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8
我盤腿坐在沙發(fā)上，腿間放了個抱枕，其上還有一本厚厚的白皮筆記本。因為用得久了，它的封皮略皺，也略臟。
由于矮桌離我太遠，我不得不搬一張小椅子來放咖啡，杯里是拿鐵。
媽媽留下的電子資料大多被永久性消除，現(xiàn)在我看到的這本筆記是我能接觸到的她唯一一份記錄稿，里面內(nèi)容很復(fù)雜，有照片有文字，文字還是中英日結(jié)合的。所載內(nèi)容基本是她研究超AI的心得以及當(dāng)天的心情。
一個多月前燕忻放假回國，我整理房間時偶然發(fā)現(xiàn)書架里的這本筆記。認(rèn)出里面的字跡后，我自然是激動的，但我舍不得一次性把它看完，只是每日讀上兩三面。即使這樣，到今天，它也差不多被我看到底了。
我翻了頁紙，見這一面中文居多，眼睛快速一掃，錯愕了。
『9.24
17年了，真快。
都不知道該不該去恨Kalanick。
小燕兒的爸媽死的時候，我就預(yù)料到自己可能的結(jié)局。
Kalanick會的為數(shù)不多的漢語里，有一個詞——樹大招風(fēng)。
他引我進入F4T的體系，讓我臣服于這個體系，幫助我在體系中成長……最后，我成了體系中最危險的人。是，我掌握了很多連Kalanick都不知道的機密。超AI在我手中可以是斬殺F4T體系的一把利器。
但是我不會那樣做……甚至我不會將那些知識告訴任何一個人。
在研發(fā)超AI之前，我也做過很多錯事，姓蕙的老頭子那時對我失望至極?？芍钡浇鼛啄晡也艥u漸明白，人工智能的存在意義，從來不是入侵不是破壞。
丫丫，我不是一個好母親，沒有立場教育你。我僅表達我的觀點——如果有一天你看到AI毀滅人類，我只是說如果，那么錯的不是AI，而是人類。
同樣啊，超AI不該被斥責(zé)。我愿承擔(dān)這一切，愿在它們做出類似“破壞全球網(wǎng)絡(luò)”的事情之前，阻止一切。
哪怕Kalanick不允許。
我真的好想對一次。
如果還有時間……
抱歉，丫丫，不知不覺寫了這么多，原本我只是想和你說……
生日快樂。
別太難過啊。
我把這一面的內(nèi)容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緩緩合上筆記本，將它輕放到沙發(fā)上。
停了許久，我端起椅子上冷掉的咖啡，一口一口地喝完。
我想起以往每年夏天，我央求老爺子帶我去美國暫住的時光，想起那兒的花園、那兒的玩伴，想起她日夜忙碌地做研究與接待客人，商談工作。
我以為我們能相互慰藉，可原來她還是過得這樣不好。
末了，我想起最近聽到過的一句話。
?。蹘熃阕屛肄D(zhuǎn)告你，如果你想知道你媽媽真正的死因，就去找……］
我擱下咖啡杯，放松了一會兒盤得麻木的雙腿，趿拉上拖鞋。
走到書房前，我扣門，不等回應(yīng)就推門而入。
“文先生，”我對著里面的人道，“可不可以幫我查一下，繪美現(xiàn)在住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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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13……”我對照著酒店房間號，找到繪美的住處。
過道里空空蕩蕩，燈光偏暗。
手里有那本白皮筆記本和一把太陽傘，我把傘交給身后的文吟生：“幫我拿一下?！?p> 我抽出手機，撥出繪美的電話。鈴聲是一段感情激烈的靈魂音樂，我一連聽了兩遍，放棄撥打。
“很急嗎？”文吟生問。
“嗯……”我失落地?fù)嵘祥T把手，下意識地轉(zhuǎn)動，隨即輕咦一聲。
門沒鎖。
我打開了一條縫，朝里探頭：“打擾咯……”然后完全推開。
下一刻，我如觸電般松開把手，往后疾退兩步，雙腳相絆，倒到文吟生身上。
渡邊繪美……
她……
我感受到一彎臂膀環(huán)到我身前，還有一只手掌捂住了我的眼睛。
“文……”我顫聲。
我還聽到有人克制著情緒，壓抑后的沉音：“Stephen，報警?！?p> 雙眸下，皮膚相觸間，不覺濕潤一片。
————
“請你詳述一下經(jīng)過?！?p> “好的，不過我剛剛已經(jīng)和那位警官講過一次了?！蔽覑瀽灥氐?，“需要再說一遍嗎，先生？”
面前的警官抿唇，從鼻子里發(fā)出拐彎的嗯聲。
“有別的信息可提供嗎？你認(rèn)為的，任何事。”
“恐怕沒有，”我答，“或許你們應(yīng)該調(diào)一下酒店監(jiān)控?！?p> “噢，我知道……”
這時，門開啟，一名身穿相同制服的警察走了進來。
“確定了，是縊死不是勒死，”他吹了個口哨，“我就說這又是自殺嘛，艾倫，你又輸了，放人吧?！?p> 幾分鐘后，我走出警局。外頭陽光刺目。
我卻仰望著，懷里緊抱媽媽的筆記，說不出心里的感覺。
光線倏地暗下去，左肩一沉——文吟生左臂勾住我，右手繞到前方撐著那把太陽傘，頭從我右肩傾上來——我們幾乎胸背相貼。
我笑了笑，轉(zhuǎn)身開口：“文先生，你……”
話語戛然而止。
視野已經(jīng)花了，心間仿佛有冰霜一層層凝結(jié)，又一層層融化，細(xì)細(xì)癢癢。又好像針尖輕輕掃過，并未刺破，卻使血液隨之淌過。
媽媽說蕙家老爺子是世界上最沒責(zé)任感的人。
忻忻說君六八是只滑稽的小丑，是個可憐的傻人。
在我明白這是一個吻后……
那么，文吟生，你又是什么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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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9
查特維爾公館。
今天的唇色是柔軟的蜜桃奶茶，我拿近鏡子，拇指在嘴邊拭了拭，擦淡下唇線。然后把鏡子放到桌面，低頭撥了會兒額角碎發(fā)。
說起來，我這臭美勁兒是當(dāng)年在美國跟一個華人姐姐學(xué)的，她真的好漂亮好漂亮……
我站起，從書架中央取出白皮筆記本，離開臥室。
書房里沒有人，我走進客廳，發(fā)現(xiàn)文吟生挪了我昨天的咖啡杯專用椅坐在陽臺上看雜志，身邊還有一張折疊桌。
他穿著居家，淺藍長襯衫是抵達倫敦后新買的。頭上還扣著一頂素白漁夫帽。
我靜悄悄地搬一把凳子前行，走到近處他才察覺到我的靠近，于是擱了雜志。圓桌上除開一疊書，還有一杯咖啡，與咖啡杯影子下的眼鏡。
我將位置安在他的斜對角，落座后，遞出媽媽的筆記。
文先生垂首，漁夫帽的陰影讓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這可是好東西，”我說，“你應(yīng)該需要?！?p> 見他接過本子翻看，我百無聊賴，瞅一眼雜志封面，不感興趣，于是鉤走桌上的多邊形銀框眼鏡給自己戴上。
幾秒后，我摘下眼鏡，使勁合了合眸，企圖將剛才那個變形的世界擠出去。定神時，眼里還有點刺痛。
文博士伸手拿走眼鏡戴好，取下漁夫帽，壓到我頭上。
“昨晚沒睡？”他淡淡地問。
“嗯……”我保持著低頭的狀態(tài)，心里竊竊地癢。
“Stephen說你訪問了一晚上的白帽網(wǎng)站?！盚R先生合上筆記，“你想攻擊誰？”
我抬起帽檐：“F4K。”
HR先生頓了頓，從襯衫胸袋里扯出一小絹布，拉下一截眼睛，擦拭著鏡片。
“最好不要?！彼@樣說。
我笑笑：“好?！?p> ————
才怪。
晝夜顛倒的第一天，睡到晚上八點，我胡亂吃了點東西，便回房啟動計算機。
F4T官網(wǎng)本是個輕松的學(xué)術(shù)交流論壇，對外也無嚴(yán)格的保密性，一開始只有少數(shù)Tech-I的成員對其進行維護。后來，七年前，有人惡意入侵官網(wǎng)，消除其中的某些重要資料，震動協(xié)會。
再后來，協(xié)會要求Tech-I各分區(qū)榜前三百的成員輪流維護官網(wǎng)，并對F4T進行一系列改革。
但是協(xié)會并不禁止內(nèi)部成員入侵官網(wǎng)，相反，它鼓勵Tech-I的所有人攻擊官網(wǎng)，以便找出其中漏洞，從而做出更好的維護。
因此我計劃先拿F4T試水，再入侵獨立于F4T官網(wǎng)的F4K系統(tǒng)。
然而現(xiàn)實是骨感的，由于官網(wǎng)有防止超AI入侵的措施，我無法借助Summer完成這次活動，經(jīng)歷過幾次被攔截后，我意識到自身能力的不足。
如果僅是破壞系統(tǒng)，或許工作會簡單些——事實上我隱隱覺得那會是我擅長的——可我企圖以外部人員的身份竊取F4T內(nèi)部信息，這就困難多了。
我沮喪地倒到床上刷手機，無意間在官網(wǎng)的好友列表里，看到君六八的狀態(tài)顯示著“西歐”……
丫丫：小忻忻忻忻忻
君君君六八來西歐啦！?。?！
煙芯：干啥子
姐姐，現(xiàn)在凌晨一點，找個正常點的時間發(fā)神經(jīng)好嗎
丫丫：我吃瓜瓜瓜瓜瓜而且掐指一算你還活著
還有你比我老哦
嘻嘻嘻嘻嘻
他在杜倫嗎在杜倫嗎杜倫嗎
妙啊
煙芯：滾，不在
爺睡了
要我?guī)湍懵?lián)系精神病院嗎
丫丫：那可能是約克吧，君六九在約克呢
你去嗎你去嗎去嗎
我正狂按鍵盤打算嘻嘻刷屏，就見手機上方有一則橫幅降下——是另一個社交軟件里，HR先生發(fā)來的消息。
HR：你以前的作息一直這樣隨便嗎？
丫丫：不不，先生，這只是一個小小的例外
許久后，HR先生才回復(fù)——
HR：嗯
我思量一陣，決定不理他，恰巧燕兒老姐姐來了新消息。
煙芯：咋了你，一直輸入中
丫丫：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一言難盡
四字成語剛被發(fā)送出去，我的手機便黑了。
我茫然地看著黑屏中一頭散發(fā)凌亂的自己，一時無言。
扔掉手機下床，戳了幾下電腦鍵盤，本該是待機的它毫無反應(yīng)。
“Summer？”我出聲。
得不到回應(yīng)，我躺回床上，伸手滅了燈，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