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雪沒有再下,風(fēng)也寂靜了,正是個難得能安睡的夜晚。藍玖又恰好多喝了些酒,便睡得更沉了。
籠罩著天空的云層慢慢撥散開,窗上被投下一片皎潔的光影。在這片朦朧的月色之中,藍玖做了一個長夢。
夢里見到了一些故人,與之相伴的,還有那些紛亂卻又無比懷念的過往。
漫漫光陰如水過。
她自有記憶起,便是在萬重崖的桃花林中長大的。雖不知父母是誰,也不知自己姓什么,但她有師父相伴。
師父是個很美的女子,站在花下便是一幅畫卷。所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于她眼中便是如此了。
不少門派都有字輩,他們掌天教也不例外。到了她這一輩正從“久”字,師父便給她取名為“瀾”。她很喜歡這個名字,正如她喜歡風(fēng)起時林子上掀起的桃色波瀾,久不止息,若置身花海,乘風(fēng)遠游。
到她下山那一年,初涉江湖的她便給自己冠上師父的姓,也不管順口與否,總之她就是喜歡。如遇上愿與她結(jié)交的人,她便會自信而從容地向他說出自己的名字。
是為行走江湖,結(jié)交同道,行俠仗義。
但誰能想到,她遇上的第一個人,竟會是他。
夢境中那少年已有十七八歲,模樣雖看不明晰,但仍可依稀見得一副頑皮模樣,初遇時便順手摸走了她隨身的短劍。
隨身的兵刃,就這樣被人隨便順走?她不服。
所以她直追了他七條街八條巷,氣喘吁吁,但鍥而不舍。
最后追到巷弄深處時,那人正翹著腿,叼著糖葫蘆,一手把玩著她的短劍。見到她來,他一口咬下一顆山楂,笑著對她說道:“你還真有毅力啊,可是我累了,不如先歇會兒吧?!?p> 她卻不理,只朝他攤開手掌,冷冷地回了兩個字:“還我。”
那人見她一臉嚴(yán)肅,額角還掛著汗珠,一時也不再逗弄于她,便道:“還你也行,但你要記住一點,這是市井之間,周圍均是平民百姓居多,你的兵刃如不收得隱秘些,是會嚇到人家的?!?p> 她卻白了他一眼,道:“你管我。”
“哇,我這是善意的提醒,你可別不識好人心!”那人叫嚷道。
她也不示弱:“我也不知竟有你這樣的好人。”
二人便這樣對峙良久,直到那人將一串糖葫蘆吃盡,才笑道:“那當(dāng)然還是有的,比如我這人不喜歡斤斤計較,一個心懷寬容的人,會壞到哪里去嗎?”
她卻還是笑也不笑,冷眼看他。
那人大約是被她盯得發(fā)毛了,便作認(rèn)輸狀道:“罷了,我還你就是,你別這樣看著我?!?p> 她似是滿意了,終于微微一笑,道:“你早有這覺悟就好?!?p> 那人聳了聳肩,道:“那你接好了!”
“那可不行?!彼A苏Q郏蛄嗣蜃齑?,微笑道:“我要你親手還給我?!?p> 那人見這姑娘最多十四五歲年紀(jì),身量不高,稚氣未脫,卻生得清秀可人,眉目間更別有一番執(zhí)拗,便不覺順著她的意思走上前來,可卻在交接的一剎那,掌心傳來一陣刺痛。
隨后是一陣麻木感。
“你!”
竟然反被這小姑娘暗算了,少年忽然反應(yīng)過來,一時氣憤難言。
氣憤是自然的,可難言卻是源于他不知銀針上被下了什么藥物,若是毒物,十有八九還要反過來有求于她。
當(dāng)真是鬼迷心竅了!
她卻笑得一派天真模樣:“你放心,尋常麻藥而已。針上沒有喂毒,要不了你的小命?!?p> 這倒是事實。而那人見自己的手掌僅是麻木,卻無紅腫痛癢,便知她說的是實情。
但他也不是甘于作罷的人。尤其是聽到后半句:“而且你心懷寬容,定然是不會與我斤斤計較的!”
那他可就偏要計較一回了。
“姑娘的銀針傷了我的手,如今我的手動彈不得,很多事都干不了了,可要姑娘賠!”
她冷冷一笑,扭頭就走:“不賠!”
他忙追上來,笑道:“我叫岳梓乘,姑娘叫什么名字?”
“夏久瀾。”
“好的,夏久久。”
笑得很欠揍的樣子。
她一怔,隨即一跺腳,一字一頓地沖他吼道:“是久瀾!”
“我知道啊,夏久久?!?p> 還是很欠揍地笑。
而且竟就這樣跟了她一路。
這人可真是沒臉沒皮啊,那時她如是想。
然而又有誰知道,竟是這樣的一個人,后來會成了一派之主。
世事果真奇妙。
夢境轉(zhuǎn)換。
這回是他拉著她來到一處酒館,駕輕就熟地叫上一壇梨花醉,甫一開壇,酒香四溢。
但她從未飲過酒,這突如其來的酒氣反倒令她蹙起了眉。
“怎么,從來沒有喝過酒?”岳梓乘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的神情變化,挑眉笑問。
“是又如何?!别埵侨绱?,語氣也毫不認(rèn)輸。
“那可真是遺憾啊?!彼Φ?,“如此一壺,悲歡皆宜,若夢若醒,飄然欲仙??勺韯⒘妫裨娤?,書鴻門,濕杏花。亦能催斗志,壯豪情,抒歡愉,悼哀思。金樽可盛,粗盞可淌,群斟相宜,獨酌亦然。人間萬千情共,天下只此一杯了?!?p> 夏久瀾聽完怔了一怔,隨即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時有這般文采了,老實說了吧,是從哪里盜用來的?”
岳梓乘道:“也不能算是盜用,是我集他們文章之精華后,感悟出來的!如何?”
夏久瀾揚了揚嘴角,不予置評。
說話間岳梓乘已倒上滿滿一碗,抿上一口,連聲稱贊:“好香,好香!”
又見久瀾呆坐不動,便將另一盞盛滿的酒碗推到她面前,道:“你也喝,誠不欺你!”
夏久瀾見他不似扯謊,便也半信半疑地喝了一大口,結(jié)果入口苦辣難耐,竟嗆得她淚水噙滿眼角。
“我真是信了你的鬼!”
岳梓乘哈哈大笑,一面也不忘遞給她一杯清水,細聲安慰道:“你別急,酒啊,是要慢慢品嘗的?!?p> 話雖如此,然而這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她卻全然不記得了,只知次日昏昏沉沉地醒來,迎面就是岳梓乘的一陣叫苦連天。
什么說胡話,撒酒瘋,還吐了他一身什么的,來來回回念叨了三四遍,聽得她整個人面紅耳赤,只想找個地洞鉆。
真是丟人得緊!
可轉(zhuǎn)念又想這小子老奸巨猾,鬼話連篇,許是騙她的也不一定。
但想想還是心虛的很啊……
夢境至此戛然而止,藍玖悠悠醒轉(zhuǎn)來,發(fā)覺天已大亮。
確然許久沒有睡得這么沉了,身上還傳來酒醉后熟悉的疲軟感,這種感覺正與方才夢境里的有幾分相似。
酒醉?昨夜自己做什么來著?
似乎是與老岳喝酒,一時高興貪喝了幾杯。
然后呢?
忽而想到岳梓乘對自己酒醉后行為的可怖描述,一種不祥的感覺直躥上心頭。
難道她又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來?
連忙一個翻身爬起,跌跌撞撞地摸到門外,心里頭急切地有話想要問,卻一時又不知該怎么問出口。
這可如何是好?
然而上天并沒有給她猶豫的機會,因為老岳恰好又在門外。
“你醒了?”老岳見到她來,笑問。
藍玖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一顆心怦怦跳得厲害,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我昨晚喝多了酒,有沒有亂說什么話……亂做什么事?”
竟比想象中問得直白的多。
老岳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沒有,藍姑娘你酒量雖淺,但酒品還是不錯的?!?p> “哦……那就好。”藍玖不由長松了口氣。
看來當(dāng)年那小子果然在騙她。
手上又被遞上一盞熱茶,香氣裊裊,觸壁微溫。
“這是給你醒酒用的。我記得你喝不下燙的,便特意放涼了一會兒,此時喝熱度正好?!?p> “好,謝謝。”藍玖點頭道謝,低下頭去抿茶。
老岳向來細心,藍玖想,若是當(dāng)初她來,遇上的鄰居不是老岳,此刻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但世間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呢。
“今日陽光正好,積雪也化了不少,一會兒要不要隨我去江灘上走走,透透氣?”老岳忽然問道。
“好?!彼龓缀跏菦]帶猶豫的就答應(yīng)了。
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