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點多,我和妹妹、弟弟就起起床了,因為受爸媽的影響,在家里我們從來都沒有過睡懶的習慣。媽也醒了,左手吃力地撐著想起床。我對媽擺了擺手——媽的身子雖好了些,但還很虛弱,不多加休息怎么行呢?我故意把嘴巴挨近媽的耳朵,輕聲地說:“媽,您就好好躺著吧,家里的事有我們呢!”“你這個丫頭!”媽按了一下我的鼻子,寬慰地笑了,“好,好,媽聽你的,就這么躺著。”
弟弟在背書,妹妹喂了雞,又打掃著屋里屋外。我挑了一缸水,便開始動手做早飯。
今天是周五。飯后,妹妹和弟弟共用一輛自行車,上學去了。妹妹在我原來讀過的鎮(zhèn)中學,弟弟在中心小學,兩所學??康煤芙Cν炅思覄?,還不到9點鐘,我正琢磨著準備出門到鎮(zhèn)上去找誰借錢,外面卻又沙沙地下起雨來。我只好呆在房間里看自己的專業(yè)書。
“丹丹——”媽在叫我,我連忙放下書走到媽的房間去。媽正坐在床上,紋帳的另一端已經(jīng)掛了起來?!暗さ?,媽想跟你說說話兒。”“嗯,媽?!蔽易綃尩拇惭厣稀?p> “丹丹,張老師在省城做生意,這兩年他有沒到學校找過你?”媽看著我,神情有點……說不清楚。
“有啊。媽,您怎么會突然問起這個?”是啊,媽為什么會問起這事呢?以前,媽并不是很清楚我和他的關系達到怎樣的程度,只知道張老師對我很好,而她和張老師也很熟悉。
“媽在想,咱家現(xiàn)在牛沒了,得借錢買一頭回來??蛇@本鄉(xiāng)本土,耕田的大家都不容易,上哪借?聽說張老師在省城掙了大錢,媽琢磨著,張老師人好,你又是他的學生,原來關系也好,現(xiàn)在咱家有困難,你回學校后如果代媽向他提起,借個千把塊錢的,寄回家來,買頭牛和兩只豬仔,今冬收成后再還給他,我想張老師應該不會不樂意。丹丹,你說媽講的有無道理?”
“嗯?!眿屨f的原來也是牛的事。奇怪,昨晚我怎么沒想到他呢?跟他借錢應該不難啊,雖然他現(xiàn)在對我有點……
“媽,壓死的牛和豬呢?”
“隨便給人宰殺了。唉!對那頭母牛,媽真的有不忍心,它幫咱家耕了好幾年田啊,還生了幾個仔,累死累活的,到頭來……”媽哽咽著。
“媽,別想那么多了?!蔽抑缷寣ε5母星?。往年寒暑假在家,看到媽犁田的樣子,我都覺得好笑——牛有時累了,偷懶不想走,媽急得干瞪眼,卻又不忍心打它,只是輕輕地甩了甩竹鞭,嘴里嘮叨著:“牛啊,都犁得差不多了,你再忍耐再辛苦多一會,啊?牛啊……”
我忽然想起什么,便問:“媽,張老師和他老婆是怎么離婚的?”
“說起來,張老師前幾年也很不容易。”媽很是感嘆,“本來,張老師挺好的一個人,熱心工作,熱心幫人,鄰里鄰外的,還有他的學生,哪個不說張老師好?可我就是想不透,他老婆怎么就要整天跟他吵,罵他沒有用,罵他沒有男人樣,罵他窩囊不會掙錢,有時罵得真是難聽!唉,可能是他老婆生來人格就不好。后來,聽說張老師有位女同學在省城做大生意,寫他來要他去幫忙。這原也不是什么壞事。他老婆竟拆他的信,把信撕了,還大吵大鬧,說張老師跟那位女同學有過怎么怎么樣,現(xiàn)在又怎么怎么樣,說得很難聽,鬧得她娘家也來了人,在學校里影響很不好。張老師還來過咱家,跟我說了這些事。一個大男人,抬不起頭來,想掉淚都沒得掉,唉……最后,只好離了。張老師也就去了省城,好在現(xiàn)在掙了錢,日子好過。人啊,有時真的很難做!”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墒恰皨?,我覺得張老師也有不對的地方,他要走,也不應該上了半學期課就走啊,這樣對學生不是很不負責任?”
“媽有點納悶,聽說是張老師和學校領導有些什么疙瘩,這是麗麗說的,其實麗麗也不怎么明白?!?p> 和學校領導有什么疙瘩?我以前怎么沒聽他說過?難道張老師也有什么難言之隱?算了,不談他了。
“媽,您現(xiàn)在身體好些了嗎?”
“好,你一回來,媽就覺得好多了。媽呀,看著你們姐弟三個長大,好好讀書,快快樂樂地在一起,心里就高興。往后,媽就盼著你能找個會過日子的好男人?!?p> “媽……”我捂住媽的嘴——媽一說下去啊,可沒完沒了,哪家的女兒又嫁給怎么樣的人家,哪家又娶了怎么樣的媳婦……
“桂蓮嬸——,丹丹——”有人在外面叫我們母子倆,聲音好熟!“是張老師回來了!丹丹,快,去招呼張老師進來。”媽一下子反應了過來。
我有點不相信地走出客廳,真的是他!舉著傘,拿著一袋水果,背著包,皮鞋濺滿了污泥,棱角分別的臉上顯得有些疲倦,一副仆仆風塵的樣子?!斑祝瑥埨蠋?,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快進來吧。”已經(jīng)11點多了,雨還在下著。
“昨晚我還在省城呢。”他笑了笑,走進屋來,“你媽呢?”
“在里屋。張老師,坐?!?p> “張老師,你回來了。”媽走了出來,皺紋間掛滿了微笑。
“剛回來。桂蓮嬸,你比過去瘦多了,可要多注意休息啊!昨天晚上,我打電話給丹丹,聽接電話的說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身體不大好,丹丹請假回家了。我想自己這幾天也不算忙,不妨回來看看,所以今早6點多我就上車了。桂蓮嬸,你身體不礙事吧?”
“還好。張老師,你真的太有心了,這么老遠的……”媽高興得不知說什么好。
這樣聊了一會兒,張老師拉開背包,拿出雀巢燕窩、三株口服液、太太口服液等好幾種補品,堅決要媽收下。媽又是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中午和晚上,媽都留張老師在家里吃飯,并在下午跟他談了目前的困難。張老師二話沒說,便掏出兩千元來,“桂蓮嬸,這點錢你先拿去用,以后有什么困難,只要讓丹丹跟我說一聲就行了。咱們鄉(xiāng)親的事,如果不樂意幫,我還幫誰呢?”我相信他講的是內(nèi)心話,雖然,現(xiàn)在我們彼此之間并不完全了解。媽呢,死活也不肯要那么多,相執(zhí)之下,媽最終只好說“那就借一千五吧”。
傍晚時分,雨終于停了,西邊還出現(xiàn)了縷縷霞光,映照著雨后的天空,顯得異常的清新和明麗。
晚飯后,張老師和麗麗、飛飛逗笑了一會,又翻看了他倆平時的作業(yè)和測驗,連聲說:“不錯,真的不錯!和你們姐姐一個樣!”妹妹和弟弟聽了有點眉飛色舞的,我不由得瞪了他們一眼,心里卻也甜滋滋的;媽更是高興,每一條皺紋似乎都溢滿了春風。
“桂蓮嬸,不是我夸獎,這兩姐弟呀,到時肯定又是狀元!”
“張老師,要真能那樣,我做媽的就是再苦再累也覺得有福氣啰!”
“肯定有,肯定有!麗麗,飛飛,你們都聽到了,你媽的話可要記在心里,向你們姐姐學習,不要驕傲和落后?!?p> “嗯,謝謝張老師的教導!”妹妹紅著臉說。弟弟卻向我伸出了長舌頭,真鬼!
“媽,我想跟張老師談些學校的事情?!?p> “好,你們進去聊吧,有什么問題呀,就多向張老師請教?!?p> 我把茶壸、茶杯帶進房間里,請張老師坐在書桌前的靠背椅上,我坐在床上。
“怎么,沉默了?”他笑著看我。
“我在想該以一種怎么樣的方式來提出問題。張老師,我還是直截了當吧?!?p> “好,拐彎抹角的,我聽了也煩。你說直說吧?!?p> “這件事,我從來都沒對人說起,不少人都認為我狠心丟下學生,我也不想辯解,就是辯解又有什么用呢?其實,說來話長……”他沉思著,又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煙來,放到書桌上,抽出一支,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這個動作,仿佛是連著過去的一根線,不經(jīng)意地又觸動了我的心弦,使我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當年的樣子。
“你還記得我那些年常抽空寫點稿子吧?那寫的大多是教改方面的論文或者體會,當然,也有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散文、詩歌等。擔任教師以來,我就比較注重學生的心理教育,注重研究學生的家庭對其學習和身心健康的影響——這里我用‘研究’這個詞可能有點自夸,不過那時我的確在這方面花了很大的心血,希望能在探索教改、實施教改的基礎上,把我們的山區(qū)教育向前推進一步??墒恰币恢熀芸炀臀炅?,他又抽出一支,點燃,狠命地連連吸著,神情有些激動。
“張老師,你別再抽了,抽多了會損害身體的?!蔽液芟肴∠滤炖锏臒?,扔掉,可我……
“沒事?!一四敲炊嘈难瑢W校領導卻說我不自量力;我寫了幾篇教改方面的文章,拿給校長看,校長竟然說,‘年輕人,工作要聯(lián)系實際,別再費神寫那些空談的東西了,對學校沒用,還是好好把心思放在教學里,努力提高升學率吧!’我氣得真想跟他們吵,但想想吵并沒什么好處,何況校長是幾十年的老校長,我也是這學校出來的。于是就自個兒干下去,再也不找領導。我以為這樣會相安無事,反正你管你的學校,我教我的學生。哪想并沒有這么簡單!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那時你已經(jīng)在縣城讀高三了,學校家屬里竟然流傳著我和好幾個女學生亂搞關系的謠言……”說到這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神色疲憊,又猛吸了一口煙。
“你別再抽好嗎?張老師……”我簡直后悔為什么要問起這事,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其中,這學校當中,還會有那么多的“故事”!
“好,我不抽了,就喝杯茶?!腋鷮W生,特別是女生接觸多是事實,因為女生成熟較早,青春期的情感和心理比較復雜多變,她們有什么問題大都愿意悄悄問我,有的是寫在日記里的,我也樂意盡力去幫助他們,不管是男生還是女生。有一次,一位來咨詢問題的女生因為痛經(jīng),暈倒在我的宿舍里,我連忙給她掐人中,等她醒過來之后,馬上扶起她,并帶她到鎮(zhèn)衛(wèi)生鎮(zhèn)去看醫(yī)生。因為宿舍門是開著的,可能有人恰好看到了這個情景。沒過幾天,就有人把舌頭嚼到男女關系那一方面去,說得有板有眼的,連我聽了也目瞪口呆——如果是局外人,我承認自己也不能不相信!本來,我老婆就不理解我,跟我關系不怎么好,聽了這些,更是變本加厲地跟我鬧,后來又扯上了廣州的那位女同學,鬧得雞犬不寧,遠近皆知。當然,因為涉及到本校的女生,我老婆跟我鬧時只張揚廣州的女同學。你也聽說了一些吧?”
我點點頭,凝眸看著他,只覺心中已有什么東西向喉嚨間涌起。
“我老婆還鬧到娘家去了,她母親和兩個兄弟都來了,又鬧了個一塌糊涂。校長也找我談話,要我閉門思過,承認錯誤。我據(jù)理力爭,他卻一句也聽不進去,只說事實勝于雄辯,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還有什么好說?還在支部會上給予我記大過的黨紀處分——我是在大學期間入黨的——這樣不分晝夜的輪番轟炸,我還能怎么教學?特別使我心痛的是,有些女生好像也從學校的氣氛里感受到了什么,也用懷疑的眼光看待我,唯恐避之不及。連學生都不相信我了,我還能怎樣為人師表?我自問于心無愧,最終卻落得如此的結局……”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我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學校里,更不敢相信會發(fā)生在自己的母校里!學校,在我以往的心目中,曾是多么美好的樂園,多么圣潔的凈土……
“我相信學校領導和老師都不會存心想整我。問題是我們這個地方太落后了,思想太保守了,什么看不慣就盡往歪路上想!……后來老婆跟我離婚了,孩子判給了她。我很心痛,痛得幾乎麻木了,為翠翠,她從小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幼小的心靈肯定也受到了很大的傷害,甚至會影響到她的一生。出現(xiàn)這樣的結局,對我以往的教學研究簡直是一個莫大的諷刺!”他眨了幾下眼,嘴唇抿著,有點困難地咽了幾口氣。我知道,淚水,很苦很澀的淚水,已由他的心里溢到他的眼眶里,只是沒有溢出來,卻在不知不覺中濺到我的心壁上……
“……最后,我想我該走了。雖然這樣走,本身就似乎說明我犯了錯誤,對我是一個更大的打擊,但不走又如何呆下去呢?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整整徘徊了一天一夜……”
“滴滴滴……”BP機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驚醒了我,也提醒著正沉浸于往事當中的他。他趕緊從長褲的口袋里掏出中文機,看了一會,有點苦笑地說,“明早我得趕回去,有個朋友說有重要的事要商談。就說到這吧,反正過去的事說多了也沒多大意思!”
“嗯。”我?guī)е敢?,又帶著幾許柔情地看著他。他的臉上,已經(jīng)恢復了在省城做生意的那種平靜和自信。
“丹丹,我準備到鎮(zhèn)上的旅館休息了,明天我得早點上車。你什么時候回學校,要不要一起去?”他親切地看著我,眼神中流露著企盼。
我遲疑了一會,迎著他的目光說:“難得回來一次,我媽的身體又不大好,我想多陪陪媽。星期天,也就是后天再去學校。”
“好,那我就先回省城了?!蔽覀冏叱龇块g,張老師在客廳里又和我媽聊了一會,說了他明天中午就得趕回省城的事,就跟我們分手告別了。
今晚沒有月亮,星星們卻滿天都是的,一顆挨著一顆,宛若剛剛精心洗過一般,亮得水靈,亮得出奇。我走出門外,凝望著他的身影淹沒在星光與夜色當中,久久地佇立著……
“生命原是一棵樹,枝繁葉茂是我們或隱或現(xiàn)的企盼。既然走過了春,就坦然地入夏吧,奔奔波波跌跌宕宕總是人生……”躺在床上,我忽然憶起離開巒東中學時,張老師在畢業(yè)紀念冊上寫給我的這句話,一遍遍地咀嚼著。過往所有的一切一一在我的心屏清晰地涌現(xiàn),我只覺得在這一夜之間仿佛又明白了許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