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坡齋內,被王熙鳳打發(fā)人叫來的賈赦看到賈母旁邊坐著的劉先,幾乎不敢相信。
若是論起來,賈赦倒是算劉先的半個弟子,早年也曾跟著劉先讀過幾個月書,表字也是劉先給起的。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賈赦連忙跪下,朝劉先磕了一個頭,恭聲道:“晚輩見過金竹公?!?p> 賈赦因為常年沉迷酒色,所以看起來有些消瘦,顴骨突出,眼窩有點深,面色發(fā)青,走起來路來也不似正常人那么穩(wěn)重。
賈母看著“青面獠牙”的賈赦,再看看還在堂下跪著的賈琮,心中厭惡,賈府的臉都讓這父子二人丟光了。
賈赦做夢都沒想到金竹公會來,難不成他收了自己的庶子為弟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劉先看著賈赦,心中滿是嘆息,想他父親賈代善一代豪杰,怎么生了這樣的兒子,賈政還好點,畢竟算是正人君子,圣人子弟,再看看賈赦,真是應了那句話,虎父犬子啊。
“恩侯,起來罷,賈琮是你的孩子?”劉先問道。
“是是是,金竹公收了他為弟子嗎?哎呀呀,那可是他十輩子修來的福氣??!”賈赦喜不自勝。
賈母緊張的看著劉先,真的希望他說沒有。
劉先搖了搖頭道:“老夫已為他另擇良師矣?!?p> 賈政跟著道:“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張大學士?!?p> 賈赦聞言不由得有些失望,張伯行他也知道,學問的確是沒得說,不過名聲和在太上皇那里的圣眷和金竹公比起來,差的遠了。
“那,金竹公不若收了我的寶玉為弟子?他是個極好極聰明的孩子。”賈母聽說劉先給那個庶孽另外擇了良師,心中欣喜,連忙推銷起自己的寶玉來。
“老太太!”賈政一張臉漲的通紅,不滿道。
賈寶玉是什么德行,他最了解,被老太太和自己夫人寵溺的不成樣子,在他看來,賈寶玉連給金竹公提鞋都不配!
賈母指著跪在堂下的賈琮對賈政道:“我的寶玉哪里不比這個庶孽強百倍?嗯?你來說說,你拿什么跟寶玉比?”
后面那句話是沖賈琮去的,賈琮心里一笑,頭發(fā)長,見識短果然是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不敢,孫兒不敢和寶哥哥比。”賈琮面色依舊淡然,不喜不悲。
“庶孽……”劉先喃喃著,忽然道:“老夫之前在外面聽到一些關于賈府嫡母苛虐庶子的事,賈琮可是庶出?”
賈政一張臉臊的通紅,掩著面不說話。
賈赦尷尬道:“是,琮哥兒是庶出?!?p> 劉先嘆了一口氣道:“如果老夫沒猜錯,那個受盡苛虐的庶子就是賈琮吧?”
此言一出,賈母面色都不自然起來,賈赦強笑道:“是有這么回事……”
“這件事老夫本不應該多管,好孩子,把你的背露出來給老夫看看?!眲⑾瘸Z琮說道。
這個時代,流行“棍打”,所以挨打的人背部都是重災區(qū)。
眾人紛紛把目光看向賈琮,賈母的一雙老眼中滿是威脅,賈琮背后的那些杰作出自她手,若是今日被金竹公看了去,那她一張老臉就丟光了。
賈琮朝劉先磕了一個頭,平靜道:“些許小傷,不值當什么。”
劉先只是盯著賈琮,不說話。
賈琮心里嘆息一聲,慢慢起身,解開袍子,把后背露了出來。
瘦弱的脊背上,滿是棍子留下的痕跡,層層疊疊,滿滿當當,已經結了疤,加上穿的很少,賈琮此刻看起來極其凄慘。
迎春和探春看了一眼,忍不住驚叫起來,迎春更是用手帕捂住口,淚流滿面,嗚嗚的哭起來。
探春紅著眼,她弟弟和賈琮一樣都是庶出,卻從來沒有挨過這樣的毒打(她也是庶出小姐)。
小惜春看迎春哭起來,拿著小手帕不停的給迎春擦眼淚。
李紈,尤氏等人也嘆息不已。
這是秦可卿第一次見到那個寫出“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钡溺澹钕矚g這首詞,仿佛寫的就是她自己,她沒想到天下會有人那么懂她的心(自以為),一雙美目中滿是憐惜。
賈政伸出手輕輕撫摸著賈琮背上的傷疤,嘴唇哆嗦著,這就是在外頭被稱為天縱奇才的賈家少年神童啊,受盡親長苛虐的少年神童。
王夫人沒什么感覺,依然閉著眼轉動著手里的佛珠,賈寶玉目光里則有些同情。
賈母心中憤怒,這庶孽今天是要撕破臉皮了?
劉先看了一眼賈琮傷痕累累的脊背,重重的嘆息一聲:“存周啊,何至于此?何止于此啊?”
賈琮當著眾人的面,又平靜的穿好袍子,重新跪好。
賈政流著淚,顫聲道:“金竹公,皆是政的不是,政無顏再茍活也?!?p> 劉先看了一眼低著頭的賈赦,對賈政道:“存周,齊家,齊家啊?!?p> “齊家”,這個詞出自《禮記·大學》,原話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意思就家庭是國家的縮影,治理好自己家庭的人才能更好的治理國家。
言下之意就是賈政這個家主不合格,任由內宅婦人胡作非為,苛虐子弟。
賈政掩著臉,外面都知道榮國府當家權利在二房,而賈政是二房的男主人。
劉先看著賈琮道:“老夫喜歡你這個孩子,不僅僅是因為你的才華,更多的還是你的心性,老夫閱人無數(shù),自恃從別人眼中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心性,而從你的眼中,老夫看不到一絲一毫因為飽受苛虐而留下的怨恨和戾氣,老夫要你實話實說,你心中,恨嗎?”
恨嗎?我心中恨嗎?賈琮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
連賈母都睜著一雙老眼死死的盯著賈琮,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些什么來,若是賈琮真的滿心怨恨,她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親自“清理門戶”了,她絕不容忍留一個危及到寶玉的隱患在府里。
賈琮略微想了一下,抬起頭迎著劉先的目光,平靜道:“金竹公,學生不恨,也無恨可恨,親長對學生有撫育之恩,學生萬死難報其一,恨從何來?再說,以學生的身份,能平安長大,學生就知足了?!?p> 劉先盯著賈琮,確定他的臉上和眼中毫無一絲作偽之色后,滿意道:“好!好一個赤子之心,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存周啊,有此子在,賈家再綿延百年富貴,指日可待也。”
賈母也是一臉意外的看著賈琮,以她活了幾十年的經驗來看,這個庶孽不可能心中無恨,不過她現(xiàn)在也不能再說什么了,只想著趕緊把這個庶孽送出府去。
賈政一臉欣慰的看著賈琮道:“恨不為吾子也?!?p> 賈赦心中膩味,這個假正經的弟弟,什么都和自己搶,如今連自己兒子也要搶。
“恨不為吾子也”這句話是對賈寶玉最大的否定,王夫人聞言也不轉動手中的佛珠了,看著賈政不解道:“老爺?”
賈政看著賈母不滿的目光,也自知失言,不再說話,只是看著賈琮,目光中的慈愛之色,賈琮都有點受不了。
劉先又道:“明日,老夫就帶你去拜彥長為師,有此佳徒,彥長必不會推辭,他若是真的不愿意,你就跟著老夫騎著毛驢云游四方罷,哈哈哈!”
……
夢坡齋外,賈珍和賈璉等人正在陪客,突然見一個小廝,跑過來朝賈璉道:“二爺,二爺,外面來了傳旨的公公!”
賈璉心中忐忑不安,賈珍倒是想到了什么,笑道:“莫不是關于元春妹妹的?”
賈元春進宮已有好幾年了,在宮里做女史,賈家也一直暗中打點,賄賂宮中大小太監(jiān)們,為的就是能讓姿色超群的賈元春有更多的機會出現(xiàn)在當今天子的眼中。
賈璉大喜過望,連忙跑去后宅傳話去了。
賈珍看著賈璉的身影,滿心嫉妒,賈赦做了奮武營的參將,算是走向了實權,賈琮那個庶子又入了金竹公的眼,如果今天再傳來賈元春封妃的消息,那他賈珍以后都睡不舒坦了。
再回頭看看混跡在人群里胡吃海喝的賈蓉,賈薔和賈蘆,賈珍心里一陣無力的挫敗感。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老太太,老太太!”隔著老遠,賈璉就開始叫了起來。
還沒等榮禧堂門口的小丫鬟撩開門簾子,賈璉就沖了進去。
賈赦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賈璉,喝道:“金竹公和老太太面前,成何體統(tǒng)???”
賈璉忙道:“老太太,外面來了傳旨的公公!”
賈母老臉一喜,和王夫人對視一眼,莫非宮里有消息傳來了?
賈家已經好幾年沒有圣旨下來了。
只見一個穿著大紅袍的老太監(jiān)走了進來,賈母連忙起身,上前跪下迎旨,其他人也跪倒一片。
靜候佳音。
那老太監(jiān)沒有看賈母等人,反而對劉先笑道:“奴婢給金竹公請安了,太上皇他老人家聽說金竹公進京了,在榮國府做客,特意打發(fā)奴婢來請,太上皇他老人家可有不少年沒見過金竹公了呢!”
說著,招了招手,身后的兩個小太監(jiān)連忙去扶起劉先,老太監(jiān)才對跪著的賈母等人道:“奴婢給太夫人請安了。”
賈母一臉尷尬,連忙道:“不敢,不敢?!?p> “金竹公,請吧!”老太監(jiān)對劉先行禮道。
“夫人,恩侯,存周,老夫先行一步,明日再登門引賈琮去拜訪彥長?!眲⑾刃呛堑馈?p> 眾人連忙起身相送。
……
劉先和老太監(jiān)離開后,眾人重新落座,賈琮也重新跪了下來。
賈母看著面色始終淡淡的賈琮,心中厭惡,冷聲道:“如今你翅膀硬了,又入了金竹公的眼,老婆子我也管不著你了,只要不使心計欺負我的寶玉,隨你做什么去,否則老婆子必定不與你干休?!?p> 看到賈政又想辯解什么,賈母又不耐煩道:“好了好了,你對他比對寶玉好,以后他有出息了我看他還能不能記得你,你可別把心力都使在了白眼狼身上。”
“琮記下了?!辟Z琮道。
“下去吧!希望你記你剛才說的話,受親長撫育之恩,萬死難報其一,以后用得著你的地方,你可不許推脫。”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辟Z琮給賈母,賈赦和賈政一人磕了一個頭,站起身環(huán)視了一圈,理了理有些皺褶的袍子,出去了。
挺直的脊背略顯消瘦,步履沉穩(wěn),似乎有一些不俗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