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訝衾枕冷,復(fù)見窗戶明。
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p> ——白居易《夜雪》
這是入冬后的一場雪。
雪直下了一夜,風(fēng)也刮了一夜。
藍玖這幾日本就睡得淺,易醒且多夢,加上最近耳力越發(fā)的好了,夜里風(fēng)一起,就更是難以入眠。于是她就這般縮在衾內(nèi)聽了大半夜的雪聲,等到次日天色放明,雪聲已止,便躡手躡腳地起身,扶著墻來到門邊,小心翼翼地將大門推開,動作極緩,唯恐驚醒了同住的鄰居。
卻不想才一開門,便正對上持著掃帚扛著鍬掃雪回來的鄰居老岳。
老岳一見著她,先是愣了一瞬,接著便問道:“你怎么這么早就起了?”
藍玖一怔,隨即倚著門攏了攏衣襟,言簡意賅地回了兩個字:“看雪?!?p> 聽聞,老岳更是吃驚,瞪著眼睛審視著她,重復(fù)道:“看雪?”
藍玖察覺到他灼熱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臉上,忙輕咳了一聲,解釋道:“能感受得到雪光,也是好的?!庇謫枺骸澳悴皇瞧鸬母鐔幔y道不是來看雪的?”
老岳笑了兩聲,一面把手里的器具收拾了,一面道:“我昨夜聽見雪聲,原想你眼睛不方便,應(yīng)該不會出門,但又怕個萬一,就先起了個早把院里的雪掃了,免得你滑倒。”
“哦……”藍玖輕聲道,“原來是這樣啊?!?p> 此人便是藍玖的那個鄰居了,她叫他“老岳”。
老岳其實并不老,也就二十來歲的樣子,與藍玖二人一人租了半邊院落住著。而之所以會叫他老岳,其實是緣于一年前藍玖剛來的時候,這個人雖向她交代了自己的姓氏,卻死活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
藍玖記得那時他說:“名字什么的,只是個稱謂而已,是什么不重要,能稱呼就行。姑娘就算叫我老岳,我只要知道姑娘叫的是我,能答應(yīng)姑娘,不也成嗎?”
那當(dāng)然是成的,所以他叫“老岳”,就是這么簡單了。
藍玖想著,一個不愿意透露名字的人,多半是有許多秘密和故事的,但她并不介意,因為她自己也是如此。
她非但沒有透露自己的真實姓氏,連名字也是假的,相比起來,老岳還比她實誠一些。
就在這空檔間,老岳已搬了張椅子在她身后,按著她的肩膀坐下,又倒了杯熱茶給她捧著,道:“今日正好,你也不必自己做早飯了,我一并做了,咱倆一塊吃吧,你且先坐著等一會兒?!?p> 倒不像在與她商量,竟自己就拍板決定了呢。藍玖搖搖頭,不覺淺笑。
在這里居住了一年,老岳一直都對她頗為照拂,這讓她的日子好過了許多。而且這人也忒識趣,當(dāng)年她一個女子孤身來此,他竟對她的來歷沒有多問,也不似旁的街坊鄰居喜事愛八卦,極給她省了搪塞的力氣。所以總的來說,遇上這樣的鄰居,她還算有福氣的。
更何況他的手藝還不錯。
今日的早膳依舊簡單,不過一碗清粥,幾碟小菜而已,但菜肴卻是一如往常的精致,這倒和老岳其人一樣,即便是身在這樣的鄉(xiāng)野地方,也絲毫沒有放棄對生活情致的追求。
倘若有外人來此,一見這屋內(nèi)的情形,必定是會先驚訝一番的。畢竟誰也不會想到,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間,會有人在西窗下鋪上一大張竹案,在案頭擺上幾大方石硯并各式形制不一的湖筆;會有人在床頭堆起一摞摞書卷,在墻上掛上并不名貴卻頗有氣韻的字畫;還有一架七弦琴,雖不常彈,卻少有落灰。
這樣彌漫著書卷氣的小屋,確實與外頭的環(huán)境有些格格不入。
但藍玖早已不是第一回來他屋里了,所以她早已習(xí)慣這屋內(nèi)若有若無的墨香。雖然不知他平日看的是什么書,賞的是什么畫,可就憑那幾分書墨氣息,也足以令她對這小屋的主人好感大增。
這廂飯畢,老岳已將碗筷收拾妥當(dāng)。藍玖見自己也叨擾了鄰居半日,正要謝過歸去,卻被老岳一聲叫住。
“你稍等一下!”
藍玖正自疑惑,忽覺一陣清香撲鼻而來,清逸幽雅,是梅花的香氣。
“這是新開的紅梅。”老岳笑著解釋道,“你那屋子里藥氣太重,連帶你自己也滿身都是,用花香能壓一壓,免得熏跑了別人。”
藍玖一陣無語。行醫(yī)之人,身上如何能沒有藥味呢?但念及這是他的一片好意,而且這片好意,她本身也很樂意接受,于是便受用地向他道了聲“多謝”。
梅花艷而不妖,堅忍不屈,凌寒留香,正是醫(yī)者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的品格。
這是師父曾與她說的,她一直銘記于心。
然而如今回想起來,卻恍若隔世。
原來,又已到了梅花盛開的季節(jié)嗎?
藍玖猛然一怔,忽覺悵然若失。
晚飯時候,老岳又來找她了,說是在江上垂釣了半日,終于釣上了一條大魚,一時興奮難耐,要邀她一起來分享這勝利的果實。
藍玖沒有拒絕,只是笑他:“天寒地凍的,學(xué)什么不好,要學(xué)那柳河?xùn)|詩里的,做那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p> 老岳一邊蹭著她屋里的火爐,一邊嘻嘻笑著,待身上暖和了些,又去地窖捧了一壇子酒上來,道:“酒能暖身,又能怡情,今日興致正好,這壇好酒此時來喝最合適不過了!”
藍玖見他高興,也去摸了兩只酒杯出來,笑道:“那好,今日我也陪你喝幾杯,來給我滿上!”
老岳一怔,遲疑道:“你會喝酒了?”
藍玖正在興頭上,一時倒沒在意他問話里的涵義,只回答道:“以前是不怎么會喝,但如今學(xué)會了,略微喝幾杯還是不成問題的!”等了一會兒,發(fā)覺老岳還是沒反應(yīng),便又叩了叩桌板,笑道:“你在想什么呢?相信我,快給我倒上!”
老岳似是才回過神來,忙“哦”了一聲,將酒倒上,遞到她的手里。藍玖抿了一口,稱贊道:“嗯,還不錯,可算得上陳年佳釀!”又拍了拍老岳的肩膀,笑道:“那我把爐灶借你了,那條魚就由你來下鍋了,畢竟我的廚藝……你是知道的!”
老岳似是受到了驚嚇一般,一個縱身跳起,扶額嘆了嘆,道:“你放心,我有這個覺悟?!?p> 藍玖對老岳的廚藝自然是十分非常的有信心,所以美味佳肴一出鍋,她便大力地捧場,連帶酒也多喝了兩三杯。
結(jié)果顯而易見。
老岳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伏在桌上神志也不甚清醒的藍玖,手執(zhí)著的那只酒杯在虛懸良久后,終于喀嗒一聲放下。他伸出手來,理了理她散在額間的鬢發(fā),半晌,開口喚道:“玖玖?!?p> 那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回應(yīng),模糊又聽不真切。
老岳卻沒有在意。他一只手轉(zhuǎn)著空酒杯,兀自接著他自己的話頭道:“你聽說過,江南武林有一門派,駐于徽州地界上的齊云山嗎?”
迷糊中的藍玖似乎受到什么打擊一般,身軀微微一顫,繼而睜開一雙黯淡的眼眸,嘶啞著聲音道:“你……你說什么?”
老岳卻低頭看向她,笑了笑,平靜地回道:“我早年云游之時,曾對一些江湖軼事極感興趣,心向之往之,自然也就聽得多些,記得多些了。而這其中,令我覺得有幾分意思的,倒是關(guān)于那齊云派前掌門岳梓乘的?!?p> 藍玖愣了一愣,奇道:“前掌門?”
她不問江湖之事已久,在她的印象里,齊云派的掌門當(dāng)家還是那個當(dāng)年怎么看都不靠譜的岳老二。
岳梓乘,宜歸梓里,乘瀾而去。
不知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這句話。
這邊老岳也頓了頓,道:“是的。已經(jīng)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的掌門是當(dāng)年的二當(dāng)家陸梓豐?!?p> “哦?!彼{玖輕聲道,“所以呢,岳梓乘怎么了?”
是許久不見了,他怎么就不當(dāng)掌門了呢?
“他……聽聞他喜歡了一個邪教的小姑娘,但兩人決裂了,后來那姑娘遠(yuǎn)走不知所蹤,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放心不下,便辭了掌門之位去尋她?!?p> 如此的簡短,又如此的荒誕?
藍玖忽而笑了,還笑得很大聲。
“你這是哪里聽來的呀,怎么聽怎么都不靠譜呢!”
簡直和這故事的主角當(dāng)年一個樣!
“你不信?”老岳問。
藍玖搖搖頭,道:“不信,你說的這人,我先前也聽說過,就算他年輕時確實極不穩(wěn)重,不像個掌門應(yīng)有的樣子,但也絕不是個行事如此荒唐之人,更無論后來的他!況且他都一派大佬了,又怎會真的為了一個邪魔外道的小姑娘就遠(yuǎn)走高飛了呢?”
“再說了,你講的這個沒頭沒尾,既無前因,也無后果,怎么聽都像隨口編造的,我怎么會輕易相信呢?”說完她還拍了拍老岳的肩膀,笑道:“不過呢,略去這其中的真?zhèn)?,?xì)細(xì)回味,這倒還是個值得遐想的故事呢。”
“值得遐想?那也很好啊?!崩显佬Φ溃澳悄阆氲搅耸裁茨??”
“我……”藍玖正欲順著故事暢想一番,卻忽覺頭一陣一陣的發(fā)疼,還暈乎乎的。她料想是酒喝多了的緣故,便沒再說下去,反而向老岳發(fā)問道:“對了,你怎么會對那岳掌門的事情感興趣呀?”
卻還沒等他回答,便先笑嘻嘻地追問:“是不是你們都姓岳的緣故?。俊?p> 老岳看著她,微微一笑,半晌用那低沉而又溫柔的嗓音回答道:“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