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與繁星的往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這天是人間的八月十五,剛剛化成人形不久的杜若和繁星同坐在僻靜的高處,遠(yuǎn)遠(yuǎn)地感受著燈火通明的節(jié)日氣氛。繁星內(nèi)心厭惡光亮熾熱,卻也是個極愿意湊熱鬧的蒲桃妖。
“天子春朝日,秋夕月”,天子在皇宮里拜祭明月,官員百姓們自然也都紛紛效仿。
皓月初升,不少人家露天設(shè)案,賞月拜祭。銀燭高燃,香煙繚繞,以當(dāng)季的佳果和應(yīng)景的餅食作為祭禮。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遠(yuǎn)處是張燈結(jié)彩,熱鬧非凡。
“嗯……”繁星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托著腦袋,冥思苦想半日,終于搜腸刮肚地想出一個新名字,趕忙寫在手心遞給身旁的杜若看。
“折枝?”
可是還未等到杜若真正開口點評,他自己就先否定地說這個名字不好:“不成不成,折枝折枝的,對咱們花花草草的不吉利!”
而一旁的杜若甚至連個插嘴的機(jī)會都不曾有。
“咦?杜若,你還記得你為什么叫杜若嗎?”
繁星猛地扭過臉來,忽閃著的黑眼睛里面寫滿了好奇。
“不記得了?!?p> 杜若其實在繁星問她的很久以前,就自己想過這個問題,可是思索了一圈下來,結(jié)果卻讓她氣餒。
“又不記得了?”
繁星這時不知是舒了一口氣,還是在嘆氣。
“不記得了,而且也忘了我們是怎樣結(jié)識的,只知道你一直喚我作杜若,而我又確實是一株杜若?!?p> “杜若這名字起得甚是隨意,想必那人是肯定沒有我這般好的學(xué)識的?!狈毙穷H有些自詡地撇撇嘴道。
“??!杜杜快看!有一顆流星!”
繁星手指著那棵帶著長尾巴的隕石,激動得一步跳了起來。
直到它完完全全消失在天際,繁星才意猶未盡地突然一拍自己的大腿:“啊哈!那我就叫繁星好啦!”
“什么?”
杜若有點反應(yīng)不來。
繁星繼續(xù)用手指頭指向天上的一輪圓月和稀稀疏疏的幾顆明星,大言不慚地答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明月與繁星亦不可兼得。今夜十五,月名喚作白玉盤,無繁星相伴著實遺憾,那從今往后,有我便再無遺憾!”
最后一句,繁星是放聲喊出來的,此言一出,杜若也是一愣,趁著她愣神之際,繁星又驚惶失措地大嚷起來,“大事不妙!那妖道追上來了!”
喊罷,一手提起杜若的后領(lǐng)便匆匆忙地開始逃命。
是了,彼時的他們被一名以降妖除魔為畢生己任的道士給盯上了,杜若道行尚淺薄,以致于最開始的那段時日,總能見到繁星像拖冬瓜一樣帶上她逃命。
碼頭附近幾條漁村的村民都以打漁為生,一年四季里面,但凡天時好,家家戶戶的小院都露天懸掛著大大小小的魚干,從村頭至村尾都浸在淡淡的魚腥味里。
此時此刻,剛剛重逢的繁星搖身一變,身上的一件破棉衣成了一身不見得有多華貴的鐵銹紅新衣裳,從暗處優(yōu)哉游哉地?fù)u著五明金箔莫難扇款步走過來,熒星的微光映在他的臉上,襯得他愈發(fā)劍眉星目,唇紅齒白。
眼前的繁星是不會再被人追著喊打喊殺了。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fù)u晃著據(jù)說打架時從別人手里贏回來的名貴扇子,一雙盛滿笑意的似水眼眸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她,把那把五明金箔莫難扇推到她眼前。
“你也過來瞧瞧,我新得的寶貝!”
杜若難得沒有表現(xiàn)出嫌棄,忽地在心里覺得,不管眼前境地如何時過境遷,繁星那副整日總是樂呵呵,永遠(yuǎn)沒有煩惱的樣子卻是不會輕易改變的。
兩人四目相對,杜若在腦海里飛快地回憶起往昔歲月的樁樁件件,而繁星總以一張笑臉示人,那雙多情又無情的笑目卻從來不會是心事吐露的窗口,雖然一直以來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但長久相處下來,杜若也明白他是沒什么壞心眼的。
繁星就這樣毫無預(yù)兆地突然靠近,高挺的鼻梁猛地出現(xiàn)在眼前,被杜若身手敏捷地閃身避開。
一計不成,他直起向杜若處彎下的脊梁,神情落寞地望向她,一臉可憐兮兮地說:“這才過去多久,杜杜竟對我如此冷漠?”
可是他說話時的嘴角向上勾著,眼睛更像是要穿透人的皮囊,直抵人不輕易示的內(nèi)心深處。
杜若偏過臉去,張口就反駁:“才沒有,我們以前也不是這樣的,莫要胡說!”
“那你說實話,悄悄地告訴我,說你是不是瞧上了那位不茍言笑的諸繩水君了?”
繁星喜笑盈腮地湊過來,還十分應(yīng)景地附耳上前,卻再次被杜若一掌推開。
“你也說實話,你這次來是查到了什么嗎?”
嬉皮笑臉了好一陣子,繁星見玩笑也鬧夠了,怕稍后真的把她惹炸毛了,自己轉(zhuǎn)過臉去哼哼唧唧了好一陣,才正經(jīng)起來說出此行的目的。
“自上次你叫我去查咸陰山神手中那道還陽符的真假,我便四處約人打架,甚至不惜……”
杜若一把按住繁星想抬起給她看的手臂,生氣道:“辨真?zhèn)味眩銥楹渭s人干架?”
此時就見繁星以一副“你果真愚鈍”的模樣將她打量著,傲然地睥睨著回答道:“不打架,哪來的手下敗將散出去給你找消息?為了你,我還把我今年開春以來新長出來的蒲桃藤斷成十來段,也放出去替你找消息了呢!”
繁星泫然若泣地掙脫了杜若按住他的手指,將繁復(fù)的衣袖高高擼起,杜若卻只是看見底下兩條白生生的小臂。
繁星的臉上略顯出幾分遺憾,“呀!都長好了!”他是故作深沉地悵然所失。
“你到底還說不說?”
“我說我說,雖然我的手長好了,但是咸陰手上的符是真的?!?p> 正所謂:威武不能屈,繁星話鋒一轉(zhuǎn),到底還是屈了。
“我發(fā)誓,千真萬確!你腦袋的毛病能找到根源了?!狈毙且蔡嫠吲d。
杜若表面上雖未表現(xiàn)出多么意外和驚喜,但其實內(nèi)心還是百感交集的。
杜若曾狀似無意問起過孟婆,若想得到陰司的還陽符,是否容易?孟婆當(dāng)時就回答她說,六界輪回,生死有命,還陽符是個中的特例。
還陽符歷來都是由閻王親筆書寫,親手相予的,現(xiàn)在這一任閻王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油鹽不進(jìn),只有上屆閻王爺管得松些,現(xiàn)四海八荒中尚留存的此類符紙,多半都是當(dāng)年出自他之手的。
或許正是當(dāng)日閑談,孟婆得知她有意此物,不久之后,孟婆就將她引薦給了咸陰山神。山神因事暫離屬地,他親口應(yīng)允,如若杜若能夠信守約定,待到他事成歸山后,便以一紙還陽符相贈,作為謝禮。
如此一來正中了杜若心事,她便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同時給四處游歷的繁星傳去了口信,托他幫忙留意著些。
“過去的事情當(dāng)真這般重要,值得你花如此大的心思?”繁星看著不言語的杜若,心里開始打鼓。
與他相反的,杜若卻是從未有過的篤定。
“當(dāng)然!如若不能全然知曉前因,怎知現(xiàn)在做下的決定又是否正確?就好比有人故意打了你一拳,即使你當(dāng)時打不過,也要等待時機(jī)打擊報復(fù),在此之前決不能輕易忘記這一拳,更是不能再笑著臉跑到他面前去。所以但凡有機(jī)會,我一定要把自己的過去弄個一清二楚,方才全然放得下心?!?p> 繁星聽了這番話,十分不以為然地噘著嘴搖搖頭,“難道你不知道,人們有句話叫‘難得糊涂’的嗎?”
杜若顯然不愿在這個問題上退讓寸土:“有些事情還是要刨根問底的?!?p> 繁星聽了之后不為所動,還順便給杜若如是下了一個結(jié)論:“說到底,你也是個固執(zhí)的人。”
“而且,”杜若停頓了許久,等到重新開口時,聲音已經(jīng)低了好幾度,“我答應(yīng)了一個人,要去見他的,可是現(xiàn)在記憶混亂,我也不能確定。但是,既然答應(yīng)了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繁星認(rèn)真地問:“即便前路盡是艱辛苦楚?”
杜若認(rèn)真地答:“即便前路盡是艱辛苦楚!”
他不死心地問:“為了那個衛(wèi)阿青,就真的值得嗎?”
杜若的聲音極低,話語并不怎么振奮人心,但是很確定,很堅定,她說,值得的。
這些年來,不知由什么時候開始的,她開始頻繁地想起一個人。
其實也不能說是一個“人”,更確切地說,那是屬于一個著青色衣裳的男子身影,杜若在很多場景里見過他:碧波蕩漾的潭水前、千枝垂發(fā)的柳樹下、人頭濟(jì)濟(jì)的十里長街、布置簡陋的茅草屋、長虹臥波的石拱橋……
可是即便有時站得很近了,他的面容也總是一片縹緲虛無,杜若越是心急地想要看清楚,就越是模糊,到最后就只剩下他身上的一抹青白的顏色。
因為他頻頻入夢,有時甚至還會在杜若發(fā)呆的時候冷不丁地出現(xiàn)在腦子里,引得杜若時常為這個不知哪來的人勞神費心。杜若有次將這件事講給繁星聽,當(dāng)時覺得不用名姓稱呼總是不便,就用印象中唯一能確定的一樣特征給那個莫名其妙的身影起了一個名字,從此便于稱呼。
一開始聽到她說起時,繁星也是一愣,笑話她畫本子看多了,癔癥發(fā)作,可是后來這樣的事情總是發(fā)生,繁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在此之后,機(jī)緣巧合聽其他精怪們聊天時,從他們那里得知妖是不會做夢的說法。
某棵老榆樹就說自己常常睡得糊涂,總是忘事,凡人往他的枝杈上綁滿紅綢,可是至于他們的所求,老榆樹總會忘記,不然就是張冠李戴:
窮小子求的是家財萬貫,他就找了送子觀音給那人求來子嗣綿延;養(yǎng)兒長憂的父母祈求家中體弱多病的幼子能長大成人,他就尋來文曲星,讓那人家中長子高中榜眼;待字閨中的女子求如意郎君,他就拜托瘟神避開點她,讓她長命無虞……諸如此類。
杜若覺得,既然精怪無夢,那這些零碎的片段八成就是被自己遺忘的一段過往,因不知名的原因被拋下了,如此一來便都說得通了。
夢境里最后一回與那青衣男子相見,是兩人同在一座臨水的亭子里。
水邊是一片綠色,估計是圍著潭水種著一圈青竹,那亭子四周的竹簾半卷,從湖面吹來的風(fēng)帶著涼爽濕潤的氣吹在他們臉上。
不知道前面說了些什么,男子突然激動地靠上前來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皺著眉思忖著開口說了一句話,大概說的是與她相約某時某地,風(fēng)雨無阻,不見不散,云云。
這些情景都是極其真實的,真切得就好像是剛剛才發(fā)生在眼前的事,但是往深了一想,到底和誰?在何時?又是何地?卻不出意外地一無所獲。
切記要等我呀,莫要等我記起來了,你又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