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p> ——晏幾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
“常說,越州花雕酒,蕪湖鐵三刀,蘇子煙波勝綠絳。誰道,刀解愁來酒解憂,美人樊素口。總愛,二十四橋賴揚州,淮河畔光照石頭。秦時明月章臺柳,不及長安北里瘦。”
——《秉燭游·長時月》
“昔桓公相仲,治齊以女閭七百。征夜合之資,以充國川。當時周禮,五家為比,五比為閭,七百閭實夸張矣。依下官愚見不過參差七百人家。以花粉之錢曲線救國此不謂妙策也。
既消民身心之疲,又豐盈國庫。更廣為流傳,儼然成一派風俗行業(yè)。大唐延以,青出于藍。
此閣神女,清倌名伶,琴棋書畫、吟誦唱和,禁內(nèi)云韶府可比得?”說話之人,尖牙蛇目,嘴齒伶俐,話里話外都帶著考量打探的意味,卻總藏也不住那洋洋得意的媚態(tài)。
答者避其鋒芒,諄諄道:“家花與野花皆秀也?!?p> 平康坊,也稱北里、平康里。武周花粉流鶯風月之所,長安朱雀大街縱橫南北,分以東西,北里居東市西,臨崇仁宣陽。一街輻輳,繁華鼎盛,風流藪澤。其中諸伎,概分三曲。一曲,二曲,中曲(南曲)。分別品流,衡尺人物,應對非次,良不可及。美酒佳肴,美人軟語,實乃離現(xiàn)實之瑣碎,得精神之解脫風水寶地也。
而那些煙塵女子,有些,從小無依無靠如浮萍孤苦伶仃的乞丐,瞧著姿色尚可的便先撿來養(yǎng)著,等到了年紀便推出掙錢,謂之“反哺”。
還有些,被老鴇雇人販牙婆下尋貧瘠人家,常為不軌之徒,巧言令色,厚以重金,暗中為漁獵。
也有騙親慣犯男家協(xié)同媒婆龜公訪問良家女子被他家聘禮的人家,女家為求取厚賂心動之而省六禮簽八字庚帖,大婚當天,路半途而轉(zhuǎn)入窯,姑娘誤陷其中,便無法逃脫。妓雖以賣藝為生,但入冊妓籍,便是身不由己、生死由人。樂少愁多,無欲無緒。也有心系他身者,少善終,多生不如死。
烏云遮蔽的日子,星星便會被那些情悸的姑娘們藏進珍愛的胭脂匣子里。日日盼,夜夜盼,盼君騎馬來。
曾有登科不第落榜的書生,宿眠尋花,沉歌歡醉,花錢引見的女伶碰巧也是位失意人。兩廂訴苦衷腸,登時興致高雅,借著酒醉勁頭,腦袋暈熱,吐吐胸中不平,狂喙詩一首。
(問魚雁,盼魚雁,魚雁何達?一酥丹青手,別時共枕拭淚痕,名花貌衰房深冷。房深冷,今朝杏花又漸黃,彩鑼喧巷,巷外十里紅妝,郎何在?)
再說姑娘入曲后,由假母爆炭教以歌令,并排行第輩次,學不好便會挨罵責罰,遲怠者遭鞭子抽笞。其中,調(diào)教養(yǎng)潤的姑娘,大多能談吐,頗有善詩賦、知書言語者。更多的,耳濡目染,有些小姑娘從小便就懂了男人的嘴和心,從小便吃了世間冷暖。
天剛剛熏,離暮鼓還有些時辰。平康坊內(nèi)卻擠滿了人,如蜜蜂覓之芳花。多以官僚勛貴、富商大賈為主,還有些文人墨客、秋闈前應試的舉子。前者尋歡遣寞,后者心潮涌動一睹看遍長安之花,就不知此花是牡丹、杜鵑還是海棠了,其中甚者希冀自個兒成為那白行簡小說話本《李娃傳》里的主人公滎陽公子鄭生,逢山開路、過關斬棘,收獲得一份甜美的愛情和一位貼心體己的女郎。
至于發(fā)跡后,會不會甩棄撇開并惡言詆毀那位曾經(jīng)最曼妙的女郎也是不得而知。
...
小廳房內(nèi),昭昭兮,堂宇寬靜,沉香漫。
“嘈切不言,此女善,不愧為翠樓魁首如夭姑娘,本王頗悅,愿此夜中折擷。說吧,想要什么賞賜?”
原來,衣皆款款楓葉紅,無花團錦簇、金銀雜之的品月色面紗掛臉的少女,從明瓊翠帶的湘簾鮫綃似絹繡百花的長帳中踮腳而邁,在珍珠串的簾幕后,腰肢輕盈,同簾邊斜影共作一曲霓裳羽衣舞。
前說話的人仗勢且久寓京華,武皇親封門下侍中曹擇毅。后答話的人,身著輕煖華服眉目端正,風度舂雅,軒然有度,乃女皇嗣仲子英王璟,也作李存業(yè)。
李璟淺斟品茗,微微晃盞撥去茶葉。璟后,立兩衛(wèi),面皆無情。
聽得此言,侍中曹擇毅目中審視意味更濃卻做得不露山水,面上平淡,嘴里吐出的話語確是恭維:“英王喜歡即是最好,也不枉下官替王爺尋得此處籠香霧縠的嘉境?!?p> 李璟笑而答,解釋著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簪纓世族書香門第常以清流自詡,而摒棄煙臺柳閣的女子,卻總而在室安家豢養(yǎng)**納妾美婢,私蓄侍寢,沉淪荒穢,更甚者官僚間私下還枉顧倫理換妻妾處之,吃喝玩樂,本王能見見這些禮外之物也算得好學。你說是嗎曹侍中?!”
話音正落,李璟的眼神霍然驟變,如一頭涼地之狼,眸子里泛著誅心的冷光。
曹擇毅臉是一陣紅一陣白,被損得五體投地、啞口無言。也不敢在多言了。其旁牖可觀下,便隨李存業(yè)一同賞舞了。
緋褂套身的小貓,躲在形似花萼藻井實則范金重拱的陰影里,梁上塵滿,小貓幾天前便已拾掇干凈,為了怕細灰落下失了馬腳,則用水沾濕抹布,來回數(shù)遍,不厭其煩。還添鋪上了一疊子百寶蓮蠶冰簟。
此際,其半撐著頸,闔眼假寐,搖著蒲草似的長尾巴,愜意的蹬著腿兒。
堂內(nèi)人客紛紛,卻井然有序。狎妓冶游,一派和樂。其中格局大而不亂,地鋪白石,內(nèi)嵌黃玉珠,鎏金柱礎,四方施種時令蕊花,怪石盆池,庭廊水榭,假山綠樹。左右對設小堂,垂廉茵榻帷幌之類稱是。雅俗共賞,山水墨畫、飛白書法同音律并全。
還有數(shù)株桃樹,桃花一樹一樹的落,落在平康里罥青眉的年輕姑娘的羞額間。
設六尺高的紅臺上,紅綺傾垂,多位清吟小班的歌伶舞女藝伎著胡服,伴有箜篌小篪,柳琴琵琶,平長仄短,尾音長延,踩著花瓣足起胡旋舞。
但在這一片融融和樂的景況中,傳出個不和諧的音調(diào)。
像是一塊巨石砸入平波內(nèi),搠出層水浪。
尖銳的女聲嚷嚷著:“啊呀!死人啦,死人啦!”
二樓的一房小間內(nèi),衣衫不整、乳胸半露的艷妝薄衫女子被一枚彎月形的鏢器給割了喉嚨。從趴她身上的裸身中年男子的后胸部穿透,鮮血染透了軟衾和木枕。
頃息,作鳥獸散。
有好事者,順著聲源,擠身而去。湊起熱鬧。
“大喊大叫些什么嘛?”小貓?zhí)吞投?,詫異地翻個了身。右手側(cè)撐著小耳望向下面,像個午后藉藁而臥打著哈欠慵懶的釣叟。一邊吐槽太陽大而未戴草帽,一邊又想著不勞而獲等著魚兒主動上鉤。
小貓散開蝴蝶扣,露出橘白色的小肚,眄了眼東南方向?!啊橘S’瞧見還不出手?等巡城捕快來?”
『‘介賁’,倭國有自裁切腹未死之介錯人。介賁別于御林軍別于不良人,意為勇猛的、身披鎧甲的、如鷹鹯般的骨氣之人。武皇設此近侍,添以巡狩長安各坊,懲除奸惡?!?p> 英王李璟皺眉,納悶如此喧嘩?
曹擇毅瞧見,立馬喚了個小廝來問清情況。
聽明白后,這才冷汗惶切地沖李璟道:“王爺,死人了!”
“什么?!”人命關天??!縱使李璟再雍雅,也坐不住了,怒拍桌起。
嚇得侍中曹一刺棱從凳上滾下,匐在地上,雙眼凄凄惆顧四周,唯諾著對李璟說:“聽...聽說此翠樓遭了......遭了刺客!”
說罷,眼見光亮卻覺詭異迭生,皆似藏著茹毛飲血殺人不眨眼的殺手刺客,森然至極。
“天子腳下,皇城之中!本王定要看看是何路蟊賊敢掀我大唐風浪!去,替本王喚不良脊爛沈文鴦來!”李璟怒發(fā)沖冠,氣沖沖地對身后兩人道。
便有一人上前,承旨,離去。
待其走后,李璟抬手扶額,頭暈腦脹,覺人身搖晃,天地而遠離。人站也不穩(wěn)。
身后侍衛(wèi)見狀,連身上前扶住。
曹擇毅小聲喚道:“王爺?...”
只聽,英王璟戚然念著:“前鑒不遠,覆車繼軌。經(jīng)前事,長安看似已如瓜區(qū)豆分兵吏具備,實則敗絮其中外強中干,銅鏡正衣冠,古鏡知興替,人鏡明得失,吾以為母后會加固長安坊里間的和睦安寧,以福百姓,然北里日日舟車,歌舞廊廡,左右金吾警戒不力,介賁不屑于布衣白丁,此刺客才可游刃有余!惜我長安厚土,萬人往之......若連此地民生之安微都護不周全,何談九州天下之太平!”
李璟覺得對此人說了也同無用,朝菌不知晦朔,勞什子口舌,于是話露半而閉。
桌中無酒,不得引觴,其緩緩而坐。
然斜伏身在地上的侍中曹眼含深意地窺探著英王舉動,眸中陰邪殺意生,若尖刀利而鋒。
后覺右方眼前一悸,沙沙,簾子拂動,卻再無透出影來。
四散奔逃的民眾算是穩(wěn)定下來了,其一是來了四位披堅執(zhí)銳橫刀在握的軍爺。
二來,那刺客并未再度行兇。
“這才對嘛?!毙∝堊穑瑧椅怖@于橫梁,用一雙貓爪別扭地系好扣子,嘟囔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