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二百六十六)
血一滴滴落下,時間靜止。
小竹松開了手,顫抖著后退兩步。
明明殺的是個危害天下的大魔頭,為何,面對溟幽暗淡死寂的眼神,她竟會心生不忍。
她進入過影沐的夢境,親眼見證過前世沈媚和顧清漪的愛情,見證過曾經(jīng)的明媚少年是如何墮落到如今瘋魔成癡的地步。所以,心有悲憫。
溟幽抬起眸子,眼中的紅光卻稀薄的看不見。小竹知道,他已經(jīng)清醒了過來,只是,她沒想到,竟是因為自己這一劍。
她以為的誤打誤撞,卻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實,溟幽早已心疲力竭,他的神魂,在影沐自盡的一刻,已經(jīng)燃盡,現(xiàn)在的他,只是被執(zhí)念驅(qū)使的軀殼。
他疲倦的開口,“你不是她?!?p> “我不是她,但我知道,她如果還在,也會阻止你?!?p> “是嗎?”溟幽扯起了嘴角,笑得蒼涼,“連你都比我了解她。”
溟幽抬起手,握住劍柄,皺著眉往外抽出劍身,鮮血即刻潑灑了出來。小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戒備的盯著他。
他卻看也不看她,轉(zhuǎn)過身,搖搖晃晃的走向魏然,嘆道,“我知道,沈湄和影沐都死了,她們誰都回不來,即便回來,也不會再愛我。我要這天下,要來何用?可我不甘!為什么我費盡心機,籌謀一切,不惜付出數(shù)千年時間,只是想找回她,送給她最好的一切,她卻如此不屑,以死相逼……我錯了嗎?我只是想和她一起……回到最初……”
“回不去的,”魏然道,“若當(dāng)時沒有珍惜,辜負所愛,失去后就再也無法找回。你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你只是不肯接受,溟幽,你太固執(zhí)?!?p> “是啊,是我固執(zhí),”溟幽望著空中飄落的彼岸花,壯麗如霞,他的眼神變得縹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事到如今,才知道自己走得太遠,陷入太深,看不清這么簡單的道理?!?p> 魏然道,“現(xiàn)在明白也不晚,眼下一切,皆因你而起,還需你親自平息。”
溟幽望向腳下的滿目瘡痍,地脈被毀,烈焰穹火,尸骸縱橫。
他移開目光,從所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的輕笑,“想不到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p> 說完,他搖了搖頭,緩緩地摸一把山羊胡,黑袍如風(fēng),向高空掠去。
所有人都怔怔望著他。
魏然卻不去看溟幽,徑直來到小竹身邊,沉默地看她片刻,然后抬手撐起一個結(jié)界。
小竹回頭,聽見他說,“一場雨后,地府的黑霧就該散了?!?p> 小竹覺得有他這句話沒頭沒腦,卻也不愿細想,抬頭看著高空那個黑色的斑點一樣的影子,“總覺得,事情有點出乎意料?!?p> 魏然笑一笑,視線落在她凌亂的發(fā)上。
心思卻不知為何,想起了那個夢境中,顧清悒手執(zhí)嵌了紅豆的象牙梳,替沈湄梳頭的清晨。
那時,晨光熹微,風(fēng)起無痕。
空中,溟幽毫無眷戀的最后看一眼這個黑沉沉的世界,散去一身靈力,捏碎靈丹,頃刻之間,光華萬丈,光芒變作無邊絲雨,款款飄入地府所有角落……
小竹伸出手,抓住眼前最后一縷滯留了幾千年的黑霧。
心想,一場雨后,地府的黑霧真的散盡了。
日光從頭頂投下,和煦明媚,朗朗乾坤。
這個世界,原本就該是如此的干凈。
……
半年后。
小竹躺在贈夢閣的院子里曬太陽,午睡正酣時,一雙手突然將她輕輕搖醒,她睜開朦朧的雙眼,魏然那雙含笑的桃花眼就那么毫無預(yù)兆的落入她眼里。
魏然攬著她的肩,失神的望著院中那一排青翠綠竹,在她耳邊低聲細語,“人間三月,陽光正好,等花開,聽雨落,雪月風(fēng)花,白馬紅塵,我都陪你去看看?!?p> “好?!?p> 那時候,她并不知道,和他攜手看過了一個春天的花開謝幕,他就不見了。
她走過許多地方,問過許多人,可是尋覓不到他。
直到五十年后,她再次回到萬魔窟,才終于尋到一絲他尚未消散的靈息。
她到底知道了,他曾經(jīng)和魘魔有過約定。
當(dāng)年為了救她出萬魔窟,他答應(yīng)獻出神龍之力和鯤鵬之力。
他原本以為失去這兩股力量,他只是會變成沒有神力的凡人。
如果他后來沒有在乾坤大陣中對戰(zhàn)赤焰魔尊時,失去一半承載神龍之力的魂魄,最終的結(jié)局確實如他所想。
可他畢竟失去了一半魂魄,失去了全部神龍之力。
等他將剩下的鯤鵬之力如約獻給魘魔之后,便是獻出了生命。
這僅有的一縷靈息,是他的執(zhí)念所化,他等在這里不肯散去,不過是想有朝一日,最后再見她一面。就像千年前,守在地府的那縷幽魂。
風(fēng)華落幕,思念未絕。
小竹望著眼前風(fēng)華絕代的靈魂,癡癡望了很久,所有往事幻夢一般從眼前閃過,最后無可奈何的被微涼的山風(fēng)帶走。
失去是什么感受,思念是什么感受,痛苦是什么感受?
小竹捂住自己的心臟,那里五十年來沒有一刻停止過抽痛。像是一把尖銳的刀,時刻插在心房最柔軟之處,她卻無力擺脫。
凝望著眼前那一抹熟悉的影子。
伸出手,尚未碰到他的衣袖,影子就如風(fēng)飄散了。
小竹惶恐地抱住自己的膝蓋,蹲在地上,微風(fēng)帶著沁入心底的涼意緩緩吹拂。
她想著他的樣子,青絲白冠,玉樹身姿,稀疏的笑容,溫暖的聲線,一切仿佛還在眼前。
不知過去幾時,等她再次抬頭時,已是雪落山間,白發(fā)滿鬢。
她在長風(fēng)里披散滿頭白絲,一剎蒼老,撐著細瘦的身體,對著白雪覆蓋的山巔,雙手合十,虔誠的匍匐在地,一次又一次叩拜。
“如果神明憐憫,就讓我們來世,還能相遇……哪怕只有匆匆一瞬,我愿為此長跪不起,燃盡心火?!?p> 在她身邊,是一盞并蒂靈竹化成的燭臺。
晚風(fēng)漫過,一根白色燈芯浮在當(dāng)中,微弱慘白,用力燃起細微亮光。那是她方才抽出身體的全部真元。
真元燃盡,便是她此生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