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朝廷慣例,新科進(jìn)士入翰林院者,至少需一年半載方得升遷,丘胤明此次越級提升并非全屬偶然。自從考中探花之后,禮部尚書胡瀅便對他留意有加,后來從翰林院孔學(xué)士口中得知他處理公務(wù)頗為得法,又常在書庫中閱讀,便在吏部對官員考勤時舉薦了他。恰值侍讀之職尚有空缺,吏部于是將他安插此位。丘胤明十分感激老師的關(guān)照,免不了時常登門拜訪。這次胡大人一舉提拔了一個初出茅廬的新科進(jìn)士,朝廷官員們無不側(cè)目??汕鹭访鲗Υ藚s不甚在意,照樣每日在翰林院一絲不茍地當(dāng)班。
看慣了藍(lán)天碧海,如今每天被鎖在四方的院落與城墻之間,很快便覺得不自在起來。他不斷克制自己的言行以適應(yīng)官場中的收斂城府,得空時依舊換上平民裝束在京城大街小巷里觀察市井民風(fēng),耐心地等待著有朝一日能走出翰林院,實(shí)實(shí)在在做一點(diǎn)事業(yè),才不枉當(dāng)初進(jìn)京時的心愿。
京城中可看的地方不少,要把整座城摸清楚,不是幾天工夫就能做到的。轉(zhuǎn)眼已是初夏,五月的天白日曛人,丘胤明從翰林院里出來,常覺困怏怏的。這天午后沒多久,見翰林學(xué)士們都歇午覺或是下棋去了,東方炎身體不適未來當(dāng)班,于是他一個人換了裝束步行至西安門外。
京城西北角上有幾個小煤窯,每到冬天,燒炭的人都要用駱駝將煤炭運(yùn)進(jìn)城,后來城西便有了個不大的駱駝市場。天熱的時候,那地方總是臭烘烘的,別的店鋪怕糟蹋了生意,紛紛遷走,可做牲口生意的人不在乎,把牛,馬,羊全都聚到這里出售,于是,原本的駱駝市場就變成了什么牲口都有的大場子。自從進(jìn)京以來,丘胤明還從未上那兒看過,這天不知怎么的心血來潮,一路向西北,不知不覺地走過西安門,來到牲口市場。
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頭塵土飛揚(yáng),木柵欄圍著的場子足有幾十丈見方,馬嘶驢叫聽起來別有風(fēng)味,只是那陣陣臭味讓人有些猶豫不前。但既然來了,還是進(jìn)去走一圈。市場上最多的不是駱駝而是馬,丘胤明雖然不懂相馬,但大致能分出蒙古馬,中原馬,和四川矮馬,大都體壯腿短,不太入眼。馬市中多的是商人,買馬運(yùn)貨,和馬販子兩兩而立,袖口對袖口,手在袖子里不知做了些什么,生意便談成了。他覺得新鮮,想去問又怕馬販子笑他,便站在旁邊自顧猜想。猛然間身后有人大聲嚷嚷。
“哎——大食國的良馬!絕無僅有!”
許多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兵牽著匹黑馬目無旁人地走來,找了塊空地,將馬拴在木樁上道:“這是石侯爺府上出來的,不同于這兒的馬。五十兩,賤賣了?!?p> 眾人聽說都圍了上去,丘胤明就站在馬旁邊,看得一清二楚。那馬全身漆黑,沒有一根雜毛,骨骼秀美,四腿細(xì)長,茶褐色的大眼睛玲瓏剔透,可是馬頭低垂,耳朵朝前耷拉著,身上沾著些塵土,隱隱看得見數(shù)十條鞭傷,后腿上纏著塊鮮血斑斑的布條。這么漂亮的一匹馬被如此虐待,丘胤明忽然覺得挺難受。
這時一個操山西口音的商人上前對小兵道:“你這馬腿瘸了,還怎么拉車?便宜點(diǎn)五兩銀子也就罷了。”
小兵冷笑道:“你長眼睛了嗎?這可是大食國來的馬,五十兩一匹去哪兒找?”
旁邊又有人道:“小兵哥,我們都是老相馬了,這匹可是賠錢貨?!?p> “對啊?!绷硪粋€人說,“管它什么大食國,買馬還要貼錢醫(yī)馬,就是醫(yī)好了,這細(xì)身細(xì)腿的能干啥?”
見這些商人異口同聲,那小兵發(fā)毛了,沒好氣地道:“你們這些沒見識的!我說了也沒用!五十兩,再便宜沒了!”
“五十兩我買了?!?p> 小兵一回頭,見丘胤明站在馬身邊解開繩索,連忙上前笑道:“總算有個識貨的。這匹可是真正的寶馬,你可太走運(yùn)了!”
丘胤明問他:“既是侯爺府上的寶馬,為何賤賣?”
小兵眉飛色舞地說道:“這馬可是外國使臣送的禮物,剛送來時威風(fēng)八面,連侯爺自己也被它摔下地,后來鞭打錐刺什么都試了,這畜牲的臭脾氣毫不見弱,侯爺便讓賣了。嘿嘿?!毙”α诵Γ拔乙膊桓叶嘁X,弄五十兩弟兄們自個兒花花?!?p> 丘胤明對小兵道:“麻煩你跟我回去取錢?!?p> 小兵樂顛顛地跟著他去了。丘胤明牽著那一跛一跛的黑馬慢慢離開馬市,商人馬販們竊竊嘲笑。
回到家,柴管家見他帶回一匹瘸腿馬,十分不解,但也沒多嘴,馬上讓人將馬廄清掃干凈,又派人去買上好的食料,然后站在一旁看他親自動手把馬沖洗干凈。當(dāng)丘胤明提著水桶從馬廄里出來時,柴管家忍不住說道:“大人,說實(shí)話,你是個好人?!鼻鹭访魑⑽⑿α诵Γ溃骸澳忝魈烊フ垈€獸醫(yī)來,替它看看?!薄2癜啻饝?yīng)了,怔怔地看那馬很愜意地低頭飽餐。
從那天起,丘胤明一直親自照料黑馬。那馬看上去很聽話,根本不像賣馬小兵所言那樣難以馴服。有時他把馬放出木棚,讓它在庭院里來回走動,宅子里頓添許多生機(jī)。二十多天過去,那匹黑馬已完全恢復(fù)了原樣,烏黑油亮,步子輕盈。有一天,丘胤明見它在院中小跑蹦跳,似乎想出去,便帶它出門,找了家馬具鋪?zhàn)樱蛏闲绿汨F,配了鞍韉,打典完畢,路人無不驚嘆。丘胤明很高興,翻上馬背,馬似乎會意,小跑一陣后忽然揚(yáng)開四蹄,絕塵而去。
自此以后,丘胤明隔三差五便騎馬出城。六月里層林如織,陌上花開,鳥獸遍野,正是打獵的季節(jié)。如今有了好馬好弩,他便不再閑游街市,只要不下雨,就抽空出城,每次總能帶些野味與東方炎兩家分享。漸漸翰林院的人都對此有所耳聞,但丘胤明對公務(wù)絲毫沒有懈怠,于是無人非議。不久,皇帝一道御旨,將新科進(jìn)士優(yōu)者留京,其余點(diǎn)往各地任知縣,六部中的一些年老官員便由新秀頂替,丘胤明沒料到自己竟被工部尚書點(diǎn)去出任都水司員外郎。
聽說工部乃是六部中最辛苦的衙門,一看工部尚書江淵那兩鬢斑白,臉頰消瘦的模樣,便知其事務(wù)繁忙,思慮過度。六月廿八第一天上任,丘胤明即刻發(fā)覺工部與翰林院截然不同,小官們忙得見面都不打招呼。
都水司,顧名思義,掌管興修水利,防災(zāi)治河,僅黃河泛濫一事,每年大興土木,征調(diào)人力錢財不算,遇上旱災(zāi),引水灌田與開河運(yùn)糧兩頭不能兼顧,便有農(nóng)戶成為流民,像這類棘手的事他在翰林院的史庫中已見到過不少。
上任不出十天,他便發(fā)覺員外郎的職位真叫吃力不討好。下頭四名主事各有分工,而所有的文本都經(jīng)他過目后才承給那位年過半百,自恃資歷深厚的都水司郎中。丘胤明每次一提建議,老郎中便如同書院先生般對他訓(xùn)誡一番,而后固持己見,而丘胤明卻還要將他的意思一一理清后再吩咐給幾位主事,每日里兩頭奔忙,日子倒過得快。
七月中,皇太后大壽,朝廷官員凡四品以上全都送禮朝賀,在皇宮大宴,之后文武百官放假三日。當(dāng)時工部正忙于黃河水患,都水司中,河南,山東所上的奏本已堆滿了桌子。但圣上恩準(zhǔn)休假,又恰逢天高云淡,麗日怡人的初秋,官員們沒一個上衙門。
三日休假的第三天一早,丘胤明獨(dú)自騎馬帶著弩機(jī)出北門而去。京城的秋天是最舒心的時候,江南香稻每年都按時運(yùn)上京來,百官的衣食都由各地上繳的稅收供給,吃穿不愁,京城的百姓沾皇帝的光生活也比別處富足些。眼不見不知其實(shí),沒幾個官員想得到千里之外的天災(zāi)人禍。丘胤明為河南山東的事忙得頭痛,于是出城散散心。
城北幾十里外便有山巒起伏,燕山余脈綿延百里,至京城外仍舊不減巍峨之態(tài)。初秋的山林濃綠中點(diǎn)綴著零星的橘黃,乍看仍舊是盛夏景色,暖風(fēng)撲面,彩蝶飛舞,草叢灌木里野兔灰鹿頻頻出沒。丘胤明將箭矢裝好,騎馬在山坡上小跑。不多久看見遠(yuǎn)處山坡頭有十幾人騎著高頭大馬,似乎在圍獵。京城兵營的大小武官都喜歡打獵,看那些人騎的像是戰(zhàn)馬,丘胤明猜想那是些武官,于是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不想與他們照面。
穿過樹林有條小河,清澈見底,丘胤明讓馬吃草喝水,自己也捧些溪水解渴。忽聽頭頂“嘩啦啦”一陣響,從水中看見一大群綠頭野鴨飛過上空。他猛然想起柴管家說秋天野鴨味美,事不宜遲,立刻舉起弩機(jī)。那群野鴨飛得很快,他隨便看準(zhǔn)一只,扣下扳機(jī)。說時遲,那時快,不知什么地方有支箭幾乎與他的箭同時射向一只野鴨。鴨群驚飛散亂,被射中的那只墜了下來。鴨子落地的地方離小河有些距離,丘胤明趕緊催馬急奔。黑馬在山林中乖巧如鹿,躍過一片灌木叢,跑下山坡。那只野鴨落在長草中。
丘胤明跳下馬,從地上撿起獵物,著實(shí)一驚,那鴨子身上插著兩支箭,一支是自己的。他環(huán)顧四周,正在這時,一名身著墨綠衣衫的獵手縱馬從山坡另一頭而來,見丘胤明手里提著野鴨,便翻身躍下棗紅大馬,上前抱拳道:“公子,你手里的東西是我的?!?p> 丘胤明見此人三十出頭,高大魁梧,聲音洪亮,革帶馬靴,又騎著匹高頭大馬,弄不好便是方才所見那伙人里頭的,于是也不爭辯,一揚(yáng)手將野鴨扔與那人道:“拿去吧!”
那人接過見鴨子上有兩支箭,皆中要害,先是一愣,又打量了幾眼那匹漂亮黑馬,見丘胤明上馬要走,急呼道:“公子留步。請問你可是丘探花?”
丘胤明一驚,回過頭看看那個素不相識的人道:“壯士怎么會認(rèn)得在下?”
那人笑道:“早聽說你的名聲了?!?p> 丘胤明有些糊涂,自己只不過是個新來的小官。那人見他不說話,又道:“我叫樊瑛?!鼻鹭访鞑⑽绰犝f過這個名字,隨口說了聲:“久仰。壯士好箭法?!?p> 那人一聽“壯士”二字,眉毛一揚(yáng),微笑道:“丘兄弟可是在工部任職?”丘胤明點(diǎn)頭,心下奇怪他怎么知道那么多。那人哈哈笑道:“難怪我們沒見過,我在京營當(dāng)差,小小的千總?!?p> 丘胤明不知其言是真是假,于是一笑道:“幸會。我該回去了?!?p> 那人上前一步道:“把你的獵物帶走。”
丘胤明推辭道:“是你先射到的?!?p> 那人搖頭道:“你的箭法真準(zhǔn),我有個朋友最好騎射。你看,現(xiàn)在時候尚早,隨我去會會他如何?”丘胤明問:“他在附近?”樊瑛點(diǎn)頭道:“還有些軍中的弟兄。你的馬這么好,去給他們見識見識。”丘胤明見盛情難卻,便同意了。兩人上馬向坡上跑去。
不一會兒,看見前面樹林外有十幾名騎手,正是方才所見的人馬。這時樊瑛向他說了句:“我先去告訴他們?!睏椉t馬飛奔過去。丘胤明看見他靠近那伙人,對其中一個看上去像領(lǐng)頭的人說了幾句話又回馬過來道:“那位是石將軍。”兩人一同縱馬上前。
石將軍看上去不下五十,寬額方唇,形容威武。身后十二名獵手亦像軍中之人。樊瑛向石將軍介紹道:“這位便是工部員外郎,今年的新科探花丘胤明?!?p> 丘胤明下馬作禮道:“丘某見過石將軍?!?p> 石將軍道:“丘兄弟不必多禮,久仰大名,請上馬?!?p> 丘胤明從命翻上馬背。石將軍見他身手敏捷,微笑道:“丘兄弟真是不簡單啊,年紀(jì)輕輕,文武雙全?!?p> 丘胤明道:“不敢當(dāng)?!?p> 石將軍道:“方才你的箭與正南的箭同中一的,真是天緣湊巧。知道嗎?我們軍中和他相當(dāng)?shù)目刹欢唷=袢招視?,與我們一同獵兔如何?”丘胤明無法推辭,只得從命。一行人策馬而行。
石將軍與丘胤明并肩向前,羨慕地說道:“丘兄弟,這匹馬可是出自大食國?”
丘胤明道:“前些日子有個小兵將它賤賣,說是石侯爺不要的,我便買來了?!?p> “哦——”石將軍點(diǎn)頭,說道:“我聽說過這事。你怎么把它馴服的?”
丘胤明道:“對它好一點(diǎn),他聽話得很?!?p> 石將軍笑道:“石侯爺怎么沒想到這一手?”
丘胤明說:“你們軍中將領(lǐng)雷厲風(fēng)行慣了,別說是馬,即便是人不聽話,都是軍法處置,不像我這種小文官,有的是耐心?!?p> 石將軍哈哈大笑道:“你這話該講給石侯爺聽,他最喜歡有耐心的人。像你這樣的,有出息。丘兄弟將來有什么打算?”
丘胤明想了想道:“既然已經(jīng)在工部任職,暫且步步為營,待有能力后,多為百姓謀利?!?p> 石將軍道:“好個步步為營。知道嗎?很少有人像你升遷得這么快?!?p> 丘胤明笑道:“誤打誤撞罷了。”
“你太謙虛了。”石將軍哈哈一笑道:“今日得見你,還托了正南的一支箭。丘兄弟,正南可是我們的神箭手。你們二人可愿切磋一番,看誰獵的多?”
樊瑛對丘胤明道:“我與丘兄弟有緣,丘兄弟肯賞臉嗎?”丘胤明見他英武直爽,點(diǎn)頭道:“好?!笔瘜④姶笙玻瑩P(yáng)手道:“走!”眾人飛馬張弓,頓時山林中鳥雀驚飛,小動物四散奔逃。
半日過去,人馬汗流浹背,丘胤明與樊瑛說笑著并馬齊驅(qū),見石將軍與十二名隨從已在等他們。石將軍老遠(yuǎn)便喊道:“你們誰勝了?”樊瑛笑答:“不知道。還沒數(shù)呢?!?p> 兩人同石將軍的人馬會合后,丘胤明道:“石將軍,樊兄不愧是神箭手,是他贏了?!北娙艘豢?,丘胤明的馬上掛了十幾只野兔,樊瑛除了十多只兔外,還有一只小鹿。
石將軍笑道:“今天真高興!可惜要回軍營了。不知何日還能見到丘兄弟啊?!?p> 丘胤明道:“承蒙石將軍厚愛,丘某很是榮幸,改日有機(jī)會再聚吧?!?p> 樊瑛道:“改日我來拜會?!?p> 丘胤明見天色不早,辭別眾人,快馬向京城而去。石將軍看著他的背影與黑馬優(yōu)雅輕盈的步子,輕聲對樊瑛道:“這人很不一般?!?p> 樊瑛微笑道:“侯爺,待我找機(jī)會再去會會他?!?p> 第二天一早,丘胤明剛到工部不久,一名主事急匆匆遞來一本折子,丘胤明一看,趕緊承與老郎中。郎中看后皺著眉頭道:“這事怎么都湊一塊兒了!”主事官道:“要不要派人去看看?”丘胤明不言語,立在一旁看老郎中垂目思量。
片刻,老郎中道:“按理我要親自去,可這里也脫不開手啊?!?p> 丘胤明即道:“我可以代你去?!?p> 老郎中看看他,問道:“你修過堤嗎?”丘胤明低頭回答:“雖不曾修過,若大人加以指教,也可勝任?!?p> 老郎中又想了想,方道:“那好,你去通報侍郎大人,調(diào)些土木石料,盡快啟程?!?p> 工部有左右侍郎各一名,左侍郎劉進(jìn)仁年過七旬,孜孜盡職,右侍郎趙榮曾經(jīng)在五年前出使瓦剌迎接太上皇回朝,極善口舌,若沒大事大家都不愿意去和他打交道,于是丘胤明向劉侍郎稟明緣由,侍郎大人便指派了些人手與他。丘胤明奉命帶著主事一名即日啟程,從通州竹木局調(diào)運(yùn)木石工具,急往塘沽縣而去。
是日傍晚,柴管家正在庭院中修剪花木,丘胤明公務(wù)外出,管家便沒什么事了,隨便擺弄一番就要去吃飯,忽聽有人敲門。柴管家走去打開大門一看,是個挺伶俐的小丫頭,十二三歲,一身水綠衫子,手里提著個大竹籃。
小丫頭對柴管家道:“這是京營千總樊瑛大人送給丘大人的鹿肉。”柴管家見竹籃里是個大沙鍋。小丫頭道:“剛煮好的,香著呢,給?!睂⒒@子遞給柴管家便轉(zhuǎn)身跑了。
柴管家暗自納悶:京城中文武官員不大來往,千總派個小丫頭當(dāng)差也夠稀奇了??伤麤]空多想,砂鍋里透出的香氣讓人饞涎欲滴。將砂鍋帶進(jìn)廚房,揭開蓋子,噴香的鹿肉配著青白的大蔥,油亮亮的醬汁還冒著熱氣。原來京營里的軍官也有那么好的廚師。柴管家喃喃自語:“樊瑛,好像聽見過……嘿,想不起來了。”丘胤明外出至少十天半個月,這下可沒口福了。
八月初一那天,下著點(diǎn)小雨,涼颼颼的。晚上戌時前后,柴管家上街買了點(diǎn)黃酒和雞爪回到家門口,只見東方炎宅門前停著兩輛馬車,兩名家丁抬著位坐輪椅的老人從第一輛車上下來,東方大人正親自站在門口迎接,十幾名家丁舉著大燈籠,門口亮堂堂的。隨后第二輛車上又下來一個姑娘和一個少婦,那姑娘和東方炎說了幾句話,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柴管家搖頭嘆了口氣,進(jìn)門去了。全京城的官宅大概也就數(shù)丘家最冷清,老爺不在,傭人們天一黑就睡覺。
原來趁著送少夫人王氏入京的機(jī)會,東方老爺子與東方麟一同進(jìn)京探望東方炎來了。祖孫三人在京城團(tuán)聚,一時里有說不完的話,在仆人的簇?fù)碇伦哌M(jìn)內(nèi)院。東方炎早已得報祖父與妹妹要來,準(zhǔn)備房間,裝飾庭院,忙了好幾天。一場秋雨耽擱了行程,原打算白天到,可到城門口時,門已關(guān)了,彭老管家費(fèi)了半天口舌又塞足了銀子,守門的官兵才勉強(qiáng)放行,連晚飯都還沒吃。東方炎趕緊吩咐廚房做了幾道清爽菜。王氏旅途勞頓先去歇息了,祖孫三人屏退左右,圍坐桌前暢談。
東方麟顯得特別高興。東方炎見她穿著藕白衫子花布裙,笑道:“妹妹,不想做大小姐了,怎么打扮得像個村姑呀?”東方麟笑著道:“為了行動方便。京城可沒有我們東方家的產(chǎn)業(yè),沒人認(rèn)得我,用不著女扮男裝也能到大街上走走,你說多好?”老爺子道:“我就怕麟兒太頑皮,所以得時刻管著她,哈哈。炎兒你一個人在京城還住得慣嗎?”
東方炎道:“剛來時有些水土不服,現(xiàn)在好了。爹娘都還好吧?”爺爺嘿嘿一笑道:“好得很,你爹的生意太多,又在招鏢師了。自從你考上狀元,咱們東方家在南京可謂是如日中天了。你爹娘一高興,就讓麟兒與我一同來,我們至少在你這兒住過年,怎么樣?”東方炎大喜過望:“那真是太好了!這樣我就不冷清了?!?p> 東方麟問:“丘兄不就住你隔壁嗎?怎么,不常來往?”
東方炎道:“他可忙了,下雨天的還要跑去海邊修堤防?!?p> “哦?”東方麟有些驚奇,“他不是和你一樣在翰林院嗎?怎么……”
“他現(xiàn)在是工部員外郎?!睎|方炎說道,“他可比我會做官?!?p> 東方麟沒說什么,低頭喝了口茶。老爺子道:“炎兒,當(dāng)官不容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東方炎想了想道:“現(xiàn)在也講不清,也許過一兩年會外調(diào)?!?p> 老爺子笑道:“依我看,你以后還是調(diào)回南京的好,像你這樣的老實(shí)人,天子腳下,若官做大了,一不留神就要出岔子?!?p> 東方麟點(diǎn)點(diǎn)頭,忽然想起一樁事,笑嘻嘻對東方炎道:“哥哥,猜我們給你帶什么來了?”東方炎一轉(zhuǎn)眼:“吃的?”“對了!”東方麟說道,“你最喜歡的玫瑰豆沙糕,還有姑蘇的棗泥月餅?!?p> 三人高高興興地聊了一個多時辰,爺爺先去休息了。東方麟待彭老管家回房后,輕輕問東方炎道:“哥,你和丘兄沒鬧什么矛盾吧?”
東方炎有些莫名其妙,“我和他?能有什么矛盾?”東方麟見狀趕忙假裝沒事地笑了笑,說道:“看來是我太多心了?!睎|方炎瞪了她一眼:“妹妹,別把你哥看歪了。承顯若做了一品大員,我們還是好朋友?!睎|方麟聳了聳肩膀:“哥哥別生氣,就當(dāng)我沒說過?!?p> 兩日后的中午,丘胤明風(fēng)塵仆仆地趕了回來,二話沒說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飯,柴管家看得出他跑了趟苦差。吃完后丘胤明問起管家他不在時的事,管家便將樊瑛派人送鹿肉和東方家來人的事說了。丘胤明一聽很高興,打算晚上到東方炎家里去。誰知未到傍晚便有客人來訪。
丘胤明在書房里,柴管家跑去開門,一看是位高個子大漢,看見客人的臉,忽然一愣,仿佛在哪里見過??腿吮虮蛴卸Y地問道:“貴府主人可在?”柴管家微笑道:“在書房。老爺請進(jìn),我去通報一下?!鞭D(zhuǎn)身跑了進(jìn)去,跨進(jìn)書房道:“大人,有位看上去像軍官的老爺來訪?!?p> 丘胤明一驚,抬頭只見樊瑛已笑微微地走到書房門口,站起迎上前,抱拳道:“樊兄,實(shí)在過意不去,你送來鹿肉時,我已到塘沽縣督修海防去了??煺堖M(jìn)?!辈窆芗疫B忙搬過一張椅子,又出去端茶水了。
樊瑛坐下,稍稍打量四周,簡樸大方,桌上有一點(diǎn)亂,隨口道:“聽說丘兄弟還是單身?!鼻鹭访鼽c(diǎn)頭道:“家里比較雜亂,傭人也沒什么規(guī)矩,樊兄見諒?!狈Φ溃骸拔壹依镆矝]人料理,彼此彼此。丘兄弟,這次塘沽之行如何?”丘胤明道:“真是禍不單行,一面是水災(zāi),一面又是海防塌陷,好在及時調(diào)集了人手石料,總算是修好了?!?p> 柴管家送來兩茶點(diǎn),丘胤明與樊瑛天南地北地聊到了上燈時分。樊瑛雖看上去是個武夫,但談吐之間頗有風(fēng)度,見聞極廣。兩人相處投機(jī),一同用了晚飯后樊瑛方告辭而去,離別時又定了下次會面之期,恰在中秋節(jié)。
送走樊瑛,丘胤明直接去了東方炎家里,祖孫三人見他突然來訪,十分欣喜,相互問安后,東方麟建議擺上點(diǎn)心,四人坐在天井里品茶。
東方炎剛坐下便問他:“承顯,怎么不來吃晚飯?”
丘胤明道:“中午才到,剛才又有個朋友找我聊聊天?!?p> 東方炎遞與他一塊核桃酥道:“你可真忙,怎么有了新朋友,也不介紹給我認(rèn)識認(rèn)識?”
丘胤明笑道:“你想認(rèn)識個軍營里的千總嗎?”
“千總?”東方炎很好奇。丘胤明點(diǎn)頭道:“上回打獵巧遇了個名叫樊瑛的千總,還有個石將軍,有意思得很?!?p> 一聽“樊瑛”二個字,東方老爺子眉梢一挑,喝了口茶。東方麟瞧見老爺子的神色,問道:“爺爺,怎么了?”
老爺子放下茶杯,緩緩道:“或許是同名同姓吧,十年前江湖上有個叫做樊瑛的,后來忽然沒音訊了,隱隱有傳言說,他是朝廷的密探。”這么一講,座中人皆驚訝地斂了笑容。丘胤明暗自思量,興許傳聞不假,可此時細(xì)究未免太煞風(fēng)景,于是淡淡一笑:“沒準(zhǔn)是同名同姓呢。予敬,下次把你引見給他。”東方炎連連搖頭道:“不必了?!睎|方麟和爺爺都笑了起來。
四人圍坐一起聊了許多京城里的事,東方麟一聽說城里有許多好吃好玩兒的,就盤算起外出的計劃。不知不覺夜已深了,家丁丫鬟都偷偷地打哈欠,四人方發(fā)覺時候不早,丘胤明趕緊告辭回家。
走進(jìn)二門一看,柴管家還沒睡。管家見他回來,立刻提著燈籠上前道:“大人,有句話我想了半天,還是告訴你吧?!?p> 見管家神色有些不對勁,丘胤明四顧無人,輕聲道:“你快說?!?p> 柴管家湊近道:“今天來的客人我總覺得見過,好像……是錦衣衛(wèi)的什么?!鼻鹭访鞑焙笠痪o,問道:“你沒看錯吧?!惫芗易屑?xì)又想,說道:“我當(dāng)初在太醫(yī)家當(dāng)差,有時,給太醫(yī)送飯經(jīng)過北鎮(zhèn)撫司衙門附近,確實(shí)見過他幾次,好像官兒還不小?!?p> 丘胤明不言不語地站了一會兒,對管家道:“柴班,我拜托你件事。”
“大人只管吩咐就是。”
“你從明天起沒事就到錦衣衛(wèi)衙門口轉(zhuǎn)轉(zhuǎn),查查他到底是什么人?!惫芗蚁铝艘淮筇骸按笕俗屛胰ヌ藉\衣衛(wèi)?”丘胤明見他提著燈籠的手微微發(fā)抖,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就去衙門左右的街道隨便買些什么,看不見就算了?!惫芗抑坏么饝?yīng)下來。
幾天過去,柴管家每日都買回一些零零碎碎多余的東西,可就是沒看見樊瑛。中秋節(jié)前一日,丘胤明直到天黑才從工部出來,回到家卻不見柴管家的影子,一問傭人說是辦事去了。丘胤明等了大半個時辰,柴管家拎著兩瓶醋興沖沖的回來,一見他便道:“大人,查到了?!?p> 丘胤明將他帶進(jìn)書房,關(guān)上門。柴管家小聲道:“他騎馬過來,我聽見另兩個錦衣衛(wèi)稱他千戶大人?!鼻鹭访骰腥淮笪颍y怪他知道這么多事,突然一想,不妙。看著管家挺高興的樣子,丘胤明問:“他看見你了嗎?”管家道:“是他先看見我的?!薄笆裁??”丘胤明大驚。管家卻道:“他和我打招呼,我一開始嚇壞了,可他和氣得很,還讓我提醒大人別忘了明天城門口見?!鼻鹭访魃钌钗艘豢跉?,垂目道:“你先出去吧?!彪S后坐在桌前想了好一會兒。
中秋佳節(jié),百官全都歇在家中,不上衙門。丘胤明按時來到廣安門,樊瑛已在等他了。丘胤明策馬上前,躍下馬背抱拳道:“樊大人,丘某起先不識尊駕,還請見諒。”
樊瑛即刻翻身下馬道:“丘兄弟見外了。我就怕你這樣才謊稱千總的,應(yīng)該是我向你賠不是。快上馬,我們還是兄弟相稱吧。”
丘胤明道:“那,恭敬不如從命了?!眱扇酥匦律像R,一同出城向盧溝橋行去。城門與橋頭的守官全都朝二人點(diǎn)頭致意。
城外風(fēng)很大,馬鬃迎風(fēng)飄揚(yáng),兩人似乎都在欣賞風(fēng)景,不著邊際地說了一點(diǎn)話。離城漸遠(yuǎn),偏離了大道,馬在鄉(xiāng)間小路中踏著微黃的秋草前行。忽然樊瑛笑著說道:“昨天看見你的管家,真是個不錯的人,為買兩瓶醋還特意跑去長安街的老店?!?p> 丘胤明笑道:“是啊。這人別的都好,就是太勤快了?!?p> “北鎮(zhèn)撫司的差事不好做啊?!狈鴩@道,“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罵我們。”
“樊兄,恕我直言,”丘胤明遲疑了一下,接著道,“錦衣衛(wèi)的名聲的卻不太好?!?p> “哈哈,”樊瑛一笑道,“你膽子可真夠大,沒人敢對我說這個?!?p> 丘胤明看了看他,見他一臉高興,便道:“反正我的底細(xì)你一定知道不少。你若真要告發(fā),我早就進(jìn)大牢了?!?p> 樊瑛點(diǎn)頭笑道:“你可知道我今天約你出來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說吧,我樂意奉陪?!?p> “好!”樊瑛微笑道,“丘賢弟可否愿意同我切磋功夫?”
丘胤明沒想到他提出的竟然是這個要求,當(dāng)下爽快說道:“你選地方?!?p> 樊瑛環(huán)顧四周,一指山坡下的樹林道:“穿過那片林子有塊荒地,我們走?!眱扇丝祚R朝坡下馳去。
將馬拴在樹上,兩人來到那片荒地上,相距幾丈對面而立。
樊瑛道:“賢弟可用兵器?”
丘胤明說道:“一般只用拳腳。”
樊瑛將腰上的佩刀解下擲于一邊道:“出招吧?!彪S便擺了個起式。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丘胤明鎖定樊瑛的眼神,見他沒有先出手的意思,一咬牙,足下激起。樊瑛不動聲色,丘胤明一掌斜劈而去,樊瑛不避,舉腕架住,兩人相顧一笑,各知對方實(shí)力。就在兩人交手的一剎那,丘胤明變掌為爪,使出近身擒拿的招式,步步緊逼。樊瑛不敢怠慢,腳下天罡步在土地上踩出一個個凹坑。兩人快猛相當(dāng),勁風(fēng)橫掃下地上沙土飛揚(yáng),只見臂影翻飛,招招相扣,難解難分。丘胤明趁出招被他架住,向前一頂,兩人脫開。
丘胤明向后退出幾步,腳下踏出九宮的步子,雙手又成掌,此番卻如輕描淡寫一般,乃是上乘的內(nèi)家功法。樊瑛說道:“好功夫!”二人全力以對,近百回合過去,相互莫能擊破。拳掌過處,草木搖曳。樊瑛的功夫亦是了得,鋼韌圓滑,毫無破綻。二人酣戰(zhàn)許久,丘胤明見樊瑛功力深厚,修為恐怕不在自己之下,于是主動讓了個破綻。樊瑛明白他的意思,雙掌齊出,丘胤明雙掌以接,各自運(yùn)足功力一頂,兩人都站不住,各倒退了七八步。丘胤明靠在一棵樹上,喘著氣道:“樊兄承讓,小弟佩服。”
樊瑛亦是氣喘吁吁,走上前搭住名他的肩膀道:“痛快!在朝廷為官,能遇上你這樣的人真是三生有幸。來來來,告訴你點(diǎn)事情?!?p> 兩人緩步走出林子,樊瑛從地上撿起佩刀系好,然后找到馬匹。兩人在田野里蕩悠悠地散步。樊瑛道:“賢弟啊,我就直說了,你既有真才實(shí)學(xué),入正途即可,何必要假造文書混進(jìn)京來參加會試?”
丘胤明道:“我從小漂泊海外,沒有戶籍。幸得遇到一位朋友,好意邀我同來,盛情難卻。才有了這個機(jī)會。你呢?可是十年前江湖上的名人?”樊瑛哈哈一笑:“你聽誰說的?”丘胤明道:“鏢局的人?!?p> 樊瑛點(diǎn)頭道:“我家是世襲的錦衣衛(wèi),我十幾年前就到北鎮(zhèn)撫司當(dāng)差,常常外出辦案,那次也是。先父和石將軍交好,后來他幫我做了些履歷,又推薦我做了千戶。其實(shí)我倒是挺懷念從前外出辦案的日子,比如今自在?!?p> “原來如此?!鼻鹭访饔袔追指锌?,又問:“你說的是哪個石將軍?”
樊瑛一笑,說道:“就是你見過的。他不是什么將軍,正是那位權(quán)頃當(dāng)朝的武清侯。”
丘胤明這一驚非同小可,緩緩道:“我得了他的寶馬,他怎么說?”
樊瑛笑道:“他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p> 丘胤明沒說話。樊瑛道:“我看石侯爺對你頗有好感?!?p> 丘胤明沉默片刻,說道:“我對別的也沒什么興趣,有機(jī)會能做一個好官,做一些實(shí)事,就滿足了?!?p> 樊瑛笑道:“是啊,這還多虧我扣下了你的資料。”
“什么資料?”
“朝廷對新官總要徹底查清。衛(wèi)所報上說,江寧縣的戶籍簿被人做過手腳,你家祖孫三代都查無此人。我聽說了城里關(guān)于你的傳言,覺得蹊蹺有趣,于是暫且扣下了那奏報,改寫了一個給我上司,就想找個機(jī)會見見你。說說吧,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丘胤明知道無法隱瞞,索性直說了。兩人騎馬緩行許久,在一家鄉(xiāng)村小店坐下,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地坐了半天時間,回到京城已是日暮西山。
丘胤明正要回家,樊瑛忽然叫住他問:“今晚你可有去處?”
丘胤明以為樊瑛亦是獨(dú)居京城,中秋節(jié)想必寂寞,于是道:“暫時沒有,正南兄有什么打算?”
樊瑛稍稍遲疑了一下,道:“我想你上無老下無小,今天又是中秋佳節(jié),不如隨我去吃頓便飯。上次的鹿肉你沒嘗到,今晚或許有更好的?!?p> 丘胤明答應(yīng)道:“好啊。聽我的管家講,你府上的廚師手藝絕好?!?p> 樊瑛笑道:“不是去我家,是另一個地方。你去了就知道?!?p> 兩人一路經(jīng)過菜市口向城西鬧市里去,走過一些大官家的宅院,轉(zhuǎn)過幾個繁華街口,拐進(jìn)一條紅燈高掛的巷子。巷子里頭車馬來往絡(luò)繹不絕,丘胤明意識到這正是京城有名的一條花街,說道:“怎么到這兒來了?!?p> 樊瑛開玩笑地說:“這兒不好么?”
丘胤明覺得有幾分尷尬,沒說什么,跟著他來到一間氣派的大院前下馬。門口的伙計認(rèn)得樊瑛,接過馬匹往后門去了。丘胤明抬頭一看,“桃園春”,大門敞開,里面細(xì)樂婉轉(zhuǎn),清歌陣陣。
走進(jìn)園中,氣氛風(fēng)雅,是個上流的青樓。一看樊瑛走進(jìn)來,那位身著紫紅團(tuán)花衫子,打扮整齊體面的老鴇笑盈盈地走下臺階道:“中秋佳節(jié),怎么還帶位稀客呀?”樊瑛道:“不要多嘴?!兵d母笑道:“哪里,有大人一直照顧,我謝還來不及呢?!?p> 樊瑛見丘胤明一副半信半疑的神色,道:“跟我來?!眱扇藦街贝┻^三四層院落,走進(jìn)一扇半掩的月牙門。外頭歌舞升平,小門里頭卻不見一個人影,沿著一條兩旁種滿花木的小徑向里轉(zhuǎn)去,便是一座小樓。
樓上燈火通明,絲竹之聲隨風(fēng)輕輕的傳來,細(xì)膩悅耳。丘胤明隨樊瑛走上樓梯,來到一間方廳,兩人剛進(jìn)去,廳邊竹簾打起,一個綠衣小女孩探出頭,對樊瑛一笑道:“我去叫姑姑。”
丘胤明打量著廳中的陳設(shè),圓桌上疊著幾個茶盤,幾張椅子上的青綢椅搭半新不舊,靠墻紅木案頭的青瓷瓶中滿滿的插著一大束秋海棠。
不久竹簾內(nèi)人影晃動,一位家常打扮的清麗女子緩步而出。樊瑛立即迎上前,輕聲道:“雪汀,他是我的朋友?!蹦桥訙\淺向丘胤明道了個萬福,說道:“你們到里面來吧?!庇谑乔鹭访鞲趦扇撕箢^來到客廳,其間經(jīng)過一個臨走廊的屋子,音樂聲正是從那里傳出。
客廳里的方桌已擺好了四個冷菜,有佛手海蜇,鳳尾大蝦,還有兩個丘胤明不認(rèn)得。二人落座后,雪汀道:“你們先吃著,我去炒兩個菜?!狈粗溃骸安灰üΨ蛄??!毖┩∠蛩麥\淺一笑:“沒事?!鞭D(zhuǎn)身出去了。丘胤明聽見她打開隔壁的屋門說道:“今天就學(xué)到這兒吧。”于是樂聲頓止,不一會兒便是一陣下樓的腳步。
雪汀還年輕,但打扮舉止看來也不下二十五六,在青樓是年紀(jì)大的??伤┲?,又不施脂粉,丘胤明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身份,然而,從她和樊瑛交談的神情中,看得出二人的關(guān)系。這時樊瑛從旁邊架子上取下一小壇酒,斟了兩杯。丘胤明看他對這兒極為熟悉,也不多問,只道:“大姐的廚藝真好?!?p> 樊瑛道:“你不想問她是誰么?”
丘胤明微笑道:“怕你不肯告訴我?!?p> 樊瑛緩緩道:“六年前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是京城最走紅的歌伎。其實(shí),她原本是傅御史家的小姐,可十六歲時,傅御史反對英宗皇帝與瓦剌求和,被奸人誣陷,滿門的男人全被斬首,女眷官賣。剛才你看見的女孩兒叫小冰,是雪汀的侄女。后來我花了一筆錢與老鴇說定讓她倆住在這里,不再接客,雪汀專門教習(xí)琴曲?!闭f到這里,他嘆了一口氣道:“先妻早逝,家里只有一個孩兒。以往常年外出當(dāng)差,也沒再留心婚姻之事,委屈她了。可不能總這么下去,我得找個機(jī)會,把她明媒正娶過門?!闭f罷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丘胤明知道,像他這般身份,想明媒正娶一個樂籍女子談何容易,給他斟滿酒杯,說道:“機(jī)會總有的?!狈α诵Γ骸安徽勥@些了,反正現(xiàn)在還過得去。來,你嘗嘗這菜,比御廚房的還好?!?p> 這時門開了,小冰端著一盤香氣撲鼻的魚走進(jìn)來道:“姑父,姑姑問酒還好么?”樊瑛道:“當(dāng)然好,叫她不要弄太多菜?!薄爸懒??!毙”芰顺鋈ァ7鴮η鹭访鞯溃骸八行┮娡??!鼻鹭访餍睦锩靼捉裉觳辉撛诖司昧?,于是同樊瑛吃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樊瑛欲留,丘胤明實(shí)言道:“方才以為你獨(dú)自回家,怕你寂寞,現(xiàn)在我還是不妨礙你們了,那邊一定有朋友邀我,還是改日再會吧?!狈Φ溃骸霸瓉碣t弟同我一樣心腸。那好,過兩天去我家再聊?!眱扇俗鲃e后,丘胤明在后門找到了馬,一路小跑回家。
皓月當(dāng)空,萬家團(tuán)圓,街上已沒有多少閑人,馬蹄得得聲清脆醒耳?;氐阶约业南镒永镱^,丘胤明放慢速度,看著月光下單人匹馬長長的影子在地上緩緩移動。獨(dú)在異鄉(xiāng)為異客,他此刻想念起無為和道長來,不知無為是否還在崖州。到了家門口,門里靜悄悄的,他站著吹了一會兒風(fēng),推門而入。
“大人你總算回來了!”柴管家跑出來道:“東方大人請你過去呢?!?p> “那你們自己弄些好酒好菜?!?p> 管家笑道:“大人快去吧,都來請過兩回了?!?p> 丘胤明換下沾了塵土的臟衣服,稍作梳洗,便向東方家門前走去。有朋友在身邊,有沒有家的確無所謂。他抬手扣響門環(huán),大門頓開,門庭里燈燭交輝,彭老管家笑臉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