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鄔闌一愣:“但是啥?”
“鄔姑娘就沒考慮過朝廷因此要收稅?”
“收稅?”鄔闌有些不明白,想想又道:“你是說會像漕運那樣設置鈔關?”
“嗯,但這問題也比較復雜,”曹淓毓又道。
“那,就簡單說說,”
“這就不得不說何為‘關市之征’?所謂‘關市之征’,其實就是國庫除了田賦之外的另一重要來源。咱大明的‘關市之征’大體有兩種,一種是住稅,也就是市稅,另一種是過稅,比如鈔關稅?!?p> “分配上一般是住稅的絕大部分會留在地方,而鈔關則是國庫與內帑各收一部分,抽分歸工部,以及衛(wèi)所還會占一部分,其余的什么門稅及淮安四稅相對較少,門稅一般歸皇室收取,淮安四稅則是歸常盈倉,由戶部差主事官管理?!?p> 鄔闌聽了曹淓毓的一番說道,有點長見識,原來這所謂住稅不就是后世的地方稅?鈔關不就是國稅的意思?
“拿鈔關來說,自宣德初設置的七個鈔關開始,三百年時間增增減減,到如今尚存的還有十一處,這十一處當中,只有兩處屬于地方管轄,其余全歸兩京戶部。然而,朝廷為什么要設鈔關,鄔姑娘知道嗎?”
鄔闌茫然搖搖頭:“愿聞其詳?!?p> “其實也跟祖制有關,朝廷對于長距離的行商販運,是希望自始至終都能夠由官府掌控。國初就確立的三十稅一,主要還是對坐賈而征,而對長距離販運的大宗貿易,除了關券和部分落地稅,并未有其他稅課,稅收所得很少,朝廷正是為了修正這種不足,才會設立鈔關?!?p> “原來如此……如此說來,這是最初在制度設計時就存在的缺陷嘛。”
“呵呵,鄔姑娘說的也不錯,確實是一種制度缺陷,所以……”
“所以你覺得現(xiàn)在驛遞沒有征稅一說,但不代表往后不會征收?就像漕運那般?”
“是這樣,”
“但是不是有點矯枉過正了,制度缺陷,那就重新設計制度好了,為何還要在舊制度上縫縫補補呢?再說那是三百年前的制度,高皇帝再英明神武,也料不到當今的天下,商賈大有后來居上的時候吧?時代不同了。”
“這事關國本,并不是光說那么簡單,以目前來說,是無法改變祖制的。”
“嘿嘿,祖制還規(guī)定田賦征收本色呢,可現(xiàn)在你到處瞧瞧,早就是折色了,這算不算不尊祖制?”
曹淓毓微微一笑:“是,那以姑娘之見,該怎么解決這個制度缺陷的問題?”
“要我說,商稅征好了完全可以取代田賦成為第一大稅課,征收田賦的成本太高了,不劃算。但是商稅也不能濫征,得重新設計一套征稅規(guī)則,復制有缺陷的制度,這本身就是一種錯誤?!?p> 曹淓毓一直微笑著,聽她侃侃而談,忽然有一種春風拂面的感覺,令人身心舒暢。
“說來聽聽?!?p> “貨物應該在運輸前、后來完成征稅,而不是在運輸途中設置關卡來征收什么過稅,這直接影響運輸效率?!?p> “那如何在運輸前后就完成征稅?這話怎么理解?”
“生產的人在商品生產完成后,或者賣出之后就繳稅,從量從價比例征收、定額征收,這樣才是合理的。”
“從量從價比例征收……這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方式?至少與目前的鈔關就不同?!?p> “的確不同,鈔關按理說該是過路費更恰當,我所說的是直接對生產或售賣的商品征收,二者本質就不同。就驛路運輸來說,畢竟它范圍更廣,完全可以在每個重要節(jié)點上設置大型官店、塌房,再把這片區(qū)域劃定成保稅區(qū),也就是貨物進入塌房貯藏可以暫時不征稅,只要出塌房則需征稅,而這些官店、塌房可稱之為保稅倉?!?p> “保稅倉……何為保稅?”
“就是官府保留征稅權利的倉庫,這反過來對商人來說也極為有利,即可節(jié)約大筆租金,還可以降低長距離販運的風險,尤其是大宗買賣或者時間較長的,采用這種方式非常方便?!?p> “聽起來似乎不錯?!?p> “朝廷要想掌控商業(yè)買賣,掌控稅收,直接掌握商品的流通就好了,何必那么麻煩整什么關券、路引,還有店歷什么的,控制貨物流通不比控制人來的容易?”
“呵呵,說的也是,至少想逃稅的人就不那么容易逃稅了?!?p> “好比應天府的幾個水馬驛都可設立這樣的保稅倉,商品一旦出倉,征稅完成才可進行驛路運輸,這樣不但節(jié)約征稅成本,還能增加國庫收入。”
“那對于與朝廷合作的方式,鄔姑娘又有什么好的建議?”
其實鄔闌之前有想過這個問題,比如后世那些國有企業(yè)進行國企混改,不就是加入了民間資本嗎?這里如法炮制就好了。
“雖說朝廷參股不參與經營,但可指派人員參與經營管理,所以,可以成立合資公司專門來做此事?!?p> 曹淓毓又笑了:“那什么又是合資公司呢?”
鄔闌又解釋道:“就是……成立一個專門的司來做這個事,這個司由皇上選出的代理人和商人選出的代理人共同組成,而且這個司負責關于驛遞的所有事項,包括運營等等。別人不能插手具體事務,連皇上也不能插手,除非是更換代理人,然后對于重大事件代理人投票決定,歲尾進行財務結算等等?!?p> “那這個司應該單獨存在,不屬于六部當中的任何一部,而且只對驛遞有關的事務做決定,只對經營好壞負責任?”
“是這樣的,朝廷和商人之間如能達成這樣的利益共同體,改革成功就是水到渠成。”
“利益共同體?呵呵,說的好啊。”
…………
兩人談論不多時,鄔闌已差不多達到了目的,接下來便是曹淓毓自己要考慮的事情。
鄔闌提出告辭,曹淓毓也并未挽留,起身送她出了書房。
臨出門,瞥見剛才她送的食盒還好端端的擺在桌上,于是問道:“怎么還沒吃嗎?菜都涼了吧?!?p> 曹淓毓聞言不由癟癟嘴:“不是鄔姑娘你親手弄的吧?”
鄔闌一聽有些無語,那么刁巧:“好吧,的確不是我弄的,這次算我錯,下次不會了?!?p> …………
鄔闌的身影已消失在甬道上,曹淓毓依然看著她離去的方向……直到門口就響起荃叔的聲音,曹淓毓這才收回神思。
荃叔進來,手里也提著食盒,是給曹淓毓送的晚膳,但見桌上還放著一個,有些驚訝,想了想便明白了:“這是鄔姑娘拿來的?主子怎么沒吃?”
曹淓毓道:“拿去給下人分了吧?!?p> “主子,這樣不好吧,枉費人姑娘一片心意吶。”
曹淓毓抬眼看看荃叔,想他誤會了,“又不是她親手做的……”
“噢……”原來這樣,但是主子啊,你如今這口味是越來越叼,怕不是連曹嬤嬤做的飯食都會嫌棄了吧?
荃叔擺好晚膳,四菜一湯,雖沒有撫萊閣做的精致,但味道卻一點不差,而且都是曹淓毓最愛的菜式,也是曹嬤嬤最拿手的。
曹媽媽做的飯菜他吃了那么多年,從沒覺得不好吃,如同習慣成自然,滿以為就一直不會變了??勺詮某粤烁舯诘娘埐耍缃裨俪詣e的,哪怕是曾經很習慣的口味,都覺得不如隔壁的好吃。
難不成真像那丫頭說的,口味是有記憶的?不過這話好像也沒錯。
曹淓毓隨意用了幾口飯菜便放下了碗筷,荃叔見了只得讓小廝收拾干凈撤了出去。
然后又重新給曹淓毓泡了茶,道:“主子,剛才同鄔姑娘聊的還好吧?”
曹淓毓一聽沒說話,端起茶盞先呷了一口,才道:“這丫頭的想法天馬行空,不過……倒是啟發(fā)了我?!?p> “噢?”荃叔有些訝異,又問:“這么說,主子心里已有了主意?”
“可以這么說,不過還得好好謀劃一番,這事畢竟不是小事,我曹家就算再有實力,也不是我們一家能決定的下來的?!?p> 荃叔點頭贊同:“那倒也是,不過如此一來,倘若此事能成,皇上也算了卻一樁心愿?!?p> 曹淓毓也點點頭,道:“一會兒我會寫封密報,用八百里加急發(fā)出去,盡快送到皇上手里。”
“是,老奴知道了,這就去安排?!?p> “對了,還有一事……”
“主子您說,”
“徐州、太原及京畿這幾地,有咱曹家的地嗎?”
荃叔想了想,道:“太原府和京畿的幾個大驛站,倒是有咱曹家的塌房,規(guī)模還不小,至于徐州嘛,似乎沒有合適的地,主子是想用上這些地?”
“從現(xiàn)在開始,你留意徐州這地方,若有合適的土地,買也好租也好,總之盡可能多找一些先囤在手里,而且要快?!?p> “為何是徐州?”
曹淓毓嘴角一勾,笑道:“若是按這丫頭的想法,徐州未來可能有大商機?!?p> “那老奴這就著手去辦。”
…………
矮墻邊,
鄔闌又扒上那道矮墻,將這邊的阿風打發(fā)走了,正想再來一個一躍而起,忽然發(fā)現(xiàn)墻根多了一個人……
鄔闌心里一咯噔,哎呦~壞了!被嬤嬤發(fā)現(xiàn)了。于是朝著被那昏暗燈光籠罩著的陰影嘿嘿笑了兩聲,感覺就像做壞事被老師發(fā)現(xiàn)的那種,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鄔闌從墻上跳了下來,站定之后,先拍了拍灰,然后偷偷朝艾有為使了個眼色……不知是天太黑還是鄔闌的眼珠太黑,反正艾有為沒反應,鄔闌無奈,朝嬤嬤又嘿嘿兩聲,然后……
突然拔腿就跑,邊跑嘴里還喊:“笨蛋艾有為,還不快跑!”
“喔……啊~!”艾有為愣住,但瞬間就反應過來了,馬上學著姑娘的樣,拔腿就跑,反倒把嬤嬤一個人留在了原地。
嬤嬤驚住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于是一跺腳,吼道:“怎么可以這樣~姑娘!怎么可以……”嬤嬤本來心里就有氣,這下更是氣壞了。
遠處傳來鄔闌爽朗的大笑,還有艾有為的呼喊:“哎呦喂姑娘誒,等等啊……”
兩人的笑聲喊叫聲,在靜夜里,顯得特別清晰。
嬤嬤又好氣又好笑,但也無奈,這姑娘簡直比當年的青娘還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