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墨站起了身,低眉稍稍彎腿作了個禮,一抬頭忽然像換了個人兒似的,身形一挺,學(xué)著外頭說書先生的樣子,像模像樣地說起了故事:“作者好四處游歷,只為收集各處奇聞軼事。一日到了蘇州,到處晃蕩逛到了一處魚市,聽聞此處有位遠近聞名的養(yǎng)魚翁,行事甚為獨特,不賣魚,專替大戶人家代為打理魚為生,每日輪流去到大客家中上門料理。此人甚為有規(guī)矩,只有五戶固定老客,別的散客一概不接。
人送外號尊稱“魚來生”,只因有一雙奇妙之手,無論是什么品種的魚,到了魚來生的手上,無不是健碩敏捷、色彩艷麗,就連那等奄奄一息的,也能叫他妙手回春。
作者一聽便來了興趣,次日早早起了身,換了齊整衣裳,上門要拜魚來生為師學(xué)這侍魚之道。
春去秋來,歷經(jīng)好幾個月的灑掃家務(wù),魚來生總算松了口,愿意帶他上門。
說今日大客是位金姓富商,老來得女,年近五十了才得了一個寶貝閨女,可想富商夫婦將小女是寵愛到心尖尖里,有求必應(yīng),家中養(yǎng)魚也是依了小女娃吵鬧。
話說作者跟著魚來生來到后院,有一口青花瓷龍珠缸,兩三片碗蓮飄于水面,幾條鯉魚穿梭其中,紅綠成趣。
作者今日才是頭一番見著魚來生侍弄的魚,果真比別處肥大艷麗不知幾許,心下好奇打探,魚來生不愿告知其中緣故,架不住作者三番五次軟磨硬泡,終將其中奧秘說與他知曉。
原來魚來生買通了家中小廝,平日魚都須得養(yǎng)在大池塘中,待主人家來時再撈起放入小缸中。
世人都喜在清澈見底的靜水中觀賞魚兒,卻不顧魚在稍有腐爛葉片的活水中才能養(yǎng)得品相上佳。”
皇上兵法謀略看過不少,倒是鮮少有聽聞這些民間軼事,嘖嘖稱奇:“沒想到其中竟還有這樣的緣故?!?p> 初墨看著皇上面上不加掩飾的新鮮之意,掩嘴而笑,為皇上又添滿了茶:“粗鄙小事,尚能入了世子爺?shù)亩秃??!?p> “那不若,二娘也養(yǎng)條魚罷?!?p> “養(yǎng)魚?”初墨滿臉疑惑,不是在說民間故事么?怎的無端端的又說養(yǎng)什么魚?
皇上挑了挑眉,嘴角早已翹了起來,變戲法似的從袖袍里摸出了一個瑪瑙洗?,旇吹谋P口約三寸長短,近象牙白的主色,略帶些小片小片的丹紅色,在空氣中熠熠生輝,閃著精光。
“這是……”初墨是徹底暈了,剛才還在說著什么魚,突然就掏出一個筆洗出來,皇上是要她別光顧著頑耍,要多練字的意思?要真是這樣,她恐怕免不了要暫時改變一下這個瑪瑙洗的用途,當(dāng)深口盤子吃飯用了。
皇上起身走遠了幾步,俯身將瑪瑙洗放在不遠處的地面上,一片遮住陽光的云彩恰好適時地飄走了,一束秋日的陽光斜斜地灑在這個瑪瑙洗上,從側(cè)邊遠遠瞧去,伴著光與影的變幻,就像有一只紅白色的小魚兒正在盤子里游來游去一般。
初墨從未見過這等奇巧的物件,發(fā)自肺腑地啊出了聲。
看見初墨臉上難以掩飾的驚奇,皇上帶著小小的得意洋洋笑道:“這是世安今日精心挑選的禮,可還能入了二娘的青眼?”
初墨的眼里波光流轉(zhuǎn),呆呆地點頭應(yīng)了聲,猛地回過神,心中有點慌亂起來,這算不算私相授受?可是以皇上現(xiàn)在假扮衛(wèi)世子的身份,她要是拒絕了,還算不算是抗旨?
皇上眼眸中的笑意漸漸加深,一轉(zhuǎn)眼,又從獻寶似的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了一個壓手杯。
初墨啞然失笑,看來這位爺果真就是皇上了,這種一言不合就賞賜物件的習(xí)慣當(dāng)真是刻在骨子里的,一時半刻改不了。
這是個胭脂水釉壓手杯,上大下小,個頭較普通杯子稍大一些,當(dāng)個小碗也能湊用。胭脂色的杯身在袖子的陰影中看上去清雅柔美,盡顯溫潤之意。皇上背斜靠著便榻,笑著一伸手將杯子遞到陽光下,整個杯身頓時閃爍著細碎點點的金色光芒,細細一瞧,釉色竟然都是用黃金著色,貴氣異常。
初墨直直的瞧著,眼也不眨。皇上看了她一眼,青絲蛾眉,皓齒朱唇。
皇上收回了手,將杯子遞到初墨面前,初墨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接住,皇上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尖微碰指尖,稍稍冰涼的觸感自指尖擴散到周圍皮膚,一陣酥酥麻麻的戰(zhàn)栗自手指向脊柱后方襲來,初墨心一顫,不由自主地仰頭看向皇上。
皇上正低著頭看她,展顏而笑,神情間有著初墨說不出的奇異。
初墨看得有些癡了,只覺得自己的心不知怎的了一直在往下墜,腦海里迷迷糊糊的仿佛要被什么淹沒了,臉上像連日高熱不退一般發(fā)燙。
四下一片寂靜,一陣輕柔的微風(fēng)吹過,明媚溫暖的陽光透過叢叢綠葉在青石板路上灑下點點斑痕。
初墨暈暈乎乎的傻傻站著,不知過了幾刻,眼角忽然瞥到道路盡頭疾步走來了一位青衣男子。
來人約莫四十來歲,面色凝重,眼角刻有些極細微的皺紋,但皮膚細膩,小指微翹,下巴上一絲胡茬也沒有,初墨猜測應(yīng)該是位公公。
這位公公匆匆跪下向皇上行了禮,初墨站在一旁也跟著沾了光?;噬涎凵袷疽鈦砣似鹕恚鹕砗罅ⅠR湊近皇上耳旁輕聲稟了幾句話,皇上霎時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方才溫柔含笑的眼里仿佛“騰”地點著了火,上下牙關(guān)緊咬著,沒有言語。
只是一個呼吸之間,皇上又恢復(fù)了淡漠的神情,快到初墨甚至懷疑方才那一瞬只是自己眼花恍惚了產(chǎn)生的錯覺。
皇上轉(zhuǎn)頭面無表情地看了初墨一眼,聲音依舊平和,但帶著說不出的冰涼漠然:“實在對不住二娘,今日家中突有緊急變故,世安不得不先行回府理事,下回定然親自上門向二娘賠罪?!?p> 初墨方才回過神來,現(xiàn)在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他,那個日理萬機、身系一國的帝王。
初墨一哆嗦,也跪下行了大禮,嘴里只道:“世子有事盡管去忙?!?p> 目光追隨著兩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小路盡頭的身影,再轉(zhuǎn)身看看石桌上的筆洗和壓手杯,初墨神色茫然,自覺今日是不是做了什么夢,起落得太不真實了。
不過片刻工夫,昭懿公主的身影自前廳翩翩而來,初墨認(rèn)得她旁邊伴著的正是那個剛才前來通報的女官。昭懿公主歉然對初墨笑道:“真真對不住妹妹,長寧不知怎的哭鬧不止,硬是不肯離我半步,這便白白耽誤了許多辰光,今日可真要向妹妹告?zhèn)€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