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于海上航行著的商船上,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女子,而且行蹤可疑,船上的工人們明明都清楚她的存在,卻對外一致緘口不言。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船老大對他們一定有所隱瞞。
面前是一個未知的疑團,繁星的興趣被吊了起來,摩拳擦掌的,想要大展一番拳腳,連殘存的半點子醉意也徹底消散了。
甲板上只有兩名船工,正背對著他們站在船頭,誰也沒多留出個心眼注意到他們這邊的情況,船工們一邊觀望前方的海況,言語中是談論著明后天會有個大好的天氣。
繁星和杜若默契地對視一眼,不用言語也將對方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往粉裳女子消失的那個方向悄悄地跟了過去。
船較昨日顛簸,但此刻還算平穩(wěn)地漂泊在海上,甲板下面靜悄悄的,除了海浪聲,還能捕捉到從有人的房間里面?zhèn)鞒瞿腥擞幸?guī)律的打鼾聲,于不久后,呼嚕聲此起彼伏。
長長的過道兩側是一扇扇關閉的門,里面大部分的空間都用以存放布匹一類可以販賣的物品,只有少量幾間是被木板隔出來供船工們休息用的。
繁星當初砸下一筆錢,才分得上層的兩間帶窗子的小房間,就這樣,小房間里面還有一個角落堆起幾只裝貨的大木頭箱子,箱子堆得頂天立地,最上面的那只直頂著頭頂上的天花板。
眼前的景象和他們剛來時一樣,沒有什么可令人發(fā)疑的??墒莿倓偞_實有人從這里消失,他們還撿到了那女子被突出來的鐵釘掛住的一小塊粉色衣料。
“杜杜,你不必害怕,咱們可是修煉近百年的妖怪。”繁星對她說道。
杜若先他一步作法化出一只螢火蟲,扯住繁星的臂膀,緊步跟隨那只螢火蟲,反問道:“有什么可害怕的?”
“就像你說的,咱們可是懂得法術的妖怪,非要論惶恐,也該是他們懼怕咱們。是了繁星,你還記得你教給我的這個咒術嗎?”
螢火蟲飛在幾乎無光的甲板之下,尾巴的那點熒光格外明亮。它將自己透明的翅膀和三對纖細的小腳都照得清楚,忽左忽右地向前飛著。杜若伸出指頭虛虛地指著它問道。
當然記得。
繁星將聲音放得和他的腳步一樣輕:“這是那個追蹤咒術。當年你根基尚淺薄,只能先習些簡單的咒術??瓤?,我怕你找不到我,就先把它教給你了。”
……
這是甲板之下,最底層,最犄角旮旯的船艙,只有門,沒有窗戶。
船艙里彌漫著經(jīng)久不散的霉味和一股不知道哪里來的臭味,四面墻板發(fā)潮,像狗鼻子一樣濕漉漉的。她來的這幾天里,有一面墻上新長出了幾朵蘑菇,它們長得很快,一個早晚就能大變樣了。
明月是船老大抓來的祭品,所謂祭品,即是途中如果遇上龍王發(fā)難,就會把她丟下海里去,以保全船上其余人和貨。不過,在此之前,他們會先丟下一頭健壯的生豬,如果不濟,才會輪到她。
這是照管她一日兩餐的好心船工告訴她的,以往他們都會這么干,前一個年輕姑娘在他們北上時獻給了龍王,所以他們這整支船隊才毫發(fā)無傷地上岸的。也正是因為前一個姑娘沒了,船老大才會又抓的她。
這是船老大說,從牙子手里花錢買來的黃毛丫頭,八成也是牙子從各地抓來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己來抓人。反正船工們人多,身強體壯,船老大本來就給他們開工錢,還在牙子那里能省下一大筆錢,何樂而不為呢?
照看明月伙食的那個船工,之所以說他好心,是因為這天夜里風大浪急,明月被晃得頭暈眼花的,胃里翻江倒海,如果吐在船艙里,只怕會讓本就污濁的空氣更糟糕,那船工見她實在可憐,就答應讓她上甲板上來透透氣。
這是明月第一次站在這艘船的甲板上,也是她第一次出那道門到外面來,沒有人跟著她,四面海水茫茫,見不到岸,所以,哪怕她水性再好,也是逃不掉的。
船上也不會有人會真心幫她脫身,一來為龍王獻祭少女,而少女卻不見了,那么龍王發(fā)怒,陪葬的就是這船上的人,這不值得;二來,這一趟如果風平浪靜,無事發(fā)生,那自然是最好不過的,少女不必被活活拋下大海,可是船還飄在海上,即使有人想救她,又該怎樣放她走呢?此路不通。
話又說回來,如果被船老大發(fā)現(xiàn)了他做的好事,那么他的小命也難保了,雖然龍王不喜歡男人,但是船老大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勒死、悶死、砍死、活活打死,之后拋尸大海,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端倪。哪怕后來家人報官,官府又真的來查,隨便說人是失足掉進海里的,那時已是死無對證,船老大有錢有勢,脫罪又有何難?
明月本就將這些想通了,好好吃飯,好好活著,不去哭鬧,也不去尋死覓活,只要活著就會有機會逃走?,F(xiàn)在不行,可是到了船靠岸之后,自己可能就會有機會。
帶著咸味的海風,此刻都讓人倍感清新。是啊,人在那種地方待得久了,連自己吐出的濁氣都是帶著霉味的。
不知是因為把晚上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出來,還是因為出來透了氣,明月覺得好多了,頭腦也跟著清明,腦筋活絡了不少。
在船尾迎風站了有一陣子,忽聞有女子說話的聲音,她回身看見一對小情侶模樣的兩人在打鬧,明月隔遠望了他們一會兒,自己不覺情緒低落,就順著原路返回來了。
又回到那間陰暗而潮濕的下層船艙,屈膝坐在門板作床板的簡易床上,面對四面潮濕的墻板,明月想起曾經(jīng)也有過一個人,會這樣逗她開心……
想到他,就難免又想起最后一次見他時的情節(jié)。
燕云的買賣越做越大,在這一年里還做起了金樓生意,售賣金器首飾,他為此養(yǎng)了一批手工匠人。
因為時局穩(wěn)定,燕云又善于經(jīng)營,所以金樓的生意一直紅火。這一年新年即將到來時,他給所有工人都發(fā)過年錢和額外的獎賞,店里的匠人特意趕制出了一批純金打造的銀杏葉耳墜,人手一份。
除夕那日,看著先將錢財拿到手的伙計笑容堆滿一張臉,錦盒里面的銀杏墜子小巧精致,明月也滿心期待地等著管事的念到自己的名字。
可是直等到最后一只錦盒都被身邊一個新來半個月的伙計劃名字領走了,明月都只有一封薄薄的過年錢。
月明閣管事的慢騰騰地收起賬簿,他也注意到兩手空空的明月,略顯尷尬地對她說:“老板給的名單只有這些,做出的墜子也只有這么多了。明月啊,要不你找個機會問問老板,看看是不是把你的給忘了?”
那個最后領到過年錢的小伙計也湊過來:“福叔,我覺得老板不是忘了……”
老板的記性是出了名的好,不僅對店里的大小事務過目不忘,他名下的幾家產業(yè),哪家店每日盈利多少?虧損多少?支出多少?一出一入的每一筆數(shù)目他都一清二楚,說是把身邊活生生的人給忘記了,打死他,他也不相信。
明月牽起唇角勉強地笑笑,沒接話茬。
傍晚時分,天上飄起了小雨,燕云撐著傘來她的住處找她。
白天一整天,明月都沒有見過燕云,月明閣的事雖不至于讓她大動肝火,但總歸是有些難過的。
燕云進來時,見她面上沒有什么明顯的表情,把他帶來的桂花綠豆糕也是放在一邊,他自己心里便已經(jīng)有了個底。
“你,還沒拆開那封過年錢,對吧?”燕云放下喝了一口的熱茶,問正在發(fā)著呆的明月。
“還沒有?!?p> “那你現(xiàn)在打開看看?!毖嘣铺嶙h。
明月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也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本能地拒絕:“當著老板的面,拆開老板給的過年錢,不太禮貌吧?”
“咱們兩個不必講究這些,拆開來看看吧,我也有些話想當面對你說?!毖嘣茍?zhí)意如此。
明月拗不過他,只能磨磨蹭蹭地把那封沒多少分量的過年錢找出來,慢慢打開一個口子,伸了兩根手指進去摸了摸,手感更像是一張紙,不像是城中通用的銀票。
對于燕云這樣敷衍自己,明月開始有些生氣,抬頭卻見燕云一臉期待地等著自己,明月壓下想把東西甩到他那張笑臉上的沖動,將那張已知是紙的東西抽出來。
過年錢里包的是一張剪裁得四四方方的大紅紙,上面寫著幾行墨字,頭一行是燕云的名字。明月細看下來,發(fā)現(xiàn)這上面寫的竟是他的生辰八字,所以……
所以,這是燕云的生辰帖。
明月猛地仰起臉,映入她眼中是燕云臉上的融融笑意更盛,不知是否這是張紅紙的緣故,他的臉也比剛剛要紅。
燕云不等她從吃驚中完全走出來,又將一只暗金云紋的錦盒塞給她。
明月看了一眼,只當是他早上給所有人的那副銀杏葉耳墜子,于是她掩飾太平地說:“算你還有點良心,知道忘了我的那份?!?p> 可是當她打開錦盒的蓋子,看到了里面的卻不是什么耳墜子,而是一枚花紋繁復,并且鑲著寶石的戒指,比白天見到的那副耳墜子昂貴千百倍。
燕云很滿意她沒有料到結局的表情,自己動手將戒指從盒子里取出,自然而然地戴在了她左手的第四指上,他說:“別人都有的東西,沒有什么珍貴的。吶,你看,這是我親手做的,壑市最好的手工匠,做的全天下僅此一枚的首飾,現(xiàn)在歸你了。至于過年錢嘛,你收下生辰帖,我名下的財產分你一半?!?p> 明月只有在一開始表現(xiàn)出了歡喜,而后她臉上的神情,燕云當時一直沒讀懂。等到燕云猜到一點端倪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第二日一早,燕云就失去了明月的下落。
明月不告而別,而燕云給她的生辰帖和戒指都被她留在了她住處最顯眼的地方。她躲開了,知道燕云一定會來找她,所以把東西放在昨天擱桂花綠豆糕的桌子上,等他來了,就物歸原主。
離開壑市之后,明月流落異地他鄉(xiāng)。可能是她眼中的迷茫讓船老大盯上了她,知道一個異地人,即使平白無故失蹤了,也不會有人注意的。
“那對上船的兄妹呢?”
“剛剛他們還在甲板上,現(xiàn)在可能回船艙里睡覺呢吧?”說話的人支支吾吾的,顯然他也不太確定。
“可能?你最好祈禱他們像兩個二百五一樣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不然我就把你這只廢物扔海里喂魚!”
梳著一頭小辮子的船老大不知何時上了這條船,帶著負責照看明月伙食的船工往關著明月的那間秘密船艙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