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夜來深時無月。

　　夜來深時無月，斜雨送風(fēng)。

　　“篤，篤?！?p>　　木屐和雨踩在石板上是磬響。

　　一把細篾小傘，遮雨，一方逍遙巾，飄然，一身形似鶴氅的藏青直裰，流云。

　　小巷中行人三兩，不是嘴饞的食客，便是黃口的孩提。

　　一些地下的小土魅聞雨而動，跐溜地附上墻頂，與對面的小伙伴們相視而笑。一邊汲雨，一邊縱歌。頗有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不改其樂的風(fēng)雅。

　　撐傘男子路過時，足下、膝邊皆似有云霧匯聚。抬起直袖，雨水在指尖流淌，伸手一點，那些合歌的小土魅便接二連三地“誒呦”起來，男子見狀哈哈大笑。

　　小土魅們鼓著臉，怒氣沖沖且嘰嘰哇哇地指責(zé)他破壞了它們的樂曲還彈了它們腦崩，男子笑罵：“本君此予爾開慧根哩！”

　　小巷內(nèi)有家鹵煮火燒，排設(shè)亮紅杈子，食客絡(luò)繹。

　　更多的，是尋名而來。在這座云中城內(nèi)，小巷離的遠的地方一條繡央街，市列珠璣，燈燭熒煌，張掛名畫，人肩摩踵。

　　繡央街是老饕們的人間天堂，曾經(jīng)有位詩氣縱橫南北的大文豪游歷于此，他是個好吃且貪吃的主兒，在此住了生生小半個月才繼續(xù)趕路。每日流連于這街上的玉盤珍饈、美酒佳釀、羅裙肚兜，事后離去仍是回味無窮，念其之甚并為此做賦一首《繡央賦》，此賦聞名則天下知云中繡央。其中這街道上熟食繁多，有蹄子清羹、魚辣羹、雞羹、醋鲞、辣蟹羹、煎肉、煎鱭魚、煎茄子、灌漿饅頭、爛蒸大片、羊雜四軟、羊攛四件，還有甜品如素簽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兒、杏片黨梅，也有供歇息的腳店，小酌怡情的梅子酒鋪，拍戶茶肆沽茶狎笑媟語的花茶。

　　其中酒樓高美佳釀的地方，稱過山。酒閣名為廳院，若樓上還有則或名為山，“一山、二山、三山”之類。牌額寫過山，非定江的高岳大山，乃是謂酒力高遠也。

　　大凡進店的都不會輕易登上高樓，怕的是宴飲短淺酒量不及，引人笑話。如果買酒不多，只是坐在樓下散坐，便被稱所謂的“門床馬道”。剛坐下，酒店小廝先下看菜(陳設(shè)之佳肴)，問酒要多少，然后再給換另喜歡的蔬菜。有一個外郡來的士夫，不曾跟風(fēng)諳熟此不成文的規(guī)矩的，便把筷子吃，被一旁看見的酒樓跑堂小倌哂笑不止。也算奇聞樂趣。

　　此街上的夜食，以水飯、馓子、蔥餅、絲雞面三鮮面、魚兜雜合粉為尤，添以熝肉、干脯、肉脯，盤兔炒兔蔥潑兔，香糖果子、辣角子、梅子姜等等。

　　還有一些散壚店，門首不設(shè)油漆杈子，多是竹柵布幕，也稱叫“打碗子”，遂言只一杯也。但這些小店，同暗門子樣，不甚尊貴，非高人所往。再說，有錢的便便人家也不會去這種小地方。

　　而在這方小巷內(nèi)，只有一家鹵煮。還有夜半總愛挨鹵煮蹭生意的，一爿車擔(dān)浮鋪小分云吞店。

　　異于餛飩之別，云吞里有豬肉，有清湯。有紫菜，有小蝦仁，還有小白蔥。餛飩形如雞卵，頗似天地混沌之象，且皮較云吞厚也。

　　男子拉抻衣領(lǐng)，那傘低劣不細，小作坊的做工四溝不平難免讓他身上沾了許多深色的斑點，甫才雨淋的痕跡。

　　他甩弄幾縷額間垂的頭發(fā)，嘟囔一聲，“真挺討厭下雨的?！北阆崎_簾子，停屐而坐。

　　騰騰熱氣便撲面迎來如湯沃雪，過眼煙生，寥寥雨滴，氣象迭變、飄忽回環(huán)，如云舞牙而吞龍，不愧之云吞也。

　　此家云吞店所做云吞在他吃過的所有云吞中不算最好吃最令人口齒流津的，碗也不大，只是店人每每呈上云吞時，總愛稍上一盞冷酒，并有佐酒的小菜。有時是甜梨羹，有時會獻上一碟茴香豆，并向面前的這位公子討教茴的幾種寫法，有時則換換口味如豆腐羹、熬螺螄等等，男子猶愛此店之炒花生，鹽香干脆，嘗時皆不忘高聲贊譽。

　　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先。男子一心離俗，卻總貪俗也。戒不得，也戒不了，便隨它去吧。

　　小雨下下停停，男子雙手搭在腦后嘴里嚼著花生掀簾外覽，風(fēng)吹起長巾逍遙。

　　不經(jīng)意間，眉目香映，心底的石頭終懸了地。

　　幽姿淑態(tài)，木筆花香。

　　木筆花飄在空中，芳華若英，玉鹿棲林，眉眼彎彎的女孩長發(fā)便如咬盞，如飛花，如紅綃之輕柔。

　　“來啦？”男子低聲問詢。

　　“吃好吃噠也不喊我！你很過分欸！”

　　長發(fā)綰以流蘇狀珠翠飾之，鵝蛋臉的女孩一雙剪水眸子中滿是怨氣，她大大咧咧地與男子同坐，右手又極為熟稔地搭上男子的肩膀。

　　因為落了雨，姑娘頭發(fā)全部如紙浸透般蜷絞在了一起。

　　“噓，小聲點！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家如此行事被人看見不好?！蹦凶犹媾⒄盹h逸的發(fā)絲，則又語露霸道地說：“不過嘛，有本君在，也沒人敢欺負瑤兒。”

　　姑娘聽罷，怯回了手，小臉粉粉嫩嫩羞羞的臊了紅。心底里卻是蜜餞沉入水化開了似一陣甜蜜。

　　姑娘羞赧地有些暈頭暈?zāi)X，她噘起小嘴，一拳打在男子胸膛之上，趾高氣揚地說：“屏翳你在說什么屁話！你......你就是一小跟屁蟲，還什么欺負不欺負的，除了你，你看誰還敢欺負我！”

　　往常皆是這男子一人獨來，今日異也同一女子，而賣云吞的店家也知道有些事不該管也不該問，但心里卻如貓爪百撓，癢的好奇得發(fā)慌，心中反復(fù)琢磨，于是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那打扮得溫文爾雅的男子，“敢問公子何許人也？若是錦衣玉食的云中公子又豈會來此貧瘠賤店，難不成世間有兩位云中公子？......”

　　話只道一半又極為惶恐地埋低了頭，心中不斷惱恨自己多嘴。

　　男子屏翳沒說話，只是邊吃酒，邊笑瞇瞇地看著女子瑤。

　　小姑娘猜出了店家心思，故意精靈古怪地說：“哼，老板你真沒見識，誰不知天底下只有一位云中君呀！那便是咱們云中城的云中君。”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云中?！毙」媚铿幰坏靡獗銜┛┬ζ饋恚劬Σ[得看不清，仿佛這句詩是個什么潑天大的寶物，笑出聲時，又會露出兩顆瑩瑩虎牙，可愛又狡黠。

　　男子屏翳也附和著笑，心底端著念頭，偷天奪時、同天而爭，還不如，如此自在即是最好。

　　......

　　有人清閑，有人忙碌。

　　“找到太子殿下了嗎？？老國主薨逝，亟需太子殿下?lián)嵛砍济?！”衛(wèi)統(tǒng)領(lǐng)急迫地問。

　　他是云中城云中君的近衛(wèi)統(tǒng)領(lǐng)，姓衛(wèi)，全權(quán)負責(zé)云中君的周身安全。

　　若是再找不到云中君，別說官位，就怕項上人頭都是不保。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君落一發(fā)，滿城血雨。

　　“稟報統(tǒng)領(lǐng)，并...并未尋到太子蹤跡?！?p>　　衛(wèi)統(tǒng)領(lǐng)氣的跳了起來，恨不得打他們一頓?！耙蝗猴埻?，還不趕快繼續(xù)去找！”

　　......

　　瑤掀起簾子朝外瞅了瞅。

　　小雨沒下大，既不灑脫，也不甘釋然，稍有些緩了。

　　女孩瑤沖云中君屏翳道：“從前，有兩位恩愛似漆的人，一位叫尾生，另一個是尾生心心愛著的女孩。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p>　　瑤又道：“明日待你頒詔宴禮后，我還在此等你，你若不來，我便學(xué)尾生。若不能一生一代一雙人，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既死也不愿委屈?！?p>　　說完女孩便踩著巷中積水搖晃的燈火走了，走時看著酒量不佳已浮酡紅、面似無動于衷的男子，不樂意地哼了一聲，把頭發(fā)上的水滴一一甩在男子身上。

　　她的話如玉箏洞簫，清清泠泠。亦如她的人。

　　男子深望，頻開醉眼，竟落了淚。藏青的直裰被滴雨染了色，頗有些水泊湖清、六橋煙雨的美感。

　　“鳳兮鳳兮非無凰，山遠水闊路漫長?！?p>　　“陰陽兩相隔，先前等不到你，如今已然相思入骨，又豈會不來。”

　　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