,就教教他。”

  其中一個警員實在忍不住了,率先發(fā)語問道:

  “程隊,今天不是愚人節(jié),沒必要這么整我們吧。”

  程隊翻了個白眼,大搖大擺地走到我的身旁,伸出胳膊抵著我的后背,推著我向前挪動。待走到那四個警員面前,才雙雙停下。

  他指著那四個警員,問我:

  “林時,這四個愣頭青你認識嗎?”

  剛才說話的那個警員瞪大雙眼看著我,十分期待我接下來的反應。

  就是再借我?guī)讉€大腦也諒我不認識這幾個陌生的面孔,只好攤了攤手,搖了搖頭。

  那四個人傻眼了,紛紛詢問程隊我的情況,有些疑惑更有些焦急。

  “程隊,今天你得跟我們把話說清楚。我們的林副隊長跟您出了一次任務之后,幾天不見人,好不容易回來竟變成這般癡傻模樣?!?p>  說完還把頭轉(zhuǎn)向我,賠了個笑臉:“不是說您?!?p>  程隊臉上的皺紋全部擰成一團,敲了敲桌子,示意他們安靜下來。

  “你們的林隊長在抓捕周農(nóng)的過程當中,頭部不幸受到撞擊,已然失憶了?!?p>  說完,程隊兀自嘆了口氣。

  那四個人又紛紛議論起來,其中有一句話我聽得格外清楚。

  “他都不認識我了,我上次的那個豈不是白送了?!?p>  程隊似乎也聽到了這句話,假裝咳了幾聲,那幾人見狀逐漸安靜下來。

  “好了林時,你去把衣服換上,至于你們,就權當是第一次見面,介紹一下自己。”

  他們一個個都挺熱情。我也不清楚之前的林時究竟和他們是怎樣的一番關系,對于我自身而言,這個地方又是初來乍到,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

  換好衣服后,我在這個房間內(nèi)屬于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整個房間不算很大,但擺放了很多東西。一進門右手便是沿墻伸展至角落的落地古銅色書柜,透過玻璃,里面整整齊齊擺放了一摞又一摞黃皮封袋或白紙文件。書柜的前方便是對立擺放的五張辦公桌,之前是四張,因為我的空降,他們臨時搬了一張過來。辦公桌上放著清一色的黑色臺式顯示屏,以及堆得跟小山似的卷宗文件,當然我的桌上還尚且空空如也,只有程隊臨時塞給我的一個筆記本和一支筆。我的桌子正好緊挨著窗戶,屋外的陽光很識相地落在了我的脊背上,一絲暖意在我的身體上蕩漾開來。我盯著那孤零零的筆記本和筆,不知該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程隊臨走時只是讓我好好適應,卻并沒有給我布置任何相關的工作,也許是他忘記了,也許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安排。

  對桌的那幾個人時不時就能從顯示器邊緣處瞥見他們的眼睛,我知道他們的目光正向我投來,好奇心正在我的身上匯聚。這十分正常,畢竟如果換作是我,我也無法想通曾經(jīng)自己的上級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居然成了如今的這般模樣,甚至與下級共處一室。

  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響起,推門而進的是程隊。

  他第一句話便是:

  “林時,跟我來一趟,副局長找你?!?p>  一路上我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程隊也沒說上一句話,沉默的氣息就這么蔓延了一路。本身來到一個我完全陌生甚至連體系機制都不明白的公安局里,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玩笑了,現(xiàn)在副局長竟要見我,我哪見過這般陣仗,怕不是因為我的失憶就要將我開除,那豈不是在座位上屁股還沒坐熱就要拍拍屁股走人了。

  程隊領著我來到了一個會議室門口,程隊輕叩門面,里面緊接著傳來一聲渾厚男音:

  “請進?!?p>  會議室內(nèi)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墻體上那紅色的五個漢字,然后是會議室最前頭的幻燈片白幕,和擺放在最中間的長條形方桌。一個看樣子是副局長的人端坐在桌子最前端,雙手交叉,胳膊抵在光潔的桌面上,仿佛已經(jīng)恭候多時了。

  “這位是馮局?!背剃爩ξ艺f道。

  之后我們便在長條桌旁落座。偌大的會議室內(nèi)就只有我們?nèi)齻€人,程隊和我分別坐在桌子兩側,和馮局正好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

  馮局按了一下手中的翻頁筆,幻燈片白幕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還未播放的視頻。

  馮局面無表情,保持著原有的動作,眼睛一直看著我。我能感覺到,他這是在觀察。

  馮局首先開口,打破這許久的沉寂:

  “林時,我叫馮原。雖然幾年前我跟你們這些新來的就介紹過一次,但如今,至少對于你來說,應該是第一次?!?p>  我剛想寒暄幾句,誰知他根本沒有打算讓我回話,兀自地用翻頁筆上的紅外線指著幻燈片白幕,說道:

  “好了,言歸正傳。我這次喊你來的目的,是關于周農(nóng)的?!?p>  周農(nóng)?

  這是我第三次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次是在病房,第二次在剛才的辦公室,第三次就是現(xiàn)在。

  馮局犀利的目光一眼便望穿了我臉上鋪滿的迷茫。

  “不管你忘了多少,但你應該不會忘記一個名字——郭司煬。”

  這我確實不會忘記,無論是在雨幕前,還是雨幕后,都是我的一個夢魘。

  馮局拿起桌角的茶杯,啜了一口,搖晃著杯身,說道:

  “程隊,先跟他說說周農(nóng)的事情吧?!?p>  程隊站起身,緩緩將與周農(nóng)有關的事情與我訴說。

  “周農(nóng),前華東市市長,于二零二九年退休。二零三二年,有人向市廳檢舉周農(nóng),稱周農(nóng)在任期間,多次與城西的非法組織有利益往來。受到舉報之后,市廳立即安排北錦和南宮支隊組建專案調(diào)查組,對周農(nóng)進行調(diào)查。

  “調(diào)查前期十分不順,周農(nóng)對我們的到來也很配合,但就是找不到一點有用的線索。自二零三二到二零三四年間,我們一直暗中派人對周農(nóng)的一切行蹤進行追蹤跟進。直到二零三四年七月,我們意外收獲一條線索,周農(nóng)在城西有一套未登記于其名下的別墅。我們沒有立即打草驚蛇,而是撤去他家附近的大部分警力,集中到別墅附近。二零三四年到二零三五年十月,一年多的時間里我們都沒再糾纏他,而是佯裝作態(tài),請君入甕。恰逢此時,南宮支隊那邊端了城西的一部分活動窩點,估計就是在這個時候,牽動了周農(nóng)的利益,在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他出現(xiàn)在了別墅門口。十幾分鐘后,再出現(xiàn)時,他背了一大袋東西,進了自己的轎車。為了抓現(xiàn)行,我們安排一部分警力隨周農(nóng)車倆移動,另一部分進入周農(nóng)別墅。

  “再后來,便是我同你說過的那件事了。當時,我們追到西郊一座廢棄工廠就跟丟了。據(jù)南宮的兄弟們通氣,這大概率是這一片區(qū)非法組織活動的一個窩點,死馬當活馬醫(yī),我吩咐弟兄們就地待命。兩個小時后,我收到別墅那邊弟兄們的最新發(fā)現(xiàn),在別墅的地下室里發(fā)現(xiàn)多種武器,二層衣柜書柜床底發(fā)現(xiàn)大量款項。

  “沒過多長時間,目標便出現(xiàn)在了我們的視野中,待其完全進入工廠之后,我下令立刻行動,分四組向各個方向進行地毯式搜索。誰知,后來周農(nóng)那個**竟**持槍,雖然你將他的左肩擊穿,但還是被他給陰了?!?p>  程隊前面語氣還比較平靜,越往后語氣越激動,再說下去估計各種不干凈的話就要充斥整個會議室了。

  馮局擺擺手,示意程隊坐下。

  馮局伸出一只手,仿佛托著幻燈片幕,對我說道:

  “這是審訊監(jiān)控回放,里面有你感興趣的?!?p>  只見馮局按了一下按鍵,幻燈片幕上的視頻旋即播放起來。

  審訊室內(nèi)。

  畫面當中的審訊室不是很亮堂,有些昏暗。被束縛在最中間椅子上,手戴鐐銬,蓬頭垢面,左肩裹著紗布的男人,正面對著兩個審訊人員。

  其中一個率先發(fā)問:

  “周農(nóng),男,六十六歲,漢族,之前在華東市任市長一職。”

  周農(nóng)閉著眼睛,似在韜光養(yǎng)晦。他聽到審訊人員在對他的過往細數(shù)一通,只微微頷首。

  審訊人員繼續(xù):

  “當晚攜帶槍支獨自前往西郊分嶺廢棄工廠是何意圖?”

  周農(nóng)答復:

  “見老朋友?!?p>  審訊人員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喝道:

  “別給我?;^,說有用的!”

  周農(nóng)晃了晃腦袋,仿佛這樣能夠搖去他這么多天發(fā)絲上落滿的灰塵。然后他失聲笑了笑,說道:

  “我好歹曾經(jīng)也是個人物,利用職務造福社會有錯嗎?!?p>  審訊人員怒目圓瞪,有把他一腳踹死的心都有,簡直是前言不搭后語。

  “注意你的言辭,回答我上一個問題!”

  周農(nóng)仿佛沒有聽見審訊人員的聲音,將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一一獨白。

  “我之前是市長,現(xiàn)在不是了,但更早之前也不是!”

  “我是一個普通人,當時在市里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文職。初出茅廬的時候我也清高過,質(zhì)疑過,但又有什么用,皆是徒勞!”

  周農(nóng)又冷笑了幾聲,而審訊人員已然妥協(xié),就這么任憑他說下去。

  “我能一步步爬上去,除了我本身的才能,還不是靠人情世故。他壓根不拿正眼瞧你?!?p>  審訊人員說道:

  “不要以偏概全,難道僅僅只是因為世界上有你們這些蛀蟲,就全然沒有辦實事的人了嗎?”

  周農(nóng)說道:

  “有是有,但反正我沒那個命遇到。我在任期間,他們攜禮贄予我,我給他們一條捷徑,完成理想,這豈不互利共贏?有些人熱衷薬物,那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既來之則安之,我?guī)退麄儞崞匠翜S帶來的苦痛,豈不是比讓他們生不如死要好得多?至于那些行走江湖的,他們也多是苦命人,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我偶爾慰問一下他們,豈不是憂蒼生之苦?”

  審訊人員猛地從座位上彈起,徑直沖到周農(nóng)面前,怒罵道:

  “你簡直是華東市的恥辱。滿嘴謬論!滿嘴噴糞!你那在天的老母親給你取的名字,是希望你能與你服務的對象站在一起,而你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大逆不道!簡直是……”

  另一個審訊人員見形勢不妙,立刻沖上去把他緊緊抱住,好讓他從對社會極端分子的極端憤怒中脫離出來。

  周農(nóng)臉上的笑意已然全無,冷冷地說道:

  “呵!那四個字還不夠明白嗎?孰者為大?一千年前是這樣,一千年后還是這樣,這世道何曾變過?”

  周農(nóng)仿佛意識到了什么,身子略微前傾,向面前兩位糾纏的審訊人員詢問道:

  “哦對了,林時怎么樣了?如果他醒來了,記得告訴他:

  “郭司煬是我殺的,他不該回來。而你,也本不該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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