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得而復(fù)失
從百日后,蕭雪一直咳血,大夫來查看,竟是舊病復(fù)發(fā)。
冷亦這才知道她曾有的絕癥。
去惡人谷治病,除了陌離和蕭雪,并無人知。
反而蕭雪得知后,有種大夢將醒的感覺,終于……可以不必再痛苦。
紫韻為防玉成王其心不死,和陌離住入了惡人谷。
當(dāng)冷亦下定決心告訴她時,她心中一痛,蹙眉道:“為什么告訴我?!?p> “為了讓你安心?!?p> 后來整日躺在床上,請遍名醫(yī)都無方法。
當(dāng)初琴帝就曾說過:算是好了。
三年未死,算是好了吧。
她如此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又復(fù)憂傷成疾。
而魔谷醫(yī)仙之名號,不知為何不脛而走,有醫(yī)者建議玉成王帶蕭雪去治病。
蕭玉成聽說的這個魔谷醫(yī)仙,便是惡人谷谷主。
雖然多數(shù)因探查惡人谷而重傷的官兵,被救后不知自己是被誰所救,但還是傳言惡人谷附近有位神醫(yī),久傳便成了醫(yī)仙。
而此次,玉成王也要親自前去。
蕭雪百般不愿,甚至摔壞了屋中所有東西。
可反抗終是徒勞,她如此動氣,導(dǎo)致氣血逆行,終日昏迷榻前。
惡人谷,蕭雪是怕玉成王見到陌離,更怕他見到琴帝。
路上,蕭雪曾從馬車中醒來,冷亦和他共乘一車,見她醒來,唇角的笑一笑即逝。
“我們在哪?!?p> “去惡人谷,玉成王沒來?!?p> 是他建議玉成王不去,以免蕭雪心緒激動,導(dǎo)致疾病難以控制。
而蕭雪為何如此不愿玉成王前去,玉成王只得獨(dú)自前往惡人谷一探究竟。
魔谷醫(yī)仙……他首次聽說這個名號時,就覺得事有蹊蹺,雪兒能活過三年,難道與他有關(guān)?還有蕭雪在王府大戰(zhàn)時,所用的招式……
冷亦見她又閉上眼,喊停了馬車,取來一碗粥。
把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準(zhǔn)備喂她。
蕭雪雖然沒有力氣,卻毫無食欲。
這是要絕食到惡人谷嗎?
冷亦心頭一氣,陌離,陌離,陪在你身邊的是我,而你卻終日想著別人。他已經(jīng)忘記你了,你想著他還有何用。
冷亦含了一口粥,對上她的唇,以口相喂。
蕭雪被迫咽下,卻覺得惡心無比:“你做什么!”
“如果你不好好吃東西,我就日日這樣喂你。”
蕭雪努力推開冷亦,見他遞過來的粥,抱著如喝水一般吃下。
冷亦這才笑了笑,向外喊道:“車夫,啟程?!?p> 近日來,雖然她吃了些東西,卻不住咳血,甚至一昏迷少則三天。
清醒時,也分不清是夢是醒,如果心中清楚,知道他是冷亦,如果以為是夢,便把他當(dāng)做陌離。
琴帝見到陌離,一眼便知他病癥,紫韻不知琴帝與陌離的關(guān)系,并不把實言相告。而琴帝本知陌離喜歡蕭雪,未輕易施以救治,只暗中控制他的病情。
且琴帝少露面與人前,此次,莫說紫韻,就連陌離,都未曾再見到谷主。只知谷主會彈琴,卻不知谷主是誰。
未久,才過五月,守山人報信蕭雪復(fù)歸,問谷主是否放行。
守山人把蕭雪按谷主吩咐秘密帶往谷主院中,獨(dú)留冷亦在朗荒山坳。
上次殺狐之仇,終于有主了。
琴帝替她把了脈相,今日比他預(yù)期的要早。
蕭雪一直昏迷不醒,琴帝不知是否該讓他們見面。
其中的事,陌離失憶,蕭雪失神,該向誰問清楚?
她昏迷成這樣,必定不是一個人來的。
琴帝來到山坳,才阻止了守山人與冷亦的惡斗。
守山人目雖不能視清寸尺之物,識谷主也靠琴音,但谷主的聲音卻是每個惡人谷人都聽過的,是以他聽聲辯形,知是谷主要他放人。
冷亦把事情原委告知琴帝,琴帝才知她大限提前的原因?!咀ⅲ阂膊胖浪半x去殺的,竟是他心愛之人的父親。而蕭雪從沒有喊過玉成王父親,是以琴帝與她相處五年都不知她的生父是誰】
他本沒辦法治好蕭雪,但有辦法讓她延壽。
如今臟腑皆衰,即便清醒,也不過數(shù)日而已。
而且,能允許送蕭雪來,想必玉成王,會不日便到。
琴音哀絕,上一輩的恩怨,始終要讓下一輩如此為難嗎?
“谷主?!?p> 陌離得琴帝吩咐,到夜里時,獨(dú)自一人前來,不可告知紫韻。
琴音便止,如同第一次見到琴帝時一樣,陌離目露驚訝之色:“你……是不是知道我的過去?”
“在此之前,你先見一下屋里的人?!?p> 蕭雪經(jīng)琴帝救治,已經(jīng)可以醒來,但卻半分在夢。
他到蕭雪床前,蕭雪一眼就認(rèn)出他,但還是看了好久,握著他的手,道了聲:“對不起?!?p> 這個女子,形容憔悴,失去了往日的美麗,可她的眼神那樣哀傷,直直能刺痛一個人的心。
“讓我進(jìn)去!”
不知是不是出于女人的直覺,紫韻日間看到守山人帶著馬車進(jìn)入谷主處,就覺得有些蹊蹺,而后又看到了冷亦。
夜里,陌離果然不在自己屋中,她往這邊時,遇上冷亦在谷主院外阻擋。
“都進(jìn)來吧?!?p> 谷主放他們進(jìn)來,紫韻毫不猶豫的上前打開屋門,便看到陌離握著床榻上,那人的手。
一時間,她不知道,陌離是否記起了一切。
紫韻忽然上前,冷亦趕到門口時,看到他們一時也愣住了,未能阻止紫韻到了榻前:“你為什么要來?你要放棄,就該放的徹底。你來做什么,是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忘了你,看看那杯酒是否真的有效?”
冷亦一把拉開紫韻,可紫韻的話卻還是清晰的傳入蕭雪耳中。
蕭雪眸光頓含,原來這不是夢。感覺她的手放開了自己,陌離一把再握住她:“我們是不是見過?!?p> “抱歉,是我認(rèn)錯人了。”
短短一刻鐘,她說了兩句話,每一句都含歉疚。
蕭雪身體虛弱,無力掙脫陌離。
“可我覺得,你似曾相識。”
“冷大哥……”
冷亦本握著紫韻的手不讓她上前,聽到蕭雪的叫聲立刻走了過來:“我在?!?p> “他是我丈夫,名叫冷亦。”
她說這一句話,屋內(nèi)三人俱都怔住,陌離只好放開她的手,心中莫名一痛。
紫韻順時把他帶出屋外,只剩冷亦走到蕭雪跟前,看著她閉目,蹙眉,握拳。
她知道她不行了,能見到他最后一面,挺好。
紫韻帶著陌離就要離開谷主院子,陌離忽然定著足步,拉著他的紫韻只覺得他的堅定猶如大山,移之不動。
陌離抽出手來,向琴帝行了江湖禮:“谷主,我要知道一切?!?p> 惡人谷首次群狐咆哮,驚動了所有惡人谷的人。
“終于來了?!?p> 琴帝道了四個字,向陌離道:“你心中有執(zhí),失憶并不嚴(yán)重,只需記得一個人的名字:蕭雪。”
后面還有一串名稱,當(dāng)是藥名。
琴帝并沒有說他帶著蕭雪求醫(yī)的事,便離開了院子。
他去到山坳時,數(shù)百只雪狐將一人圍困,久斗不利,霎時間那人就要變成白骨。
守山人的哨子如同夢魔,雪狐都聽他指揮。
“守山人!”
守山人聽得谷主之聲,停止了雪狐的追趕。
一眾惡人才得以見到谷主真容。
那人從狐群逃生,卻依然不慌不亂。
看著白衣傲塵的人,失笑道:“果然是你?!?p> “將軍,很久不見,移步石亭用茶?!?p> 蕭玉成來到惡人谷,他終于知道,為何聽說惡人谷從未有人能輕易闖入,也未有人能輕易逃出。
蕭雪……
陌離心中念著這個名字,是屋里的人嗎?
為何卻想不起來,什么都想不起來。
他和紫韻好不容易有所緩解,再過些日子,他們就可成親。
琴帝給蕭玉成斟了茶,蕭玉成大戰(zhàn)身疲,無力對付惡人谷任何一人。
只得坐下,一直盯著琴帝。
“將軍不喝茶,是怕有毒么?”
“上一次是你救了雪兒?”
琴帝將作著請喝茶姿勢的手收回,突然失笑:“近三十年沒見,將軍見到我第一句便是問無關(guān)痛癢之語?”
“不是無關(guān)痛癢,她是我女兒?!?p> 蕭玉成忽然,提襟跪下:“希望您能救她。”
琴帝也不扶他,只是道:“滅國之恨,毀家之怒,蕭將軍一跪就想免除?”
“我跪的,不是舊主,而是一個醫(yī)者?!?p> 琴帝面色微沉:“幾十年了,我固守朗荒,只為一個人的承諾。你見到我未死,就應(yīng)該猜到北冥簫客……”
“北冥簫客?!彼麄兺瑫r道。
“我?guī)煾?,?dāng)日,竟是他死了么?”
蕭玉成忽然想透了什么:“他說他永遠(yuǎn)不想見我,原來是這個意思。”
“蕭玉成,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你師父一生光明磊落,最不愿見到生靈涂炭。你雖替蕭家贏得了天下,卻失去了你師父的信任?!?p> 蕭玉成起身道:“當(dāng)今天下太平,你已經(jīng)無力挽回局勢。”
“我不想挽回什么?!彼聊撕芫玫溃骸拔抑灰愕男悦!?p> “你想殺我,剛才為什么阻止狐群?”
“我只想讓你知道,你是為什么而死,為誰所殺。”
琴帝從懷中取出金盒,打開,其中竟是一枚玉璽。
他以掌力擊碎:“天下與我,再無牽掛,我報的是家恨。”
作為一個王的妻妾子女,被殘忍的趕盡殺絕,此仇不得不報。
“想必你也聽說過,來惡人谷尋仇的人,是什么下場?!?p> 玉成王待起身,卻發(fā)現(xiàn),身子根本動不了。
那茶他未飲,可南弦琴帝被稱毒尊,茶之香從鼻入,也同樣致命。
“你……”
陌離走上前來,看著玉成王的尸體,他微有動容。
“請你去看看蕭雪?!?p> 見琴帝沉默,陌離道:“你不救她,因為她是他的女兒?”
琴帝微微一笑:“記得你上次帶她來求醫(yī)時,說,她是你的妻子。她的病是絕癥,無藥可醫(yī),普天之下,只有北冥簫客有這個能力,可惜他已經(jīng)被她的父親害死。我以毒術(shù)攻克,只能保她延命,可惜她不聽我勸,終導(dǎo)致無救。我若知道她與蕭玉成的關(guān)系,必定不會派你完成這個任務(wù)?!彼L嘆一聲道:“她之所以不得根治疾病,是被她父親害死的?!?p> “她是我的妻子?”
琴帝一字不瞞的把所知之事告知陌離,看著陌離急急的轉(zhuǎn)身而去,仰天嘆道:“北冥北冥,我對你承諾的一句誓言,把我困在谷內(nèi)??墒悄阗€輸了,我還是報了仇。我知道你一生慈悲,這算是我替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為我殺的最后一個人?!?p> 蕭雪在冷亦的攙扶下走出了屋子,外面的晨光灑在身上。
她憔悴的面容,和蒼白的唇。
面前走來的一人,目光急切的看著她,向她靠近,她不由自主的想避開他:“冷大哥,我們離開這好不好?!?p> 聽她的語氣有懇求之意,冷亦不忍拂逆。
可陌離一把握住她臂膀,冷亦都推之不開。
“她不想見你?!?p> “你真的不想見我?蕭雪,你可以騙我,但你能騙得了你的心嗎?你當(dāng)真不認(rèn)得我,當(dāng)真不知道我是誰?!?p> 冷亦蹙眉,陌離的話,好似他已經(jīng)想起一切。
不安的看了看蕭雪,她果然已經(jīng)聽入了他的言語。
紫韻也已經(jīng)來了,只默然無所動作。
她轉(zhuǎn)身對向陌離,冷亦不自然的放開了她。
“蕭雪……”
記憶怎么可能一時恢復(fù),陌離執(zhí)念的是他對她的感覺,和她看他的眼神。
紫韻見此,雖然剛來,又要離去,卻被蕭雪叫?。骸白享?。”
紫韻走到她跟前,扶著她。她的樣子虛弱到仿佛不用風(fēng)吹,就會跌倒,柔到不勝一握。
蕭雪握起陌離的手,放在紫韻手上。
可陌離才碰到紫韻,便移開,握住蕭雪的手:“你不用替我安排,我今生只愛你一個人?!?p> 她的掌心冰冷,絲毫不具溫度。
“陌離……”
蕭雪喊出他的名字,心中情感早已決堤。
“我在?!?p> 陌離遲遲的回復(fù),兩個字聲音顫抖。
原來,他之前的名字,是陌離。
“你記得我了?!?p> “是,你是我的妻子?!?p> “你恨我嗎?”
“我愛你。”
陌離向她失去血色的唇輕輕一吻,天地間只剩下他二人。
紫韻步步退開,任蕭雪靠在陌離懷中。
這場虛幻的感情,從來都不曾有寄托。
她天真的以為,她和陌離可以慢慢的來。
可無論多久,蕭雪只要出現(xiàn)一刻,一切都會改變。
冷亦離開此地,看到紫韻在一旁發(fā)呆。
他們二人也同是傷心人吧。
“要不要喝酒?”
紫韻仿佛回到過去的個性爽朗:“好??!誰先醉了誰就答應(yīng)對方為他做一件事,無論這件事有多么困難,他都必須做到。”
妻蕭雪之墓,夫陌離立。
這是一種怎樣的傷心,讓人不忍以文字來形容。
他抱著她,由著她靜靜的合上雙眼。
放任她不與自己答話。
又絕不休止地跟她講著許多、許多的事。那許多,快樂的向往。
從日出,到日落。
未有一聲嘆息,只是陰陽相隔。
從此之后,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陌離背負(fù)著長劍,眸子里添了一絲蒼涼。
他要趕往云崖山,重聚天問門。
完成師父遺志。
師父臨終前交代他的事。
“我第一次見他時,他站在高高的觀臺上面,目光掃向臺下一眾弟子。佇立,而平靜。他的眸子猶如秋天,似乎是在找人,又似乎知道那個人不在中間。當(dāng)執(zhí)事堂長老念到我的名字,他忽然望向我,目光中是滿滿失落的悲涼,仿佛整個世界都不能抹平他的哀傷?!?p> “小雪。”
她忽然看到投來的目光,一時忘記了回應(yīng),直到執(zhí)事堂再次點(diǎn)她的名字。
“到?!?p> “你姓什么,怎么報備錄上只有名。”
“長老你看不出來嗎?我是個乞丐,你見過哪個乞丐有姓有名么?”
她的衣裳破爛,天問新開,便來混口飯吃。
執(zhí)事長老擱筆道:“小姑娘,我們這是招收新弟子,不是給你開慈善的……”
“留下她?!?p> 小雪看去,說話的,是坐在掌門左手的男子,能坐在那里,想必也是長老之一。
而掌門卻不發(fā)一語,把一切交代給了那人,準(zhǔn)備離席而去。
那位長老似欲攔他,卻終未攔。
點(diǎn)名結(jié)束,那位長老即起身,向大眾道:“我是冷亦,天問門執(zhí)武長老。”
天問初開之際,掌門曾接受各派挑戰(zhàn),就是剛才那個一身白衣的人嗎?
“他似乎很孤獨(dú),除了冷長老,幾乎不見外人,他從不收徒,幾屆弟子來來往往,大家都紛紛猜測,賭誰才會成為掌門的入室弟子。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他只教過一個人劍法,而那個人已經(jīng)離他而去?!?p> 那日清晨,山門外傳來一聲啼哭,弟子把尚在襁褓的嬰兒抱到執(zhí)事堂報備,經(jīng)天問醫(yī)者查實,這個小小嬰兒,竟然天生患有病痛,被父母遺棄在此。
他抱著懷中的嬰兒,目光滿是憐憫。
“我忽然覺得,他的所有的冷漠,所有的淡然,將會因這個孩子而改變?!?p> 直到后來才知,那日是他妻子的祭日。
他的佩劍十分普通,卻愛如珍寶。
他握劍的姿勢如同攜著愛侶,他只有在望著這把劍的時候,眸子中才會出現(xiàn)暖意。
她第一次看他舞劍,大雪之中,如此流暢,如此……瀟灑。
那個孩子小小的身影立在雪中,仔細(xì)看著他的每一個動作。
劍尖凝落的飄雪,在挽成的劍花之中突然飛來。
小雪托著熱茶,不防被片雪擊中。
小孩也轉(zhuǎn)過身來,陌離收起劍,對冷亦所收的這個女弟子道:“偷學(xué)劍法,這也是冷亦教你的?”
小雪急得跪了下去:“小雪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來給師父送茶。”
他的語調(diào)分明沒有怒火,可那種不帶七情的聲音,卻讓她覺得異常恐慌。
后來,她才知道,那把劍是他妻子的佩劍。
他認(rèn)了那個孩子為義子,教他招式,卻始終還是沒有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