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令她害怕的就是,她心里明明有一萬個不愿意,卻仍舊照做了。她打開那把早已風干的紅梅傘,那傘似有靈性一般帶著她騰空而起。
不管再高強的輕功,哪怕是踏水行步,腳下踩的也會是實實在在的東西,能越起的高度也不會超過屋頂,可這玩意兒……
她如今就眼睜睜地瞅著腳底下的房子慢慢變小,逐漸整個皇宮盡收眼底。遠遠望去,西北的星辰司附近山脈仍是高聳入云,見不著頂。
她也不知為何,每次到了高處,角度不一樣了,看得東西多了,想得也就多了。這一分神,那傘又抖了抖。
她心里發(fā)虛,不敢再看別處,猛地一抬頭,發(fā)現(xiàn)傘在往下墜。她慌張的時候,忽然有一只手握住她拿傘的那只手?;蛟S是因為擅“火”的燧人氏后裔,顧非命的手心永遠是溫熱的,讓她當下安心了許多。
“拿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膽子來,你是活的,它是死的,你得控制它,而不是由著它控制你?!鳖櫡敲f完,緩緩松開了手。他心里想:“沒有翅膀當真就永遠飛不起來嗎?”
鳳來族與鳥族其實是有那么一些差別,他們一生下來,容貌、長相,與人類小孩兒并無二異,直到百年成人禮后,他們才會長出翅膀,進而現(xiàn)出真身。這傘在鳳來族,其實也不是個什么稀罕玩意兒,是鳳來族人給剛成年的孩子們練習飛行的道具罷了。他用來給紀了情做法器,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他也不知是對是錯。
他記得當初,他也是這么教蘇舟的。
蘇舟的父親是他從鳳來帶出來的,跟著他一路來到南域,最后死在征西的戰(zhàn)場上,算是忠義之人。她的母親是丞相之女,書香門第的弱女子,異族結(jié)合本就難有子嗣,懷蘇舟的時候又趕上戰(zhàn)亂,沒過幾年也死了。蘇舟還隨了她娘親偏偏就是個人族,沒什么靈力。這不,什么巧事都給趕上了,天生就是個“病秧子”的命。
可他也不能看著烈士之女就這么病死在閨房里,這才尋了明斷接了丞相府招尋名醫(yī)的告示,又借著明斷的口兜了一大圈讓老丞相帶著她的外孫女來找他拜師學藝。他從小教給蘇舟的,都是些強身健體、修身養(yǎng)性的功法,他想將所有他聽過的、見過的,都講給那個沒有福氣去認識這個世界的丫頭,可她偏就多病,摔了幾下,就再不敢教她什么了。
“前輩?大爺?顧非命!”紀了情突然喚他。
他回過神來:“怎么了?”
“我好像明白一些了!”紀了情驚喜地叫道。她一手握住傘,另一手展開保持平衡,穩(wěn)穩(wěn)當當停在空中歪著腦袋看著不遠處的顧非命:“我再試試?”
她也沒等顧非命答應,就自己大著膽子,憑借意識去控制掌中之傘,朝西北方向而去。南疆星月教的人,都會一些小法術。這武功練“氣”,陣法練“術”,法術的根本卻在于“意念”。意志堅定、心懷寬廣的人,自然而然在修行方面也比別人多了那么些天賦。
她對傘的控制,遠比方才流暢,飛行速度也快上了許多。可是她發(fā)現(xiàn),不管她怎么凝神運功,顧非命永遠在她的前面。
她忽然停下來問:“為什么你那么快???”
顧非命:“如果有一天,你的速度比我還快,我請你吃飯!”
“好!”紀了情一口答應,她有自信,總有一天能超過他。
可她不知道,鳳來族生來輕巧,在三界六道中,唯有瑤琳的軍隊其速度能在半日之內(nèi)抵擋任何他們有可能抵達的地方。而在鳳來七脈中,當下還沒有誰能追得上后凰的速度,至少目前沒有。
桂山后山。桂山山前是星辰司的地盤,這山后便是萬象殿的地盤。只是萬象殿之人不似星辰司之人求仙問道,先帝便將萬象殿藏于深宮之中,不受人察覺。
顧非命原本是想教她該如何下去。但瞧見那丫頭氣定神閑地在臨近地面的地方斂氣、降落、收傘,再利用她早已掌握了的輕功,踏過樹枝,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涞?。顧非命時刻警惕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是他小看她了,這姑娘確實很有天賦。
紀了情:“喂,大爺,我們住哪兒啊?”
果然是翻臉不認人!這一到地面上,前輩就不存在了!顧非命落在樹枝上,無奈輕嘆一聲自己這有多不容易,朝前面一指。
這個不大不小的閣樓。院子用竹柵欄隨隨便便圍了下,空出來的地方用于通行,很顯然顧非命連門都懶得修。反正這座山背倚皇宮,還在星辰司管轄下,安全得很。進得來的也不是一道門能擋得住的,進不來的也不需要用門來阻擋。
這是先帝劃給顧非命用以商討軍機要務的地方。先帝崩逝后,便成了他一個人的居所。
院子里種了幾棵梧桐樹,鋪了些零星的碎石頭。一旁長凳上放了幾個小碗,再過去是一口大水缸,而水缸的周圍是一群黑烏鴉。原來萬象殿襲擊她的那些烏鴉,還真是顧非命的手筆。她早該想到,他是全天下鳥類的老祖宗,不是他還會是誰?可自家院子里,她見過養(yǎng)雞的、養(yǎng)鴨的、養(yǎng)鵝的,抑或是養(yǎng)喜鵲,甚至是孔雀的,可哪有人在自家院里養(yǎng)這么一片黑壓壓煞風景的東西!
顧非命好似看出了她在想什么,掏出一個裝有谷物的錦囊,倒了一些在掌心里,把錦囊放在她手中,蹲下身喂給那些烏鴉:“母哺六十日,反哺六十日。常言道‘喜鵲報喜,烏鴉報喪’,可我不信這個,我信我親眼所見。烏鴉是種好鳥,有情有義,可惜瑤琳沒有?!?p> 瑤琳在海上,沒有的物種很多,這沒什么稀奇的。令紀了情詫異的,是顧非命這樣的鳳凰,會喜歡烏鴉。她忽然又想起那句“慈烏不遠飛,孝子念先歸”,也對烏鴉生出好感來。
顧非命又道:“語凝血統(tǒng)不正,繼任鳳君前總遭人嫌棄,繼位后大家又都怕她。她從小就是一個人,我怕她寂寞就帶了一窩回去給她做朋友,她還嫌人家丑?!?p> 紀了情心想:“難道不丑嗎?”但她發(fā)現(xiàn),每次提到花語凝的時候,顧非命都說不出的溫柔。
她往手掌心里倒了一些谷物。她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里面混雜著各種糧食,也不知是從什么地方收集來的雜糧。她學著顧非命的模樣蹲下身,將手伸了出去,很快有一兩只膽大的小烏鴉率先朝她探出了腦袋,在她手心里輕輕啄了兩下,就飛開了。同樣的,一只、兩只……它們被顧非命訓練得井然有序,不爭不搶,就好似排著隊一樣。
這時,顧非命從袖中摸出那支短木簫,輕輕吹奏,簫聲悠遠綿長,所有的烏鴉都跑開,徘徊在他的周圍,比起食物似乎顧非命的簫聲更能吸引它們。
她將那些谷物裝回了錦囊里放在,起身站在原地,欣賞這番景象。一曲畢,顧非命突然停止了簫聲,走過來將那支短簫遞給她:“試試?”
她接過短簫,有幾分尷尬地笑了笑,裝模作樣使了“畢生之力”去吹奏它,愣是發(fā)不出半點兒聲響。
顧非命突然有些懷念蘇舟的好。他也是個愛簫之人,見她這般折騰,忍不住奪了回去:“罷了,改日你大爺教你彈琴也是一樣的?!彪S即快步走進閣樓。
紀了情愣在原地,什么叫“改日教你彈琴也是一樣的”?這顧非命話里的意思不就是“你可別吹了,也別管什么好聽不好聽了,我給你找個你能弄出聲兒的簡單?!?p> “去你大爺?shù)模 奔o了情吼道。但她又回身將水缸里的水舀在長凳上的小碗里,才走進閣樓。
閣樓里既沒有房間,也沒有樓梯,更沒有任何家具。除卻地面上鋪著皇宮用的軟墊,大概她會認為自己此時此刻應該是身處荒郊野外。
閣樓的正中央長著一棵參天的梧桐樹樹,從地面上一直通到樓頂。樹上垂落下許多粗壯的藤蔓,也瞧不起是長的還是刻意掛上去的。穿插的藤蔓被編織成兩張吊床。顧非命已躺在高處位于樹梢的那張吊床上,而臨近地面這張是給紀了情準備的。雖沒有像樣的房間,倒比她行走江湖時露宿野地要強上許多。
紀了情的吊床上放了一床輕軟的被子。被子下面則放了一本琴譜。她拿起琴譜隨便翻了翻,就扔在了一旁。朝吊床上一躺,無意間卻發(fā)現(xiàn)顧非命在看她,便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
這時候,不知從哪里飛來一只白色的烏鴉,腳底下綁著一個信筒,在她周圍打轉(zhuǎn)。
紀了情好奇地取出信紙,上面工工整整寫了三個小字:對不起。
她不動聲色將信紙折起來,放進貼身的荷包里。朝上面望了幾次,確定顧非命睡著了,才又拿起那本琴譜,抱在懷里,蓋上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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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阿寂
注:“母哺六十日,反哺六十日”出自《本草綱目·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