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路岌山再次嘆氣,已經(jīng)是肇淵今晚聽到的第十二聲了。
肇淵抬起頭,兩只無神的眼睛看了一眼路岌山,放下手里路岌山叫他看的書籍,沉沉的嘆口氣。整個嘆息聲回蕩在空蕩的正山堂內(nèi)。
路岌山被肇淵這么狂妄的嘆氣聲驚住,奇怪的看向肇淵。
就見肇淵站起身,直接就往門外走。
路岌山更加奇怪了:“你干嘛去?”
“……”肇淵轉(zhuǎn)過身,拱手:“屬下去請驀姑娘來?!?p> “你請她干嘛?”路岌山疑惑的皺起眉頭。
“……”肇淵沒有說話,轉(zhuǎn)轉(zhuǎn)眸子,反身走了。
路岌山站起身,實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肇淵往景遠(yuǎn)堂去,走在廊子上心里想著,這雪花已經(jīng)飄了有幾天了,路上存不住雪,地上不見雪水,也不知道下的是個什么勁。
他來到景遠(yuǎn)堂門前,敲了敲門:“驀姑娘!”
過了一會兒,見驀子欺打開門,看到肇淵,低頭行禮。
“怎么一天不見姑娘……門主想見您呢。”肇淵拱手行禮做罷,笑著說。
驀子欺匿匿眼睛,笑道:“等我一下?!?p> 驀子欺回去把碎片放入懷里,跟著肇淵去了正山堂。
這次前來,顯然沒有回來時那次心境不安,反而鎮(zhèn)定自若些,畢竟路岌山八成也不會再過問,最多也是和她談?wù)撊绾卧俅伟菰L。
其實這也是個難題。
驀子欺走到正案前,跪坐下來,看著對面的路岌山。
“一直在休息嗎?”路岌山抬眼看向驀子欺。
“嗯?!彬囎悠弁嵬犷^,道。
路岌山點點頭,垂下眼瞼,看向茶杯里的茶水:“對于花疑的事,我們查到了一點端倪?!?p> 路岌山話音剛落,就見驀子欺一機靈,突然想起什么,立刻道:“花承果然不是花疑的哥哥。”
路岌山明白驀子欺說的哪個花承,也知道這個“果然”是什么意思。
他點點頭,“嘶”了一聲,陷入困惑:“假設(shè)主謀是花承,那他根本騙不過花疑,如何來和她商議呢?如果他和花疑串通好的,那為什么花疑這個時候要回玄機署,不是自己暴露花承不是花承呢?”
驀子欺撓撓頭,顯然是覺得在聽路岌山在說天書。
路岌山看驀子欺什么都不知道,就一五一十的告訴她了。
驀子欺顯得驚訝不已,明顯和聽到這以后鎮(zhèn)定自若的路岌山不同。她斟酌著詞語,問:“難不成,沒有懷疑對象?”
“……”路岌山?jīng)]有回答,只輕輕的搖搖頭。
驀子欺抿抿嘴唇,剛張開嘴:“那個……”
正這時,門外從十一殿火速跑來一個弟子。來到門前整整衣服,正正發(fā)冠,在門口拱手:“十一殿急令。”
“進(jìn)?!甭丰桨蜒劬尿囎悠凵砩弦频介T前。
門外弟子彎彎腰,脫了鞋揣著手疾步走進(jìn)來,直接跪在驀子欺身后,驀子欺看他跪下時,幾乎是如木偶一般彎曲偃木下肢,流暢又僵硬。
“酉時三刻,路遲白殿主逝世?!?p> 門外的風(fēng)驟然變大,把門掛的在推拉隔斷里來回晃蕩。門外的侍徒看了一眼屋內(nèi),把門關(guān)上了。
路遲白從地牢里放出來之后,就開始生病,病從肺里出來,整日咳嗽,頭昏腦漲,站不起身,下不了榻。
天天到夜里發(fā)夢魘,總是夢見路晚清,總覺著她要來索自己的命。
后來潛孑的死訊傳來,她更是睡不安寧,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潛孑與路晚清在自己面前廝殺,一滴一滴,一片一片的血濺到自己身上,自己臉上,接著這兩個人就血肉模糊的來殺她,把她亂劍砍死。
就在這日酉時,她終于從夢魘里醒過來,垂心疾首的哭喊:“原來我錯了!”她若是能明白,她的嘴從來沒幫過她,反而一直在害她,說不定她還能巧言令色的勸回路武坤,勸回路晚清。換個更好的詞,便是苦口婆心的勸回。
她和她姐姐一樣,都明白的太晚。
卻也不算是明白。都是只差捅破那層大徹大悟的紙一寸,就撒手人寰了。
最后她從嘴里吐出一口黑血,倒在了床邊。
“能不能,叫我再見一面路岌山……”
驀子欺驚訝的張著嘴,回頭看向路岌山。
路岌山眼睛里顯露出驚訝和悲涼兩種神色,他眉頭緊皺,俊秀的眉宇間縈繞著一股寒涼之氣始終不散。
那弟子退去后,驀子欺低低頭,決定把話還先咽回肚子。
“……”驀子欺剛要說話,又覺著不恰當(dāng),就閉上了嘴。
“啞巴……”路岌山看著驀子欺,之后又把眼睛移開:“我會不會……做錯了?”
驀子欺看著路岌山,搖搖頭。
“我不知道?!彬囎悠鄞鸷?,緊接著說:“但是,我覺得對錯不重要,今日一切,可能都是蒼天所賜,日后的撥云見日,也總會到來?!?p> 肇淵也立刻接住話:“驀姑娘說的對。門主都是為了千山門,為了流火閣,難有完全之局,門主已經(jīng)盡了全力,十一殿的恩怨,算是結(jié)尾了?!?p> 路岌山無奈的嘆口氣,站起身,慢慢走到門口,推開門,風(fēng)已經(jīng)迅速退去,雪花卻比方才要大了,地上已經(jīng)有了薄薄一層的雪色,估摸著明日就要厚厚的一層了。
驀子欺低低頭,心里愈發(fā)不是滋味,她什么都說不上,什么都不能說,她不能把已經(jīng)揣在懷里的碎片拿出來給他,這絕對不是正確的時機。
她伸出手,遲疑了一下,卻還是把手放在了他手掌間。
她看著他扭過來頭,眉目間縈繞著的寒氣慢慢溶釋,化成一枝吐露淡淡芳香的梨花慢慢綻開在他的眸子里。手心逐漸傳來一股極其有魅力的暖意,她宛若再次想起那夜燈火,他站在遠(yuǎn)處,遠(yuǎn)遠(yuǎn)的佇立,修長的身影遠(yuǎn)遠(yuǎn)的伸向她,把她拽入他眼里的深淵。
他能看見她,再遠(yuǎn)也能看見她。
就像現(xiàn)在,他慢慢松開緊皺的眉毛,看著朝他抬起眼睛的她。
“我知道你心里難過。”驀子欺輕輕言。
到了亥時,驀子欺才離開正山堂。
她進(jìn)了屋子關(guān)上門,舒了老長一口氣。走到案后坐下,掏出碎片,看著那一張連著一張的折子。
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她沒有再將它像寶貝一樣揣在懷里,若是能消失也好,就這么沒了,等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桌子上已經(jīng)沒有那塊碎片,就好了。
路遲白突然離世,叫驀子欺也實在感嘆世事無常,但她感嘆不到的,就是這些人的離世,都是變化無窮中的意料之中。
一切都是一個“贖”。
潛孑害死路晚清,她要抵命,路遲白害死他二人,她要抵命,路鵑害死潛孑,她也要抵命。此外還有種種無法列舉的贖罪。
不是所有惡報都會降臨在人們頭上,但是一旦有了害人之心,就會墜入魔道,墜入魔道,就會有報應(yīng)。
俠路難走,但唯有仗義忠情之外,還要信一句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當(dāng)然又要信一句,蒼天有眼。
驀子欺嘆口氣,突然想起周閱的頭七她也沒去,就決定明日先去墓前看看。
第二日清晨,她去了秦顥的房間,叫他帶自己去周閱的墓地。
“我還以為你忘了?!鼻仡椬咴谇懊?,往山林深處走去。
“我知道你沒埋千哀崗?!彬囎悠垡贿呎f,一邊看著林子周圍。
地上的雪不如人愿,依舊是薄薄的一層,似乎是后半夜下的小了,才會如此。
秦顥沒有再說話,帶著驀子欺繼續(xù)往前走。
一直走到不知有多深的地方,才看到遠(yuǎn)處立起一個墓碑。
碑上刻著幾個紅字:周氏烈女閱。
驀子欺蹲下身,細(xì)細(xì)的撫摸過每一撇每一捺。
驀子欺扭頭問秦顥:“這是你刻的?”
秦顥點點頭,問:“怎么了?”
驀子欺笑笑:“少了行字。”
“啊?”秦顥奇怪的撓撓頭。
驀子欺沒有回答他,而是轉(zhuǎn)而問他:“你不是喜歡阿閱嗎?”
“啊?”秦顥臉頰瞬間燒起來,一直燒到耳朵根來。
“你怎么……”秦顥正要反駁時,轉(zhuǎn)而改變了問題:“你怎么知道的?”
“這種事,還有什么知道不知道。”驀子欺笑笑,看著周閱的墳?zāi)梗骸盀槭裁词峭翂灒俊?p> “阿閱在墓穴里,肯定會困住,可不行?!鼻仡椥π?。
“……”驀子欺沒有說話,就看著碑文:“你少刻一行字,秦氏妻周氏閱。”
秦顥看向落了一層雪的石碑,走上前,把上面的雪掃開,眼底的憂傷緩緩溢出眼眶。
幸虧有輪回,才能叫我再遇見她。
路岌山一大早就來到了正山堂,坐了一會兒,想起昨日驀子欺本來要和他說事情,卻被突如其來的事情給打斷,就想著今日會不會來跟他說。
可左等右等也沒等到她,就覺得奇怪起來。
又坐了一刻鐘,就起身往景遠(yuǎn)堂去了。
他到了景遠(yuǎn)堂門前,敲了兩聲門,見沒人回應(yīng),就覺得奇怪,這都什么時辰了?
于是他推開門,打打雪,脫了鞋走了進(jìn)去。
左右四處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并沒有人在屋里。
一邊轉(zhuǎn)身要離開,一邊心下覺得奇怪。這么早去哪了?
風(fēng)掠過他的衣袂,往屋里盤旋著刮去。
路岌山慢慢回過頭,看向桌案上那靜靜放著的一本破折子。
門外的風(fēng)呼呼叫,雪也驟然變大,鵝毛大的雪花從天上呼嘯著卷下來,平鋪到地上,很快,踩在腳下就開始咔呲咔呲的響著冰渣子迸裂的聲音。
驀子欺走進(jìn)正山堂,肇淵領(lǐng)著她往前走。
她拍拍身上的雪,跪坐下來,見到肇淵躲在一旁,用鏟子翻搗著火爐里的碳火。
“怎么了?”驀子欺搓搓手,把手放在膝蓋上。
路岌山拿起一個茶杯,倒上一杯熱騰騰的茶,往驀子欺眼前推:“去哪了?”他的語氣稀松平常,與往日相同。卻又不似往日。
驀子欺并未察覺異樣,道:“我和秦顥,去看周閱的墓了。她頭七我就沒去看她?!?p> 路岌山點點頭:“喝點茶?!?p> 驀子欺端起茶杯,熱乎乎的滋味從瓷杯里透出來,然后喝了兩口茶,又放到了桌子上。
“你之前,是要和我說什么的?”
路岌山的語氣很平淡,幾乎要泯滅到風(fēng)聲里。肇淵察覺了,就立刻站起身,悄無聲息的要去關(guān)門。
路岌山看見了他的舉動,立刻喝道:“不要關(guān)門!”
冷風(fēng)可以讓人保持清醒。
驀子欺微微皺皺眉頭,回頭看肇淵,就見他拱手一禮,邁步回來。
“我要說……”驀子欺不露心思,不敢叫表情有任何變化,但還是心虛的斜開眼睛,不敢看路岌山:“的事就是要去看周閱,后來,沒能告訴你?!?p> 路岌山輕輕張嘴笑笑:“是嗎?”
“我剛剛?cè)ゾ斑h(yuǎn)堂找你了。”
他給自己也倒了杯茶。
驀子欺覺察到風(fēng)特別大,雪也在往屋里刮來,整個屋里的簾帷都在隨風(fēng)飄揚著,就連劍柜上的劍也在微微戰(zhàn)栗著,以及路岌山劍上的玉穗,還有潛孑劍上的流蘇,都在顫抖著。
“……”驀子欺沒有回答,只搓搓凍的很涼的胳膊,看向一直被風(fēng)吹亂陣腳的爐煙,黑色發(fā)著火色的炭灰往空中飛著,一直往房頂沖去,喧囂著想要沖破房梁往天穹去。
它要滅了。
路岌山從袖子里掏出萬戶圖碎片,那塊極其重要的碎片。
“那,你明明拿到了碎片,為什么不告訴我?”路岌山眼睛里刮著極其喧囂的風(fēng),如同門外將要把正山堂刮的坍塌的風(fēng),里面還有冷冰寒雪,幾乎是多少年的寒雪積攢,在此刻突然崩塌的烏云。
可他并沒有發(fā)怒,就如同沒有發(fā)怒。
驀子欺看著路岌山用手把萬戶圖碎片推到她面前……
“后面的宗譜上,為什么沒有我的名字?”
他果然沒有辜負(fù)所有人的恐懼,那么聰明,微微多看一眼,便得知了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