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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聲01

第二十一章

春之聲01 韓瑩子. 13285 2020-02-13 10:07:24

  二十一、她只是把一雙看上去十分漂亮的黑白分明的毫不掩飾的眼睛在陳烽的那張發(fā)燙的臉上和晃動的身體上溜來轉(zhuǎn)去的

  張家庭院。遠(yuǎn)天電閃椿葉暗。鳥近枯枝棲不安。風(fēng)雷至。雨打落葉情難斷。《南鄉(xiāng)子》

  在張家的院子里,這時是一片熱鬧的景象,一張笑臉對著一張笑臉,繼而又是一張。一張張笑臉上似乎給興奮得都已經(jīng)溢出了血來。他們高興地互相打著招呼,互相拉著手不肯放。尤其是斐斐興奮尤甚。她有好幾次都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因為她礙著二哥和小妹的面,她只是把一雙看上去十分漂亮的黑白分明的毫不掩飾的眼睛在陳烽的那張發(fā)燙的臉上和晃動的身體上溜來轉(zhuǎn)去的,偶爾在對方的眼睛上稍稍停留了一下,它便會變得分外的明亮。但馬上又被甜甜的笑靨和健美的手掌吸引去。她快樂得像一只小鳥似的在陳烽和張其薈的身邊跳來轉(zhuǎn)去,眼神永遠(yuǎn)是溫潤的甜蜜的和歡快的,甚至又可以說成是綿軟的或是癡迷的。它永遠(yuǎn)不知疲倦地閃躍著,一刻兒也沒有離開過陳烽的臉上和身上。……大椿樹上有小鳥在輕輕地唱著優(yōu)婉的歌,還有樹葉迎風(fēng)的歡笑,樹頂上居然還挑著一縷湝湝如水的云,是乳白色的,竟然還拖了條極不規(guī)則的長長的尾巴,一直伸向院墻的外面去。張其芬見姐姐的那副滑稽的模樣,覺得很是可愛又可笑,于是用手掩了嘴,跑進(jìn)屋去找媽媽。張其芬與媽媽親得夠了,于是才放她走出門。

  大舅媽今日穿了緊身對襟衣衫和藍(lán)布滾邊的長褲,一出門就樂得扭歪了嘴,接著便是外甥長外甥短的叫個不住。然而,讓人一眼便能看得出,她那滿臉笑容的背面,隱藏著一種苦意。

  陳烽一眼瞥見大舅媽走出了門,就急忙推開了二表哥,上前向舅媽問好,繼而盯了一下她那雙無色而木然的眼神,就被讓進(jìn)了屋。陳烽走進(jìn)屋,便問舅舅哪里去了,病情怎么樣了?好些了沒有?斐斐搶著回答說:父親與大哥一起看病去了,已經(jīng)走夠三天了,可至今還沒有回來。她一面說,一面搬凳子挪椅子,忙個手腳不停。張其芬在一旁瞧在眼里,便嗤地笑了一聲,問姐姐道:姐姐,我問你,表哥長了幾個屁股嘛?

  表哥……?斐斐先是一愣,繼而瞪了妹妹一眼,她本想斥責(zé)妹妹不該說出如此荒唐的語言,但她稍頓一下,卻瞅著表哥朗聲笑起來,她嬌憨而又滿有把握地說:我想-----只是想讓表哥坐得舒服些兒。她接下去又肯定地說了一句:一點兒也不差,就是想讓他坐得舒服些兒嘛!真的!

  姐妹倆天真風(fēng)趣的問答,只鬧得哄堂大笑。不過,尤其是斐斐笑得最響亮。張其芬看見陳烽在搖頭,顯出一副無奈的樣子,于是又問姐姐道:姐姐,既然表哥只需要坐一個位子,那么你就過來坐在表哥的身邊罷!斐斐果然就在陳烽的身邊坐下了。陳烽倒有些尷尬。大舅母笑道:外甥,你不要把這些話聽到耳朵里。沒辦法,丫頭子家講話盡出軌,咳,真是無法無天呢?外甥,你不會生氣吧?

  ???喲,氣他氣去,怕什么,我才不在乎呢,只要不生姐姐的氣,就行了!張其芬用手勾著媽的一只肩頭,很不在乎地說,把兩只詭譎的眼睛在幾個人的臉上掃來掃去。

  當(dāng)然不會,斐斐在一旁接口說,似乎滿有把握。這時突然有人在外面喊奶奶,好象還拖著哭腔,大舅母聽見了,于是就一顛一顛地往外跑,身后撇下了一陣風(fēng)。張其芬在后面撇著嘴,顯得極不滿。接著斐斐便向陳烽問了很多話,譬如:那些大理花長得旺盛否?都開花了沒有?石榴花可能已經(jīng)調(diào)謝了,但不知枝頭上常常還有小鳥來唱歌嘛?院子里還打算不打算多建幾個花壇了?那位性柳的有沒有把甜葉菊根芽送過來?她喋喋不休地一連問了很多事,但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她連一句也沒有提及關(guān)于陳烽輟學(xué)的事。她似乎也沒想到問一聲姑媽與姑夫的身體怎么樣了。陳烽都一一作了簡單的回答。張其芬在一旁早就聽得不耐煩,她好不容易瞅準(zhǔn)了一個空子,連忙招呼姐姐說:哎,姐姐,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講,而且是很要緊的話呢。張其芬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與姐姐互相靠了靠,把嘴湊上去低聲說:姐姐,你猜剛才在公路上表哥對我講了些什么來?

  他講什么來?斐斐問,她聲音很響亮,并一面拿眼角去瞥陳烽。

  他對我說,你很漂亮。張其芬用詭譎的語音托了詭秘的眼神。

  真的嘛!

  嗯哪,并且,他還說:你因為漂亮,他后來一定要......

  他要怎么樣?

  怎么樣,他一定要娶你做媳婦,因為他很喜歡你。

  死丫頭,他怎么偏偏兒的對你說呢!斐斐聽了,早把臉羞得緋紅,她捉住妹妹,一面舉手著實地打,且一面狠狠地罵著:我把你個該死的!你怪好拿人家開心咧!你怎么就不講他喜歡你呢?你怎么就不講他喜歡你呢?嗯?你在那邊跟人家鬼混!

  張其芬掙脫了斐斐的手,順著二哥身邊轉(zhuǎn),她苦苦哀求二哥快救她。斐斐在后面緊追不舍,口里依舊不住嗔怒地罵著:該死的,怪好嚼舌頭咧!……不行,誰護(hù)她也不行,非打她不可,非打她!張其芬恐怖地避閃著姐姐,眼看馬上要被捉住了,就跑過來求表哥:看起來只有表哥才能救得我!表哥,你快為我講情罷,你說了,姐姐一定會饒我。

  不行,誰說也白說。非叫她不再嚼舌頭了才罷。

  陳烽并不阻攔斐斐,也不為張其芬說情。他只是幸災(zāi)樂禍地笑著,拿眼神鼓勵斐斐竟管上。斐斐一見表哥的眼神,更來了勁。她向表哥面前靠了靠,一探手抓住了表哥身后妹妹甩起來的發(fā)梢。稍一用力便把她的頭從表哥的肩上拉了過來。斐斐騰出一只手來,早在妹妹的嘴上狠命地揪了一兩下,只揪得張其芬呀呀直叫。

  瞧,再敢潑辣嗎?總怕一個人。張其薈在幸災(zāi)樂禍地說。陳烽也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地微笑。斐斐雖然出了一口氣,但還立在那里慍慍地拿白眼瞅著妹妹。張其芬用手使勁揉著被姐姐擰疼了的嘴,她一時也為自己倒霉的嘴幸災(zāi)樂禍起來。她挺滑稽地嘟噥道:這才是不虧呢!真的,再擰一下也不虧,誰叫它愛學(xué)紅娘呢?她接著改變了口氣,突然變得大人似的正經(jīng)起來。她望著對自己怒目而視的姐姐,慎重其事地發(fā)出議論道:看起來,紅娘是做不得了,特別是在今天,紅娘就越發(fā)的做不得,你還沒說兩句話,嘴上就要受起委屈來!

  咦呀,小妹又敢耍嘴了!小心姐姐再擰嘴。張其薈笑著提醒道。

  斐斐這時抬了一下腳,確又拉開了進(jìn)攻的架勢,張其芬可是手疾眼快,早把身子一溜逃了出去,她要去找媽媽,只有媽才會保護(hù)自己,因為她已確信屋里沒有向著自己的人,沒有救星,他們?nèi)墙憬阋贿叺娜???龋雌饋?,一個個都該殺。哪怕是殺一儆百也行。當(dāng)姐姐不在的時候,一定要懲罰他一個才是,她想??墒?,人人都說我張其芬最潑辣,具有男人的氣度!然而姐姐呢,人人都說她最沒用,感情脆弱,不堅強(qiáng),孩子氣,有時也愛流眼淚。如此一比,自己豈不是英雄了嗎?然而,自己為什么總是懼姐姐三分呢?平時,就連二哥也讓著自己一些呀!偏是這個該死的姐姐,不近人情,總是不能饒自己??雌饋恚驳孟雮€法兒給她點厲害嘗嘗才是,不然,如此下去,還了得?張其芬一面想,一面往外走,后來終于找到了媽媽,她正在一棵槐樹下蹲著,用一根棍子正逗著孫子玩。張其芬走過來,把母親拉起來就走,竟惹得那小家伙哭著在地上打滾兒。張其芬回頭看了侄兒一眼,也不多管,只是拽著母親的胳臂徑直地走。后來,還是嫂嫂過去把小家伙抱走了。嫂嫂一面往回走,一面生氣地嘟噥道:真少見這樣搗蛋的家伙,都這么大了還撒嬌,和侄兒一起爭奶奶……張其芬一聽,便回過頭來笑著罵了嫂嫂一句:嫂嫂,你混蛋。剛罵完,身上早挨了母親的一巴掌。母親小聲呵叱她不該這么放縱。她吐了一下舌頭,只是用一串調(diào)皮的笑聲回答了母親。她這時回頭去看嫂嫂,嫂嫂正在墻角前立著,對這邊搖著頭。于是,從她那小嘴里又發(fā)出一串天真幼稚的爛漫無雅的甚而至于又可以說成是放肆的笑聲。只是這一串發(fā)自內(nèi)心的純潔而坦然的笑聲,便可輕而易舉地掀開遮天的灰云和遮住太陽的光輝。

  傍晚,斐斐在廚房里幫助母親做飯,真是忙是不亦樂乎。她嫌那兩條辮子蕩來蕩去的礙事,索性把它纏到了脖子上。張其芬才不干呢?她也不屑去干。她只是陪著母親坐在灶口,母親燒火,她專心致志地看,只是為了看,不過,并不是為了學(xué)習(xí)。她間或發(fā)出一兩句毫無關(guān)系的議論。一直到后來斐斐叫她:喊表哥和二哥吃飯,也去把嫂嫂找過來。她才站起身,瞪了姐姐一眼,怏怏地走了出去。

  吃飯時,張其芬見侄兒在他媽媽面前總是要吃這吃那的欸欸的慪個沒了沒完,她心里早就不耐煩了,她走過去用一只手捉住小家伙的衣領(lǐng),只輕輕的一提,便把他提得兩腳離地有二尺多高,接著只一甩,就把他撂到了奶奶的懷里。她這一舉動,只逗得嫂嫂、姐姐、二哥和表哥笑得噴了一面前的飯粒。當(dāng)然,也惹得母親對她死丫頭、死丫頭的接連罵了好幾句。不過,這一著也真湊效,那小家伙瞪著一雙恐怖的眼睛望著對他來說是天神一樣兇惡的姑姑,乖乖的不再作聲------直到吃完了飯,他也沒敢再慪氣。張其芬笑著問嫂嫂:哎,嫂嫂,剛才我罵了你,你不會生氣罷。

  生氣?生氣也白生氣,誰能把你小芬子怎么樣?嫂嫂沒好氣地說。

  那當(dāng)然,其實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樣?張其芬得意地說了,就拿眼角去瞟姐姐,她見姐姐一副纏綿的神情,心里很不高興。她把嘴角上掛了絲蘊(yùn)藉的微笑,不無遺憾地說:唉,人人都能讓著我些兒,可就是她不讓我,常常讓人家膽顫心驚的!一句話,又逗得張其薈與陳烽大笑起來。

  哪里還有不讓著你的!嫂嫂沒好氣地挖苦道。

  就你說沒有嘛?

  那當(dāng)然。

  張其芬冒冒失失地用竹筷指著姐姐嚷道:就是這個不通情理的家伙!

  斐斐望妹妹一眼,得意地抿嘴一笑,沒說話,后來很快把睫毛蓋住了發(fā)亮的眸子,慢慢地往嘴里扒著飯。

  哈,就這也叫著不通情理嗎!張其薈怪聲怪氣地說著,也笑了笑。

  看你們,都這么大了,一個個的,天天總是嘻嘻哈哈的,無憂無慮,倒象個什么樣子!父親還病著,你們怎么就一點兒也不發(fā)愁呢?嫂嫂怨聲怨氣地說,聲音后來突然變得很細(xì)。

  張其芬一聽,心里有些不受用,馬上對嫂嫂嚷嚷道:父親有病誰都知識,繼續(xù)治療就是了。倘是我們一個個都跟著愁出了病來,可是怎么好?你說罷!

  唉,真是太不象話了!

  怎么不象話了呢?嗯?張其芬詰問道。

  我不要跟你嚷嚷,不要惺惺作態(tài)的!嫂嫂把碗一丟,抱起兒子,一面嘟噥著,怏怏地走出門去。

  鼠愁貓病——假惺惺!張其芬跟上去,用竹筷照著嫂嫂的背影狠狠地戳了一下。

  待嫂嫂走遠(yuǎn)了,母親終于破例地嗅罵了張其芬一頓,便又惹得張其薈和斐斐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地輕笑。張其芬則把舌頭吐得長長的訕訕地走出去。母親還在一個勁地嘮叨不住。斐斐就過來為妹妹說項:

  媽,別生氣了,看在表哥的面上,也該饒妹妹一次。

  母親終于閉了口。張其芬從門外探進(jìn)頭來,感激地望了姐姐一眼,又看了表哥一眼,跑走了。

  陳烽與張其薈分別在小方桌的兩邊坐下了,面對著面,相互傾談著各自近來的情況。后來終于提到了陳烽輟學(xué)的事。陳烽便垂了頭,顯出一副怊怊悵悵的樣子來。斐斐在二哥的身旁靜靜的坐著,斜對著表哥,她這時很想仔細(xì)地看一下表哥臉上的表情,但是被他支在桌上的臂腕遮住了,再加之屋內(nèi)的光線已經(jīng)很暗,若要想看清楚對方臉上的表情來,確實很困難。不過,她猜想表哥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就象霖雨前的天,惝惝悵悵的,陰陰沉沉的,不會開一絲兒縫,現(xiàn)一諾光亮,哪怕只是一閃而過。斐斐站起身,忘情地往前湊了湊,但還是徒勞無益。她朝窗外看了看,太陽已經(jīng)早落,正有一彎窄窄的月兒懸在灰色的天上,默默地將薄薄的銀色灑向世界,并且,還有一片擠進(jìn)了窗子,居然被分散了,于是便愈發(fā)顯得薄,顯得弱。斐斐出神地看了一會兒,一只美麗的蝙蝠從窗前倏地一掠而過,驚亂了她的沉思,她用手指撥了撥齊刷刷的流海,接著抓住了一條辮子,一直沒有把手放下來——也許是忘記了。她輕輕地眨了幾下眼睛,又看了一會兒,她突然擔(dān)心起來——月亮大概不會掉下來罷?若不然,那美麗的嫦娥姐姐將會是怎樣生存呢?還有漂亮的小白兔?還有畫廊雕琢的宮闕,這一切的一切,不是都會突然毀掉嗎?阿彌陀佛,我求老天的保佑,它不會掉下來,一定不會。

  斐斐,你在想什么呢?張其薈突然打斷了她的遐思。斐斐轉(zhuǎn)過臉,不好意思地對二哥笑了笑,沒做聲。妹妹,你想什么呢?張其薈為了想緩和一下屋里的氣氛,他追問著妹妹。

  沒想什么!斐斐不加思索地隨口答道。

  我就不要相信。

  二哥那雙敏銳的眼睛好向能窺到人家心里去。斐斐白了二哥一眼,沒好氣地說:看二哥咧,我能想什么呢?你說我能想什么呢?嗯?你說我能想什么呢?張其薈此刻卻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對妹妹輕輕地一笑,難為情地垂下了頭,沉默起來。斐斐見二哥和表哥都埋著頭,不作聲,屋里這種沉滯的氣氛壓得人受不了。她看二哥一眼,便不理他。她轉(zhuǎn)過臉,搭訕著問陳烽說:表哥,你猜我在想什么呢?嗯?陳烽緩緩地抬起頭,把一雙陰郁的目光在斐斐的臉上徒倚著,許久,他才學(xué)著斐斐剛才的腔調(diào)說:你能想什么呢?我敢說你能想什么呢?

  其實,我在想.......斐斐嬌憨地笑著說:我在想,月亮孤零零的懸在天上,倘是突然掉了下來,那可怎么辦呢?

  張其薈、陳烽一聽斐斐這句傻里傻氣的話,即覺有些好笑。一個說:斐斐太天真了!一個卻說:我看,斐斐愈來是愈傻了!

  斐斐不服氣地分辯說:那個太傻了?我才不甘心傻呢?我是擔(dān)心倘是月亮果然掉了下來,那美麗的嫦娥姐姐和可愛的小白兔可怎么生存呢?

  斐斐太純真了!陳烽高興地笑著說。

  當(dāng)然,都是你們男孩子心粗,想不到!斐斐抱怨道。

  妹妹真夠滑稽的。張其薈只笑得前俯后仰的,怎么你竟會突然變得這樣天真可笑呢?

  我且不與你們爭論,也沒有那厚的嘴皮子。請你們自己來看吧!斐斐說著,把身子斜倚在桌子上,向前伸了伸頭,兩條長長的辮子盤在桌面上,一點兒也不守規(guī)矩。張其薈與陳烽同時立起身,湊過來向窗外張望:天色愈暗,院內(nèi)的一切已經(jīng)不能看清楚,唯有椿樹的枝頭還挑著一諾極薄極淡的光暈,一彎窄窄的月兒懸于椿樹頂上的銀灰色的天空里,向下傾吐著一片極弱極淡的光輝。這時天上確乎沒有星,偶爾有幾只翩翩的蝙蝠,在那里輕輕地盤旋飛掠,且發(fā)出嘰嘰的低鳴。看罷,你們自己看吧!斐斐嬌聲嬌氣地說:那冰冷冰冷的月兒,孤零零的懸在那里,上不挨天,下不著地的,誰管保它永遠(yuǎn)不會掉下來呢?嗯?

  放心,它是不會隕落的。張其薈對妹妹說著,那口氣完全是在哄一個無知的孩子。

  我才不信你這騙人的話咧!斐斐一本正經(jīng)地?fù)u著首。

  他們?nèi)齻€人一齊把身子擠在小方桌上,三顆頭并排地放在窗口的里邊,六只眼睛凝眸遠(yuǎn)望著,同時射在同一個交點上。三個肉體包裹住的三顆相仿的心,此刻卻有著不同的感情:一個是出于天真的做作;一個是想借以解除心頭的怨艾,卻不想反為痛定思痛;一個是出于逢場作戲而另有心機(jī)——只要是表弟高興他也就欣慰。張其薈轉(zhuǎn)過臉,看著正凝視出神的表弟的那張模糊的略略上仰的一邊臉,猝然說:透過窗子,便是恬靜的月兒和深遽的天,這一幽靜的景象,確乎有些詩的韻味!他說著,又轉(zhuǎn)過臉向外望著,聲音輕輕地嘆惜道:唉——可惜我沒有作詩作詞的能耐,不然,對此景象,準(zhǔn)會大抒情懷!真遺憾!他后來確是在自言自語了,但又象是在自怨自艾。

  那么,我們就來一起念念別人的句子罷。陳烽想,于是他便輕輕地念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

  陳烽剛念到這里,猝然收住口,不再念下去。張其薈見表弟停下了,便向表弟親熱地問道:怎么不念下去了呢?接著又懇切地央求道:來,我們一齊念下去!陳烽微微點了一下頭,勉強(qiáng)和著二表哥念下去。斐斐則自顧自地將李商隱的《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一首不知乏味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后來陳烽與張其薈都完全停下了,她還在:蓬來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的念個不住,而且聲音越發(fā)的嬌憨抑揚(yáng),十分悅耳。這時,似乎月兒也聽得呆了,竟忘情地窺視著她的臉——雖然只是一圈優(yōu)婉的輪廊,但此刻很動人——卻忘了自家的那種神圣的遙無止盡的行程,停止不前了。院中的老椿樹也聽得樂了,它搖頭晃腦的狂笑著,悄悄的將一只胳臂——枝影——伸進(jìn)窗子,去愛撫她的臉。幾只蝙蝠聞聲飛來,在窗前流連忘返。斐斐念完了,又從頭念起來,聲音也便愈發(fā)的頓挫柔和,尾音拖得長長的,高低彈跳不一,猶如小鳥悄悄地飛掠,清風(fēng)習(xí)習(xí)地吹著,樹葉輕輕地?fù)u曳,小溪緩緩地流過,漣漪徐徐地蕩散。那種婉轉(zhuǎn)圓柔的聲音在屋里輕輕地回旋著,飄去窗外,傳得很遠(yuǎn)。此刻它占據(jù)了整個空間,若大的空間里這時唯有了這種聲音的存在。

  喲,真好聽!太動人了!我確實誤以為是從太陽神阿波羅的琴弦上彈出的優(yōu)美的樂曲呢!隨著一串頓挫念畜的話語,從角門探進(jìn)來一個模模糊糊的圓腦袋,搖來搖去的,真是一個幽靈!斐斐住了口,靜靜地注視著那個怪東西,許久,不再作聲。

  念呀!念下去呀!張其芬可能是等急了,終于一閃身走進(jìn)來:念呀,姐姐!念呀,真比唱歌還好聽。張其芬搭訕著說了一堆話,但沒有人理她,于是尷尬的在屋里踱起步,口里不住低聲抱怨著:乖乖,今日倒霉,盡撞壁!盡撞壁!

  這時居然有人在暗笑,笑聲首先是從張其薈口中發(fā)出來的,然而很低,接著是陳烽的,后來斐斐也大笑起來,于是張其薈與陳烽也就大聲地笑起來。笑聲象一陣狂風(fēng)疾雨似地朝著張其芬推過來。張其芬滿不在乎地挺起胸,大聲嚷道:你們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嗯?都想約著欺負(fù)我?混蛋!因為屋里的光線極暗,誰也看不清她的臉色,只見她在那里走走停停的,象個幽靈似的。

  你在說誰混蛋?嗯?斐斐笑著問了句。

  誰?誰笑誰混蛋!

  好,你是在說我嗎?

  就是說你又怎么樣呢?生硬的口氣。

  張其薈在旁怪聲怪氣地插話道:看起來,她的嘴又想吃擰了!

  這時,張其芬猝然聲音可憐巴巴地說:哎,一雞懦弱,十雞來啄!馬上都想欺負(fù)我了也!

  誰欺負(fù)你咧!斐斐點燃了燈,居然親切地笑著問。

  張其芬不再作聲,立在那里,其情可憫。她從來也不曾這樣懊喪過。斐斐則友愛地走過去扳著妹妹的肩頭,把她拽到桌邊來,用一手端起燈,照著妹妹的臉,審視起來。張其芬卻覺得姐姐的亮眼睛在自己臉上滾來滾去的,確有些發(fā)癢,她不好意思地推開姐姐端燈的手,別過臉去,咯各地笑起來,斐斐也便笑起來,許久,陳烽方才親切地問張其芬道:其芬,怎么樣?今日大舅媽出例地罵了你一頓,就受得住嗎?

  張其芬卻若無其事地吃吃地笑著回答說:喲,那怕什么呢?狠狠地跌了幾跤都沒什么要緊的,又何況罵上兩句咧!說完,盡力做出平靜的樣子。

  陳烽頓然想起她在公路上為了捉什么小相思跌腿的事,于是又笑起來,斐斐奇怪地望著表哥問他笑什么?陳烽于是就將張其芬為捉相思鳥跌腿的事,原原本本的敘說了一遍,只惹得張其芬慍慍地望著他。斐斐挺認(rèn)真的聽完了,居然幸災(zāi)樂禍地說道:那一跤跌得才不屈,倘能跌得更響些,才痛快呢?斐斐又轉(zhuǎn)臉責(zé)怪表哥說:表哥,你怎么就會輕易相信她的鬼話!她分明是在騙你的!在我們這地方,那里有什么相思鳥?除非鬼見著!

  就你一定說沒有?張其芬詰問姐姐。

  那,就我說沒有!斐斐加重了語氣肯定自己的意見。

  見鬼,我親眼看見了的,怎么能說沒有呢?

  除非捉了來,讓大家看看才肯相信。

  哦,姐姐真固執(zhí),如果我真的捉來了怎么辦呢?

  果然捉來了相思鳥,我衷心感謝你!陳烽有些油腔滑調(diào)地插了句。

  那么,用什么表示呢?張其芬一本正經(jīng)地問。

  用……用……陳烽居然一時支吾起來。

  那么也不為難你。張其芬慎重其事地道:我將它捉來了,只要你一連聲喊我十聲妹妹就行了。

  可以,我一口氣喊你十聲妹妹。陳烽欣然應(yīng)諾道。

  好,二哥、姐姐給我作證了!

  你果斷把它捉了來,我也一口氣喊你十聲妹妹。斐斐也隨口許諾道。

  當(dāng)真?

  那當(dāng)然!

  你倘是把它促了來,我也一口氣喊你十聲妹妹。張其薈也說。

  好的,一言即出,駟馬難追。食言者是小狗。張其芬伸出兩根勻凈的手指敲著桌面說。

  好的,就這樣。大家都異口同聲地笑著道。

  張其芬竟一掄眉目,又重復(fù)道:大家一定不能食言。繼而又說:還有,你們?nèi)硕?,我只一個,誰也不許欺負(fù)人!

  斐斐早便不耐煩了,她打斷妹妹說:好了,好了,你怎么竟變得婆婆媽媽的了?

  是了,是應(yīng)該利索些才好。大家注意了,我這就逮——,逮——。說話時,張其芬早一返手摟住了姐姐的脖子,嘴里急急的喊道:表哥你們快看呀,小相思被我捉住了。她滑稽的舉動直逗得陳烽與張其薈大笑不止。斐斐一面臭罵著該死的妹妹,一面奮力掙扎著,可總是掙不脫妹妹那緊緊卡住自己脖子的胳臂,后來只好以失敗而告終,她便千妹妹萬妹妹的叫起來,求她快放開自己。

  放開你?放開你倒可以,不過,你可要答應(yīng)我的要求!

  好的。斐斐無奈地回答著。

  張其芬將嘴唇湊到姐姐的耳朵上大聲說:放了你,你可別再欺負(fù)我,尤其永遠(yuǎn)別再擰我的嘴,答應(yīng)嗎?

  答應(yīng)你,再敢是小狗!斐斐低聲下氣地回答著。

  張其芬見姐姐的身體軟軟的,毫無抵抗地立在自己的懷里,便猛地用力一推,將姐姐遠(yuǎn)遠(yuǎn)的推到床邊去,不巧倆腿在床沿上磕了一下,自己則很快躲到二哥的身后去。斐斐定了定神,用手揉了揉作疼的腿,就憤怒地向妹妹撲過來。張其芬此刻絲毫也沒有恐怖的神情,她嚴(yán)厲地斥責(zé)姐姐說:

  還敢?還敢?你發(fā)過誓!你發(fā)過誓!

  斐斐猶豫了一下,只好怏怏地撤回身,來到表哥身邊坐下了。抓過辮子狠狠地甩到背后去,繼而用手理著被揉亂的流海,眼角終于漸漸地濕潤起來。張其芬瞅著姐姐的神情,得意地笑著。

  終于失敗了。

  陳烽與張其薈看著受屈的斐斐,也幸災(zāi)樂禍地笑起來。特別是表哥的笑聲,就象針一樣刺得她心里極其的難受,于是她終于伏在桌上委屈地哭起來,并把一只手垂下去,摸著了表哥的腿,狠命地揪起來。陳烽只好甘受屈,他用手推著斐斐:哭有什么用呢?有能耐揍妹妹一頓去!斐斐的身子軟軟的癱在那里,隨著低低的哭聲,一聳一聳地動,一只手在表哥的腿上狠命地揪著,不停地揪著。

  現(xiàn)在,月兒已向西行了一大程,也許是害羞的原故,悄悄地走去的。不過,誰也沒有注意到,然而,它又把明澈的眼光怯怯地窺進(jìn)窗子,不再敢象先前的大膽。陳烽瞥一眼斐斐,她默默地伏在桌沿上,雙臂墊了頭,交叉著,腕子稍稍上翹,十指微微向手心勾曲著,在頭的兩邊,雕刻似的靜,頭縮著在肩上,沒有了頸項似的,兩肩高高的突起,勾勒的孤線卻是很優(yōu)美。他用手往上碰了碰,叫聲:斐斐。她并不應(yīng),只是默默的伏著。對面,張其芬早笑了一兩聲,隨即做了個鬼臉,不用說,當(dāng)然是向表哥與斐斐的。其實陳烽也發(fā)現(xiàn)了只當(dāng)沒看見,他用手托了頭,注視著二表哥。

  空氣仿佛很沉悶。

  張其芬早已經(jīng)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的侵襲,她將兩手平放在桌上,然后用兩只大母指卡住了桌邊,搭訕說:我講個笑話大家聽!說完,用眼掃視了一下,大家俱沒有什么反應(yīng)。咳,實在令人尷尬。于是,她站起身,往外走,剛跨了幾步,又退回來,坐下了身,即覺難堪,但又不甘心,她望表哥,表哥也在望自己。于是她用指頭指了指姐姐,向著表哥點頜搖首了一番。張口說了一陣悄悄話,但誰也未曾聽見,只是見她嘴唇在動罷了。陳烽垂了垂眼簾,將托下巴的手改插入頭發(fā)里,少頃,于是欠身說:

  哎,大家都別這樣悶著,真難受!尤其是斐斐!我來講個故事大家聽!好么?

  不行,不聽我的,卻要聽你的!張其芬抗議說。

  斐斐動了動身體,改換了一下姿勢,將臉露出來,斜視著表哥。張其芬又在暗笑。陳烽嘖嘖嘴,望二表哥,二表哥正向這面點頭。陳烽于是又說:不聽也罷!這樣,我們做游戲!征求的口氣。他伸手在桌上拿過一張紙,一面取筆一面說:我現(xiàn)在在紙上寫上十個日字,我們一起來把每一個日字上添一筆——只許添一筆,改成十個字,試誰添得準(zhǔn)確且添得快!

  咦,有趣!你怎么想到的!表哥!張其芬在興奮之余,也有些詫異不定。

  恐怕沒有這樣的十個字!張其薈用緩慢的口氣說。

  別掃大家的興嘛,張其芬白了二哥一眼道,小嘴撅得可真長。

  我,我并沒有掃大家的興嘛!

  我們試試看。陳烽又取過一張紙,抬筆去寫。

  誰寫誰的。張其芬興致十足地嚷道,信手抓過一張紙,扔給二哥,自己又取過一張紙說:表哥替姐姐寫。

  于是,陳烽便把寫好的那張紙給斐斐遞過去。她也不客氣,早坐直了身子,雙頰紅紅的,尤其是眼圈兒,猶如油彩涂抹了一般,越顯得有幾分美意。她這時并不理頗亂的流海,抑或抹一下眼睛,便取了筆。

  現(xiàn)在,各人的試卷俱準(zhǔn)備好了,于是,開試了。他們四人此刻誰也不望誰一眼,只是盯著各自的面前的卷子,想著,畫著。一秒,兩秒,一分,二分……十分,時間過了很久,但誰也沒道一聲我的完成了。大家依舊在想,收腸刮肚的,不時響起幾聲嘖嘖咂嘴聲?!K于,斐斐輕輕地抬起頭,偷偷地往表哥面前的卷子上瞅了瞅,見后面還缺一兩個。然而自己的呢?還差好幾個呢!她于是一邊瞅一邊畫,很大膽。

  張其芬見了提醒道:有人作弊了!有人作弊了!

  后來,陳烽又畫了一筆。斐斐再想作弊可是被他的手遮住了。真恨人!又過了一些時候,陳烽拿起卷子問大家道:

  都完成了沒有?

  沒有。你的完成了?張其薈與張其芬異口同聲說。

  我的還差一個呢!陳烽說,很干脆。

  我的也差一個呢!恐怕——恐怕的確沒有了第十個字!張其芬一頭說,一頭插上筆。

  然而斐斐的呢?還差兩個呢!倘若是單獨與表哥在一塊,她準(zhǔn)會將他的卷子搶過來,即使刮鼻子也不會在乎。

  我的還差三個呢!張其薈苦笑著說,把卷子推過來大家一看,不是嘛?確實還差三個呢。

  張其芬也就把自己的卷子推過來,大家一看,她添的有:白、舊、目、旦、由、甲、申、電、田、日。后面一個日字未添完,九十分。

  陳烽的推過來大家一看有:甲、目、舊、旦、白、申、由、電、田、日。后面也只乘一個,九十分。

  斐斐的推過來大家一看有:甲、目、舊、旦、白、申、由、電、日、日。她的后面還空兩個沒完成,八十分。

  四人中就數(shù)張其薈的分?jǐn)?shù)低,七十分。

  好罷,大家來一起想第十個字。張其芬說。

  大約的確沒有了。陳烽懷疑地?fù)u著頭。

  張其薈把那兩個補(bǔ)上了,也便去想。只有斐斐不動聲色,沉默少許,拿過自己的卷子,用筆在背面畫了一個口字,又畫了一個日字,放了筆,用指頭把紙推得只轉(zhuǎn)悠。她后來在口內(nèi)添了一筆,與日字放在一塊便成了日與倒日,她無意間又在倒日內(nèi)添了一筆,便成了四字,她看了一看,像字,于是終于恍然大悟了。她丟了筆,突然歡呼起來:

  萬歲!萬歲!被我想到了。終于被我想到了!一百分!

  張其薈與陳烽、張其芬一聽,首先吃了一驚,后來便一起去搶斐斐的卷子??墒?,早被斐斐手疾眼快拿了回來:看,表哥!她一面說,早把卷子塞到陳烽的手里,惹得張其芬不高興地嘟噥了一句。斐斐這會兒并沒理會,只是望著表哥,她想馬上準(zhǔn)會看到一個獎勵的目光。但是,她終于還是失望了,陳烽并沒有馬上瞧她一眼,而是把她的卷子高高地?fù)P起,向張其薈與張其芬大聲說:

  萬歲!還是看斐斐的!一百分!

  張其芬見陳烽那副高興的嘴臉,倒有些不高興起來,于是便啐了一口,說了句:

  呸,迎——合——!

  怎么?不信?大家看!

  陳烽一松手,卷子雪片一樣飄落在桌面上,四顆頭一齊湊上去,一看,張其薈與張其芬也恍然大悟了。

  呀,果然是姐姐有能耐,了不起!張其芬撇著嘴贊嘆道,畢竟還是投過一瞥欽佩的目光來。

  后來陳烽要求張其芬談一點學(xué)校里的新聞故事。

  談什么呢?

  張其芬倒有些為難起來。也許不是,卻是有點為難的情緒。陳烽高興,張其薈也便高興,于是便慫恿妹妹講,盡量簡單些。斐斐弄來了茶水。張其芬于是就講敘起來,滔滔不絕的。她先來談了一些事情,俱是陳烽知道的,已經(jīng)知道的。后來才漸漸的談了陳烽不知道的事情來——近來發(fā)生的事情,其新鮮而又乏味,并令人嗟嘆……

  柳蔚林對美術(shù)還是酷愛,并且為它放棄了功課?,F(xiàn)在畫的比起先前也強(qiáng)了許多。學(xué)校里無論辦什么專欄,都是他配畫。一次,他為一位同學(xué)畫了肖像,——是模仿相片畫的——竟與其人一模一樣,令人感嘆。

  枊賦現(xiàn)在改變得很老實,不再如先前的輕狂。

  張小平依舊偏愛醫(yī)學(xué),他說:考學(xué)與不考學(xué),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我已把自己一生的路在無意間選擇好了……為此,被張老師訓(xùn)了好幾頓。他卻反駁父親說:還來訓(xùn)我呢?我的愛好當(dāng)然是受你的熏染。不過,我后來一定比你強(qiáng)——我要救治更多人的病痛,解救更多人的生命!象你?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還不曾醫(yī)過一個人呢?一席話只將張老師氣得跌在椅子里,半天沒說出話來。他尤其愛瞧姑娘們。他常常愛與姑娘們說笑,玩耍,打鬧。他又變得更孩子氣——拼命地打流子,一下課便跑出去,找孩子們玩。張老師常常為這么一個孽子搖頭嘆息,但終于無計可施。不過,據(jù)說,現(xiàn)在他在當(dāng)?shù)乜梢圆傻揭话傥迨喾N藥草,還可以診治一些簡單病例。

  對于張小平愛瞧姑娘的事,陳烽誠然已有耳聞。

  曾記得,學(xué)校里每次開朗讀會,他都必登場,炫耀似的,他總是站在桌子的后面,瞪著又圓又大的眼睛,架著兩只胳臂,聳著肩,捏著一種腔調(diào),聲音拖得特別的長: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臂和腰身,領(lǐng)著我們——前——進(jìn)——!只鬧得哄堂大笑,常常是這樣......

  后來,張其芬又談到徐瑞超。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自愿退了學(xué)。這件事說出來,張其芬并沒有更多的考慮,當(dāng)然什么也不用想。卻不料十分地震驚了陳烽的心。他的心旋即變得很沉重。他垂了頭,很久沒再抬起。大家只聽見他響而短促地呼吸聲。……此刻,他希望有一場雨——真奇怪!傾盆的……哪怕是綿綿的秋雨也行呀!他想。

  轟——!轟——轟隆隆——!

  呀,什么聲音?很遙遠(yuǎn),同時也很沉悶。

  這是什么在響?斐斐瞪著驚異的眼睛,神秘地問。她看見二哥在搖頭。

  轟——!轟隆隆——!奇特的聲音較之適才近了些。

  我們瞧瞧去!張其芬說著站起身,向窗外望了望。周圍已不像先前的亮,確乎還有一些奇異的陰影在窗外徙倚。也許不是。于是,他們兄妹四人魚貫地往外走。陳烽走在最前面,他渴望是雷聲。會是的,一定是的!……?

  月兒恰像處子的臉,羞答答的,偶爾有一縷極窄極薄的粉紗從面前擦過,是掩羞嗎?可能是!也許不是。星兒寥寥的沒有多少,詭秘地眨著眼,讓人覺得很冷,此刻與月光相應(yīng)和,向世界灑了一層極微薄的霜。老椿樹沉默著,——竟是一陣出奇的沉默,罩住院子,竟然讓人有些兒怕,莫名其妙的怕的感覺?;野椎娜~了一動不動的托著一個光禿禿的斷枝——也許已經(jīng)枯死了,它堅強(qiáng)地直刺著靜穆的深邃而奇怪的天空。天空的確很靜穆,在此一剎那。椿樹斷枝的老杈上宿了一只鳥,尾巴較長,看去似灰色的,恬靜而優(yōu)美。

  待我取了彈弓來打它!張其芬天真地說。

  別,妹妹!斐斐阻止道:也許它正在做著美夢呢!

  咯咯,一定是在做夢,很美的,很微妙的夢!我由衷地為她祝福,希望她決不會濕了羽毛!

  呃,被她們猜對了,它真的在做夢,很美的夢——它夢見了春,夢見了秋,夢見了五彩繽紛的花壇,夢見了迷人的果園,它還夢見小蟲——那是它每每獵取了來做美餐的。于是,它便夢見了很多,竟然多得出了奇,反而向它進(jìn)攻過來,自己將要成為它們獵取的對象了——這是報復(fù),它開始有些害怕了——那種轟轟的聲音。

  轟——!轟隆——!它終于驚飛了,同時高叫一聲,極劇地抖開著修長的翅,俯仰之間,便消逝在夜幕之中了。

  像雷聲!看,鳥兒驚飛了!張其芬此刻悄聲說。

  但不知它投宿何方去?上帝?斐斐默默地祈禱著,仰望著天空,望著眨著眼的極冷的星星。

  看起來是要下雨了!張其薈聳了聳肩頭。

  二哥,你冷嗎?張其芬問。

  不——不冷!

  陳烽默默地凝望著墻頭上的天空,他慶幸,他為自己而慶幸。

  轟——!轟——!轟隆隆——!

  表哥,走,回屋去罷!斐斐怯怯地說。她這時有些害怕,把身體往前靠了靠。

  這種景象很美妙,很壯觀!陳烽低低的聲音像是在自語。我感謝上帝!真是一次奇觀,對我來說。

  終于,墻頭上,仿佛有光亮一閃即逝。墻頭上開始有云兒往上升,像帽子,軟茸茸的,但是,它們?nèi)鲩_著,分離著,極其無情,各顧各地往上沖??墒且豢|一縷的,終于又結(jié)合了。于是,走得更快,分明是狂奔。

  他媽的,真怪!這季節(jié)還有如此猛的雨勢!張其薈沒好氣地罵著。

  說不定的,還沒有下呢!張其芬說:以我看,雨,未必就下了。

  傻瓜!張其薈第一次這樣貶損妹妹。

  還是下雨的好!斐斐說。她想,只有大雨才能留住人。

  說話間,畢竟有一道閃電無情地撕裂了西南天的濃厚的云層。銀蛇似的,匆遽地閃躍。于是,樹木,房頂,俱赤裸裸的極其明顯地暴露于天底下。其間,閃電好幾次瘋狂地割破了云層。墻上的裂縫都能夠數(shù)得清楚。唦——!細(xì)土被雷聲震下了許多。不時有小鳥皇遽地從院子的上空穿過。留下恐怖的叫聲,尾音拖得煞長,后來于是變得極細(xì)極弱。雷聲與閃電交織著——還有堅強(qiáng)的刺劃著始為低沉的天空的斷樹枝的動作,使烏云布遍了北邊的天。

  這時,南天竟有些發(fā)亮。

  怪事!啪——!啪——!椿樹上響起清脆的聲音。陳烽與斐斐的頭上也最初遭到了雨點重重的敲打。

  嗷嗷——!下雨了!下雨了!我們快進(jìn)屋去罷!斐斐高聲叫著,提醒大家。

  進(jìn)屋罷!張其薈也說。

  陳烽并不動。他此刻也說不清自己是怎樣的一種感情。他頗激動,他凝視著較低沉的天空。來得再猛烈些罷!他低聲說。他一動也不動。

  回屋去。張其薈再次提醒道。

  下大了,回屋罷!表哥,走罷!斐斐過來扯了扯他的衣角。

  雷聲已在北天響。電光已在北天躍。雨點更密了,極其的大,碰在人頭上,就像小石子。樹上,房頂上,密密地響起著噼里啪啦的響聲,很動聽。于是,風(fēng)聲獵獵的。借著電光,看得見雨絲斜垂著,交織著,愈來愈發(fā)的密,合成為網(wǎng),極快。又有鳥的聲音傳過來,凄涼、哀婉、恐怖。

  看,都淋透了,快進(jìn)屋罷!斐斐焦急地拽著陳烽往回走。

  哈哈,如此,太爽快啦!哈哈,呵呵呵呵……

  表哥,你怎么啦????你究竟怎么啦?啊?

  表弟,你是怎么啦?嗯?

  進(jìn)了屋,大家的外衣已經(jīng)淋透了。只有張其芬回屋的早,衣服并不曾淋著多少雨。

  哈,呵呵呵……陳烽還是在大笑,狂笑不止。只弄得張家兄妹俱感莫明起來,于是,也著了慌。

  他也許是著了魔吧!剛才在門外著魔了吧!?!羞@樣奇特的雨……一定是!一定是!斐斐想,她急忙過去閂了門,再去望表哥,他還再笑。你究竟怎么拉????表哥。她終于有些害怕起來。后來用手蒙了眼睛,默默地在祈禱著一些奇怪的言話。

  門外還在響著雷聲,但是,只是偶爾的。閃電以極快的——不可想像的速度從門縫擠進(jìn)來,旋即消逝在屋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于是,一點痕跡也便沒有留下。雨點厲害地敲打著世間的萬物,也許只是這個小小的范圍吧!各種奇特的聲音顯得遙遠(yuǎn)而且較近,極微妙悅耳,此刻,對陳烽來說。

  但是,他又感道空虛起來,一種微茫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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