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什么樣的人物呢!能讓太子殿下和皇后都起了齟齬。沒想到這夏國公主卻是天真爛漫的很!”小翠翹首看著那越來越遠的背影笑道。
百里琴垂目撥茶,卻好似沒有聽到一般,手指捻著潔白的帕子,淡淡道:“將這東西送到文淵閣,給老大人看看?!?p> 小翠自知多言,忙應聲是,將洗下來的水也裝了一瓶帶上,免得路上風干,這才趕往文淵閣。
百里琴微抿茶水,微風拂過秀發(fā),步搖叮當作響,仿佛世上沒什么事情能擾亂心緒。只是目光落在對面的茶碗上時,細長的眉眼才略有波動:
謹慎如她,在深宮中學會的是一字一句都要細細斟酌,可方才究竟為何會脫口而出那樣的話?是因為對面的人笑容天真,讓人放下戒備嗎?
唇角彎了彎:可是在深宮中長大的人,誰沒有顆七竅玲瓏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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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煌城中,一輛馬車從宮門駛過,平平穩(wěn)穩(wěn)穿過鬧市,走得不緊不慢,可車上的人早就心急如焚,然而清秀的面容不露絲毫焦急,反而滿是狂熱的笑意。
柳文翕摩挲著一個細瓷瓶,不等馬車停穩(wěn)就匆忙跳下,嚇得馬車夫急忙勒住韁繩,駿馬長嘶未停,人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這里是鄰近城郊的萬樂坊,人員混雜,三教九流不計其數(shù),遇上如此奇怪的讀書人倒也正常。馬車夫搖搖頭正準備策馬離開,扭頭卻瞥見掀起的車門一角露出個東西,仔細一瞧,原來是個破舊的書箱。
“這不是耽誤我做生意嗎?”馬車夫不滿地嘟囔一聲,念在那人看起來一副寒酸書生的模樣,打算將書箱放在原地等人來取,可手剛觸及的一瞬,突然有什么東西閃電般從中冒出來。
車夫以為是自己眼花,抬手剛要揉揉眼睛,只覺手臂一陣酥麻,一個拇指大的蜈蚣盤旋而上,瞬間到了眼前??蓱z的人雙目一片血色,不等發(fā)出最后的尖叫,喉嚨處就活生生被堵上了。
小兒手臂長的蜈蚣像是終于尋著了久違的溫暖,扭動幾下消失在了那人嘴邊,只留下空氣中久久不散的血腥氣息。
片刻后,一人看著馬車跌跌撞撞飛馳而去,冷哼一聲道:“你們讀書人就是瞎講究,想殺人一刀砍了不行?偏就繞上幾繞這花花腸子!真不爽利!”
“武大司馬自然是爽快人!可我們現(xiàn)在到了都城,這里不必北荒關人煙稀少,可處處都是眼睛!”柳文翕抱臂一臉輕松,“我們不能給殿下惹麻煩不是?”
武岡啐了口痰,心里不得不承認這話屬實,于是大手一揮走在前頭:“你要的人老子給你帶來了!按你說的路線,沒人盯著!”
當然,就算有人注意,此時怕也已經(jīng)見閻王了!
萬樂坊到處都是低矮灰黑的民房,巷子雜亂無序猶如迷宮,一高一矮的身影很快融入其中,沒有掀起一絲漣漪。
不一會兒,一處從未有人注意過的簡陋院落前,薄木板削就的大門悄然打開,院中貪食的麻雀慵懶跳了幾下,敏捷避開雙黑布長靴。
柳文翕快步走向上房,白皙的面孔上竭力壓著激動,腳步卻輕快得像個拿著糖人的幼小孩童。
上房的門比院門好不了多少,堪堪遮風擋雨,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推得重了,立刻就有灰土和蛛網(wǎng)隨著“吱呀”聲飛旋落下。柳文翕停在門口,背著萬千光芒,薄唇終于扯出個肆無忌憚的笑容,歡喜道:“師叔!”
久違的陽光傾瀉而入,只一瞬,卻好像又蕩然無存。屋內(nèi)只一人一椅,靜默孤寒,如同千萬年佇立此處的冰雕。
柳文翕卻絲毫沒有在意,眼睫微動,笑容愈深:“師叔在上,侄兒柳文翕拜見!”
椅子上的人須發(fā)灰白干枯,臉色卻是全然的黝黑,眉目都不可見。他沒有動作,只從胸膛中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嗚咽,這聲音似乎埋在沙土里千年萬年,沙啞得不像任何人類的言語。
武岡一聽到這聲音就耳朵癢得厲害,恨不得一把捏碎這人該死的頭顱——反正他看上去有上百歲,骨頭應該如同朽木。
但這人偏偏死不成,還要由他好好照料,吃喝拉撒都得管。此刻他更是恨得牙癢,索性撇下那個向來神叨叨的酸儒,尋了個清靜的陰涼處坐下。
柳文翕垂睫靜靜聽著,等悠長的嗚咽消停下來,這才斂了笑道:“您這又是何苦呢?都落得這種地步了,還念著侄兒的錯處不放??晌胰绱?,為的可是全族??!”
“師叔難道忘了不成?我術師一族延綿百年,曾比肩神明,何等榮光!如今卻只能茍活在陰暗里被人嫌惡,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呢?”
他的嘴角扭出個古怪的微笑,朝老人的頭頂俯下身來,柔聲道:“是世間千萬的人心啊!……師叔卻企圖認他們?yōu)橹魅?,當一只被人牽在手里的看門狗!笑死人了!”
柳文翕突然笑起來,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好像老人黝黑的面孔此時無比滑稽,盡管那張臉上始終沒有絲毫松動,須發(fā)也不曾搖晃一下,時間仿佛在他身上靜止了。
他笑夠了,擦著眼淚拿出懷中的白瓷瓶,在陽光下細細欣賞著,歡快道:“幸好還有我!師叔,我會是術師一族最后一線希望!只要用這個……它就能找到本就屬于我們的東西……”
話音未落,白瓷瓶“啪”一聲摔在地上,暗紅的沙粒從碎片中溢出,逐漸扭動起來,伸出無數(shù)個觸角爭相爬向椅子上的老人。
“您看到了嗎?今日在皇宮里,它們也是如此興奮!因為這些養(yǎng)在您身體里的蠱蟲,終于嗅到了相同的味道啊!”
柳文翕笑容無比燦爛,露出一口整潔的牙齒,“這是屬于術師一族,最古老的咒術的味道??!您怎么沒告訴我呢?金家嫡系里,分明還有活著的人!”
朱紅色的觸手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順著老人血污的衣衫延伸,最后從耳鼻口目中爭相涌進,似乎里面有什么東西能讓它們飽餐一頓。
柳文翕看著這一切,瘦弱的肩膀在青袍下瑟瑟發(fā)抖,猶如那一日赤身倒在雪原里,只能眼睜睜看著死神降臨,可今日不同,他抬頭張開雙手,虔誠迎接希望之神的到來。
隨著蠱蟲的涌入,老人面露痛苦,喉嚨里嗬嗬作響。
而這無力的憤怒如同蚍蜉撼樹——他的手腳乃至肢體都牢牢鎖在這把鐵鑄的椅子上。
日子久了,人也成為這把椅子的一部分,不生不死,連血肉都是冰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