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德殿上,圣人看罷了奏章,說要歇息片刻。
諸人掩了許多亮光,只留下幾盞照明,便退出殿外闔上了門。
圣人邁步轉(zhuǎn)了偏殿,只見陳伏已在等候。
那陳伏見圣人至,緊忙放下手中的茶杯,伏跪在地。
“陛下?!?p> 圣人坐在椅上,許他起來說話。
“最近天冷,怎還穿如此單???”
陳伏扯了扯身上的紅袍。
“這是今夜入宮來方換了。那日接了圣命,便快馬趕回來。這紅袍看著寬大,實則緊趁,加不得幾件棉襖?!?p> 圣人點點頭,示意他坐下說話。
那陳伏身材瘦小,本不經(jīng)凍,如今又穿的單薄,坐下之后便抱著熱茶杯不住的謝恩。
“我讓你查的案子,近日怎么都沒有進展?”
圣人問話,陳伏不敢不答。
“陛下。十六字案后,我便去了吳興和婺源兩地,不過大理寺的人也過來了?!?p> 說著,便遞來一本折子。
”這是近日的線索。那日回京路上,看到常夫人帶著一個男子,臣便折回去查了查,故而沒有其他消息?!?p> 圣人詫異:“密報是何時發(fā)的?”
陳伏拱手。
“昨日一早?!?p> 圣人又問:“從哪里發(fā)的?”
“回陛下,密報是我在吳興回道京都的路上發(fā)的。那日我見那人面孔生疏,但言語間似是當?shù)乜谝簦愫髞碛只厝プ吡艘辉?。?p> 圣人了然,便不再懷疑。
“可查出什么?”
“那人姓張,年五十一歲,自幼家里窮苦,因為排行老三,所以沒有官名,只知道他叫張三,是從前常府老宅的廚子。后來因為老宅失火,妻子喪生,便神志不清了,外出乞討了十多年?!?p> “常府的人?那現(xiàn)在怎么又回來了?”
“回陛下。這個倒沒查清,聽常在寺里的人說,他和另外一個人一樣,都是得了重病,沒多少日子了?!?p> “另外一個人?”圣人又問。
“陛下。那個人,您應(yīng)該認識,叫李登方。”
“李登方???”圣人驚道。
“是。陛下。正是當年常府的官家,李登方。他這些年一直在吳興新建的一座觀音寺里修養(yǎng),張三當年也是被他所救?!?p> “李管家,孤記得。當年火起之時,我還尚未登基,?;屎笈c身邊的丫頭前往常州為孤祈福?;貋淼穆飞希依锉闫鹆舜蠡?。舉宅上下十七口盡皆被焚。半年后,我命江南東道知事復(fù)查,他說是廬州王醉酒,失手打番了院里靜晾的油桶,又遇上那日風(fēng)大才釀成此禍,廬州王也命喪其中??赡抢罟芗铱傉f不妥,三番五次與州府遞書,說是有人有意為之。鬧了數(shù)年方停歇。我還以為此人已經(jīng)死了,卻沒想仍舊還活著?!?p> 陳伏拱手道。
“陛下,李登方,已經(jīng)死了。”
“你方不是說此人就在寺中修養(yǎng),怎么卻又沒了?”
“臣初去吳興時,李登方確實還活著。后來見常夫人攜了吳興人回京都,再回去寺里想問個究竟時,他卻已經(jīng)歿了一日了。”
“可有異常?”
“臣查過了,仵作已驗,說是五臟受大火熏燎,不堪其用,確實是大限已至,病故的。”
“那個張三,你可有再查?”
“陛下。臣只知那李管家之前給了常夫人一封信,是什么內(nèi)容,卻不清楚。不過,回來后臣便去查了一下戶部存檔,常夫人用假文在北街巷子租了一戶老屋子,承署寫的是張三的名字,但時間與筆跡卻都對得上?!?p> 圣人環(huán)抱暖手銀爐,心中愁緒又起。當年自己適逢緊要關(guān)頭,常府之事無暇顧及,待一年后復(fù)查此案,皇后卻說攪擾祖宗安寢,不愿舊事重提,正遇朝綱不穩(wěn),新政難支,他也不再追查??扇缃窨磥?,似是暗流湍急,另有隱情。
“罷了?!?p> 圣人打開手上密折。
”說說孤的兩個兒子吧?!?p> 燈燭初上,那廂承坤殿里金銀分錯棟梁巍峨,殿里諸人都被屏退,只姐妹二人在里對質(zhì)。
?;屎篝W云未釵,只著寬松常服坐在松軟的暖塌上,眉目橫斜,面帶怒氣。
“我只問你帶回的人是誰,又未曾怪你。你求的哪門子情?”
常夫人屈膝跪在地上,妝容亦有些斜亂,但神色冷靜,似乎不為所動。
“姐姐。只不過是路過見他可憐,便順道載了。至于家住何處,姓甚名誰,我也不甚知曉。這幾年來,我什么都是聽你的,從來不敢大意,你又何必多心。”
?;屎笠娝哉Z夾帶,更是大為惱火。
“我多心?你若坐了皇后位子,你更比我多心,朝堂之外,數(shù)十雙眼睛盯著你我還有安別。此事若非陛下告知,我還不知道你竟做下這等事情。既然只是個路人,你當早日告我,又何必隱瞞至今?!?p> 常夫人躬了躬身:“我只是不知,一個路人會也如此驚動?!?p> 常皇后撩袖起身,不由得聲音怒了幾分。
“你真是糊涂!陛下本就為十六字案惱怒已久,先前大理寺查出那幾人是吳興人氏,好在我多方打探才知是虛驚一場,如今你卻帶個陌生人回來京都。你要知道,此事在陛下看來,絕非一個路人那般簡單!他若是興起查將起來,你我都難脫干系。這諸多事情將會給你我?guī)須⑸碇?。?p> “我也不知什么案子,不過既與你我無關(guān),你又何必?zé)?。如今圣人也不曾納妃,姐姐身居后位,母儀天下,卻總是如此擔(dān)憂。我只是驚怕,若是有朝一日事發(fā)...”
“住口!”
?;屎笈亢浅猓泵ζ鹕硭南驴戳藥籽?,確信無人方低聲說道。
“這是你當年欠我的!當年我保了你的清譽,你也要替我保守秘密!此事你知我知,世上再無第三人。若真被圣人知曉,常氏一族,便從此萬劫不覆。莫說你我性命,即使是安別和老宅的祖宗們也休想安生!”
常夫人見她提起舊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當年是我不好??蛇@十多年過去,我只覺得惶恐的很,我只想安靜再過幾年日子,什么榮華富貴,我也不想貪?!?p> ?;屎笠娝芰梭@,怕她聲張起來,便穩(wěn)了穩(wěn)心神上前扶住她,與她寬慰。
“姐姐,我只是氣你癡傻,容易被人欺,卻不曾怪你。當年的事情我早都忘了,你也不必介懷,若不是今日上火,我也不會提起的?!?p> 說著,又輕嘆起來。
”咱們常氏一族原是吳興世族,后來只落得你我姐妹相依。原是想著安別能光宗耀祖,可如今儲位空置,涼國婚事未定,安別命懸一線,我原想的全都擱置了。為你也好,為我也好,或是為了常氏一脈,咱們都不能散了心?!?p> 說罷,又伸手拂袖與常夫人擦了眼角兩滴清淚。
“當年若是知道如此,早該遂了你?!?p> 常夫人早年的錯被她拿住,便被欺了許多年,朝晚不得抗命。此次在吳興見了李管家,本已打定主意要查了老宅失火的事來,可是心內(nèi)仍有芥蒂,不敢露了消息。此刻見她與自己虛與委蛇,言語之中沒有幾分姐妹感情,多是兩面三刀的權(quán)宜之計,心中更是涼了幾分。
“姐姐。我....”
“咚咚咚?!?p> 門外幾聲清響,是門子在外頭說有事要稟。
?;屎髥査问?,臘梅只說是駕前的趙吉過來了,常皇后驚得想起白日與程篤汝約了夜里的事來,一時不敢開門,細想了片刻,方覺程篤汝或是趙吉都不應(yīng)如此托大,這才收拾停當叫人開了門。
“皇后娘娘?!?p> ?;屎笠娝]巾散亂,氣喘吁吁,似乎是出了急事跑過來的。
“圣人出了何事?”
趙吉連連擺頭,喘了幾句方答。
“不關(guān)圣人。是,是郡主?!?p> 趙吉喘得上下不接,皇后也等的煩躁,臘梅遞了杯茶水過來與他,方緩了許多。
“御知公主要過來瞧安別郡主,我來與娘娘通報一聲。免得圣人知道了責(zé)罰?!?p> 諸人驚訝,常皇后亦是咂舌。
“前幾日剛遷府,這夜里匆匆趕來作甚?你可知為何緣由?”
“稟皇后。小臣午后剛?cè)ミ^公主府上回來,圣人說要吃了甜點,我便去了廚房。結(jié)果聽見人說御知公主回來被人攔在上陽們外,我便去探查了一眼,千真萬確?!?p> ?;屎笠娝f起行蹤,也是疑惑,便又多問了句。
“今日程公公告假,你不在駕前伺候,卻去公主府上干什么差事?”
“回娘娘。圣人午間得了消息,來人說是昭王爺家新晉的和樂公主在家歿了。圣人才令程公公和我等諸府傳報,承坤殿一向有師傅通稟,我便被差去了公主府上。”
“你說誰!”
?;屎篌@呼,那趙吉也不敢說自己惹了禍,只裝作好意通報,躬身告辭趕回了政德殿。
原是午后他去往府上傳報,又與御知攀談起來,想討點賞賜回來,卻不知多嘴說錯了話,將安別日前懸梁的事說將出來,這才惹的她火急火燎。
“讓開!”
御知盯著擋住院門的尉遲驥,雙眼通紅。
“你既早就知道,為何不早告訴我。今日若不是來人通稟,你要瞞到什么時候?”
春瑤與青蘿等人也在一旁拿話勸她,如今不比從前,叫她從長計議。
“和樂公主既死,和親之事或許要從公主和郡主二人之間選了。公主此時進宮,怕是不妥。”
御知看著春瑤,忽的想起那門子與自己說的黃紙的事來,一時氣上心頭,伸手摑了一巴掌,春瑤的臉上登時通紅。
“早間的黃紙卻是什么?為何瞞著我!如今又在這里攔著不讓我去看安別姐姐。圣恩又怎么樣,從前又是如何!從前我與她一同吃一同寢一同游樂玩耍,她如今這般模樣,難道我不該去看一眼嗎!”
尉遲驥也被她一把推開,卻看見慕容玉站在院中,靜靜的看著她。
御知淚眼婆娑,看著他在月下皎潔的臉龐,又想起安別偷了詩箋的事來,又好似是他的出現(xiàn)才害得姐妹二人如此隔閡,一時竟靜了下來。
“你也要攔我嗎?”
慕容玉搖了搖頭,邁步往旁挪開。
“你要去便去就是。”
御知再無二話,邁步出了府門,只聽見他在身后喃喃道。
“明日我再來看你?!?p> 御知聽他言語,駐足片刻,百般情緒涌上心頭,卻只是回首道:“不用。”
尉遲驥也在一旁瞪眼,又叫春瑤跟上車駕同去,自己也挽了馬跟著。
車輪滾滾,不消片刻功夫便到了宮門外。
那門郎見是公主,亦是滿臉堆笑,卻是死活不放她入宮。
“公主。實在是圣人禁令未解,屬下不敢拒命?!?p> 尉遲驥從背后追上,下馬亮出自己的腰牌。
“涼國世子有要事與公主稟過陛下。讓開!”
門郎見他腰牌確實,幾人低頭接耳片刻,卻說要稟了圣人過來。
那人去了盞茶功夫,御知卻等不及了,只身便要往里闖。門郎官也是個短命鬼,竟伸手舉起劍鞘攔住去路,春瑤也在一旁拉著御知衣袖,只說再等片刻,哪知面前一陣冷光,御知抬手從他的鞘中抽出劍來,伸手便架在了那人頸上。
“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