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3
楊鶴汀凈了手,正好邁入屋內(nèi),見張?zhí)梦恼蛑亲职l(fā)呆,不由莞爾一笑,“翳輕軀而奮進兮,跪側(cè)足以自閑!”
“哦?”張?zhí)梦呐つ樋戳丝礂铤Q汀,絞盡腦汁卻不記得讀過這句詩。
“東漢曹子建的蟬賦!”楊鶴汀笑著將那副字收了,取一段紅繩纏了放到一旁,“隨便寫寫,張先生見笑了?!?p> 張?zhí)梦墓笆挚滟澋溃骸皸钕壬┯[群書,果然是飽學(xué)之士,在下慚愧!”
楊鶴汀笑而不語,請張?zhí)梦穆渥?p> 張?zhí)梦乃南麓蛄恐f道:“楊先生雖是興新學(xué),經(jīng)史子集想必也是熟知的,不愧是學(xué)富五車之士,住在這四方天地里真是受委屈了!”
羅飛聲訕笑了一下,看了看楊鶴汀,“鶴汀兄祖上也是商賈之家,如今雖然不比當(dāng)年,卻也并非破落戶,出城往東南方向打聽,誰人不知楊家十四少啊!”
楊鶴汀連連擺手,“莫再提,莫再講,偌大南陽城就你曉得取笑我!”
羅飛聲笑道:“你本名維祿,楊家希冀之意盡含其中,你若非看透了浮華這層,何必一直以鶴汀字號示人,即已看透,又怕什么別人說?。 ?p> 張?zhí)梦囊才阒α艘魂?,心中也是稍稍有了底兒,既是大戶人家的子嗣,又看透了世間浮華,連本名都隱了,這品行學(xué)識當(dāng)真都沒得挑,想來在這南陽城里,怕是再難有出挑兒的了。
楊鶴汀側(cè)目看了看張?zhí)梦?,瞧起來一副西商?biāo)志打扮,言談舉止倒也循規(guī)蹈矩,但最近南陽城也不甚太平,這樣堂而皇之報著自己姓名登堂入室的,倒是讓他略微有一絲不安。
張?zhí)梦囊部闯鰲铤Q汀似乎仍有一絲戒備,笑而不語。
羅飛聲看了看兩人的神情,插話道:“張先生先前說經(jīng)友人指點,來訪我家監(jiān)督,不知是何人?”
張?zhí)梦倪t疑了一下,笑道:“說來慚愧,提及楊先生之人,卻是在下認識他,他并不認識在下!”
“哦?”楊鶴汀和羅飛聲忽視了一眼,頗有些意外。
張?zhí)梦南肫鹉侨涨樾?,不禁莞爾一笑,“提到楊監(jiān)督的,乃是眼下已經(jīng)升任直隸總督的端方!”
楊鶴汀和羅飛聲頓時驚得眉頭一挑,兩人互視了一眼,羅飛聲不自覺地站起身,看向門外,外面,四兒正蹲在一棵大槐樹下,百無聊賴地撥弄著石子。
張?zhí)梦难垡妰扇诉@般反應(yīng),便知道端方所言非虛了。
楊鶴汀緩緩站起身,警惕地看向張?zhí)梦摹?p> 張?zhí)梦臎_著二人壓了壓手,“二位且聽在下細說,無須這般!”
羅飛聲看張?zhí)梦牟o敵意,門外的長隨又完全不關(guān)注屋里的情形,心中稍安,沖著楊鶴汀使了個眼色,這才稍稍安坐。
張?zhí)梦男χ忉尩溃骸霸谙虑靶┤兆铀拓浫h口,那邊接貨的朋友恰好與總督大人沾親帶故,時逢總督大人調(diào)任直隸,設(shè)宴踐行,在下便有幸同往,聆聽教誨。席間有人問起新學(xué),在下離得遠,依稀聽得些人物,南陽楊鶴汀,倒是記憶猶新!”
楊鶴汀愣了一下,抿嘴不言。
張?zhí)梦囊姸巳允蔷兄數(shù)暮?,索性也就說開了,“總督大人當(dāng)然不是單單夸贊楊先生的新學(xué),更是痛陳先生所作的為亂匪事,乃是妖言惑眾之舉,并直言,此去京畿,便會力挺各處強硬應(yīng)對,寧可錯殺,不留后患!”
楊鶴汀緩緩地站起身來,咬了咬嘴唇,“張先生此來,示警?還是勸導(dǎo)?又或是,通牒?“
張?zhí)梦拿蜃煲恍Γ似鹱郎系牟璞K,“先生多慮了,如今我大清國滿目瘡痍,洋人橫行霸道,黎民百姓流離失所,在下區(qū)區(qū)一介行商,年近天命之年,早沒有宏圖大志之念和匡扶天下之志了?!?p> 張?zhí)梦膶⑹稚系牟枰伙嫸M,似乎也是暗暗下定了決定一般,緩緩站起身來,朝著楊鶴汀深躬了一下,“行商經(jīng)年,黎民之苦與廟堂奢靡,在下知而無法,如今華夏之疾,已在骨髓,火石難濟,非翻天覆地之舉不足以救國,在下雖是商賈之身,卻也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國將不國,豈有商道亨通的道理。楊先生這般的志士,在下心往已久,在下雖年歲已高,卻有犬子當(dāng)立,若先生不棄,點撥一二,啟蒙明志,在下感激不盡!”
楊鶴汀一臉愕然,轉(zhuǎn)臉看向羅飛聲。
羅飛聲一臉嚴肅,看向張?zhí)梦?,“張先生既已明說,飛聲也就坦然了!救國之道一路艱辛,非熱血不能鑄就,前有先人血濺五步,后有吾輩亦步亦趨,張先生家境殷實,令公子必然出身富足,先生……”
張?zhí)梦纳焓执驍嗔肆_飛聲的話,“羅先生,張家祖上因軍功,也是抬了旗的,但在下不能因一己之私,無視天下之亂,廟堂之高窮奢極欲,一方大吏沽名釣譽,郡縣值守徇私舞弊,泱泱中華遍尋之下,幾近無望!以張家祖業(yè),可保三代榮華,三代之后呢?若不當(dāng)此時盡力而為,徒留遺憾至泉下,悔矣!”
楊鶴汀體內(nèi)的血液,似乎一擁而上直沖頭頂,張?zhí)梦牡囊幌捑棺屗滩蛔∮行┫胍獡粽平泻?,想不到這中原腹地,竟還有出身商賈的有識之士,見地不遜黨人。
楊鶴汀上前一步,朝著張?zhí)梦那f重地還禮說道:“先生之語慷慨激昂,鶴汀深感欽佩!請恕在下方才無理,實是形勢所迫!”
張?zhí)梦拈L舒了一口氣,這番話憋在心里已經(jīng)有段日子了,左右橫豎都沒法暢談,實在是憋悶的久了。
今日放開一言,竟似乎有點一展宏圖的暢快感。
當(dāng)下,既已是坦誠相待了,雙方便不再防備什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四兒在房外從黃昏等到日落,連數(shù)好的螞蟻都已經(jīng)歸巢了,屋里仍是亮著點點燈火,竟無停歇的意思。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校內(nèi)早有人點起了各路燈籠,陣陣飯菜飄香都已散去,張?zhí)梦倪@才依依不舍地從屋里出來,瞅著屋里那兩人還有要留飯的意思。
留飯就留飯唄,便是沒館子里豐盛,好歹湊合一口,中午頭四兒給張?zhí)梦馁I了一堆吃的,想著老爺肯定吃不完,還夠自己解解饞,不想在靳崗鬧了一場,竟是空著肚子一路跑到了南陽城,如今早已是饑腸轆轆了。
張?zhí)梦拿鎸扇说耐炝?,再三推脫,說什么也要回南陽的會館歇息。
楊、羅二人見留不住,只能依依惜別了。
一直送到校門口,三人又在那匾額下聊了半天,四兒站在馬車邊,遙等著張?zhí)梦恼勍昊貋恚愦咧囶^快走。
四兒扶張?zhí)梦纳宪?,忍不住嘟囔道:“這教書先生到底是個什么人物,這教書院子也忒大了點兒吧!還能讓老爺聊那么久!”
張?zhí)梦陌胩稍谵I廂里,遲了片刻,悠悠地回答道:“算是,救國的志士吧!當(dāng)?shù)闷稹畟ゴ蟆?!日后,怕是要青史留名的!?p> 四兒品味了一番,前頭的不大懂,青史留名倒是知道,老爺居然和青史留名的人物聊那么久,身為老爺?shù)拈L隨,四兒頓時覺得自己身份地位也高了許多,不由挺了挺胸膛。
張?zhí)梦奶筋^望向簾子外昏暗的燈光,心中卻不似臉上這般平靜。
時局動蕩,前程晦暗,區(qū)區(qū)微光又是否可以重啟光明呢?
燈籠內(nèi)外,早有趨光的蚊蟲紛紛湊了上去,張?zhí)梦目粗且恢恢伙w蛾在燭火中忽閃,燭光竟也是忽明忽暗。
“飛蛾撲火,向死而生!為了光明,吾輩誠所愿也!”張?zhí)梦哪钪讲艞铤Q汀的話語,心中既是欽佩,又是痛惜,隱隱地還有一絲擔(dān)憂,把兒子送到這兒,到底是不是一個父親該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