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p> ——
呂世雄一去不返,白駒場的一方天地重新歸于太平。施以謙的啞病也就自然而然好了。好像呂世雄這個人就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施公常常坐在學(xué)堂門前的椅子上曬太陽,像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鄉(xiāng)下老頭一樣。日子一天天過,孔子的書念的一天比一天多,自己的那個故事倒再也沒有提筆寫過。
一本見不得光的書,一拿出來就禍延九族,殃及鄰里的書,也根本算不得什么“立言”之作,毀了就毀了,就像這條老命,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可留戀的。
孩子們經(jīng)常嚷著聽故事,他就撿那些逗趣的膚淺的,繪聲繪色講上一講,權(quán)當(dāng)調(diào)劑學(xué)習(xí)氣氛。大部分孩子還是最喜歡魯智深,除了阿志。阿志那孩子一直卡在老和尚們無望自殺的坎兒上過不來,大概在孩子那又小又完美的世界里,容不下英雄的偶爾失手吧!這是阿志的與眾不同處,不說對錯好壞。
他心里的波濤洶涌,卻無人能聽,這也是平凡中最最讓人無奈的事。其實(shí)我們每一個人不都是這樣么?人生而孤獨(dú),是因?yàn)槲覀冇辛艘粋€特別的腦。這個腦前能記憶幾千年,后能推演幾千年,能創(chuàng)造出各種機(jī)器讓我們上天入地,也能讓我們在平凡的生活之上感受到愛、恨、無奈等等各種情緒。甚至也會有一些人被情緒所控制,變得混亂。不刻意提起,并不代表忘記。那些書稿牢牢印在他腦海中,不能被書寫,無人可訴說,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要隨著施公的老去而消失。他不禁悵惘。人有自己的時、命、運(yùn),書又何嘗不是呢?
這一天,阿吉來請假,說要去不遠(yuǎn)的平湖鎮(zhèn)探望大伯。平湖是個大鎮(zhèn),村里孩子難得出一次門,阿吉媽特意趕著做了幾對鞋讓阿吉賣了當(dāng)零花錢。
阿吉問施公有沒有什么要捎回來的,施公當(dāng)然回答沒有,又叮囑了一番出門要小心之類的。
天擦黑阿吉才趕到平湖鎮(zhèn)。平湖鎮(zhèn)有四個城門,他伯伯已經(jīng)在南城門口等著了。先領(lǐng)阿吉進(jìn)小館子吃了碗云吞面,自己也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問過家里人,便問阿吉書念的怎么樣,秋試有沒有把握。
阿吉憨憨咧嘴一笑說:“大伯,我媽說我念書太笨,肯定考不上鄉(xiāng)試,還跟我打了一吊錢的賭,說她輸了就給一吊錢給我。我覺得我能行,我比一起考試的同學(xué)們年紀(jì)都大,比他們讀書時間久,就是光說讀的遍數(shù)也比他們多。一定能考上!”
他大伯聽完這路說,不由得樂了:這孩子念書完全沒有念通哇,以為多念幾遍背下來就能考上當(dāng)官,也未免太幼稚了。他說:“要是考上,你就也能回去教學(xué)生了,像你師傅那樣。對了,施老爺子身體還硬朗吧?”
“好著呢!我不能接我?guī)煾档陌?,阿志比我?qiáng),讓他接?!?p> “你倒仁義?!彼蟛凉值亍昂摺绷艘宦?,說:“教書是個好營生,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又不用下海,浪里來浪里去的危險。你今年已經(jīng)十三了,要是科考不利,就該給家里干點(diǎn)活了!”
“我都知道。”阿吉依舊憨憨笑著說:“大伯,要是平湖鎮(zhèn)上有什么營生,您可結(jié)記著我點(diǎn)。平湖地方大,肯定比白駒場好掙錢?!?p> “你媽叫你來時也是這么說的?!彼蟛攘艘豢谒粗⒓?,緩緩說道:“你大伯我也沒什么本事,拉扯不了你啊!唉?!?p> 當(dāng)夜里兩個人在天橋底下睡了,第二天天還不亮就人吵醒過來。阿吉在白駒場的家起碼還有個家,沒想到大伯雖然在平湖有幾年了,卻連一片瓦都沒掙下。他大伯起來從河里掬了把水洗了把臉就獨(dú)自進(jìn)貨去了,留下阿吉一個在天橋下躺著。
躺了會兒躺不住,阿吉也學(xué)著大伯的樣子掬了一把水抹了抹臉,走上天橋去看熱鬧。
新鮮的蔬菜,白靈靈的大蘿卜、綠油油的空心菜、紅亮亮的小辣椒……阿吉覺得肚子有點(diǎn)餓了。從口袋里翻出二文銅錢買了十幾個煎得金黃的水煎包,分出一半來留著給大伯吃,自己蹲在路邊上吃了一半。
大伯不知從哪里進(jìn)得些蒜,袋子里裝著。把蒜倒出來,袋子鋪平在地上,就是一個攤位。也不吆喝,就一個勁坐在那里等人來買。
阿吉掏出水煎包,說:“大伯給你。我怕涼了,一直揣在懷里來。”又掏出家里帶來的布鞋,與大伯的蒜放在一處。
日上三竿時分,大部分賣菜的小商販都已經(jīng)撤攤回家了,他大伯無家可回,爺兩個依舊坐在天橋上賣蒜的賣蒜賣鞋的賣鞋。
中午沒吃飯——因?yàn)樗鉀]賣完。
過了晌午,阿吉肚子餓,他大伯只說再等等,阿吉這才曉得:原來大伯不止沒有房子住,連飽飯其實(shí)也吃不上。
天橋上再過來一些婦人時,他就學(xué)著別的買賣人的樣子大聲招呼她們來看自己賣的鞋。價格也便宜。不多時就賣出去一對,賣得三文錢。阿吉二話不說,把鞋和蒜收進(jìn)袋子,拉起大伯去吃飯。
他大伯不好意思得很,一疊聲地叫著:“這娃干什么去?我不餓,我不餓呀!”
等他們回來再擺攤時他們剛才的地盤兒已經(jīng)被一個說書的占了。他大伯習(xí)以為常挨著說書的鋪展開來,依舊是死氣不出的等人來買。
阿吉愛聽故事。也沒見過原來還有人拿講故事來賣錢的,瞅著稀罕,雖然坐在那兒賣鞋,耳朵早就長長的伸過說書的那邊去了。
這說書的,公鴨嗓,一張嘴聲音一出來就顯得那么逗人。講的是楊家將的故事。講一會兒子就拿他那個破盆繞場一圈要點(diǎn)賞錢,每次要三四個,三四圈下來也就有十多個了。阿吉看得眼熱,跳起來跟大伯說:“大伯,這個錢掙得容易?!?p> 他大伯瞟了一眼人家那個放錢的破盆,說:“來的容易去得快,咱不愛他那個錢?!?p> 阿吉不情愿地又挨住大伯坐下。
說書人說了三四段就不再說了,收拾東西并那只裝了十幾文錢的破盆,走了。
就是,天確實(shí)不早了。他大伯打包起自己的蒜,找家就近的館子把蒜換了些錢,裝進(jìn)口袋,又摸出兩文來,拍了拍阿吉的肩膀,説:“走,吃飯去!”
阿吉揣好鞋,蔫蔫地跟在后面。
“大伯,我也會講故事?!背燥埖臅r候阿吉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他大伯不置可否地看了孩子一眼,說:“阿吉,做人要實(shí)在。能吃幾碗飯自己心里要有數(shù)?!?p> “大伯,我有數(shù)?!?p> 他大伯見這孩子這么不知天高地厚,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第二天當(dāng)阿吉也照模學(xué)樣地?cái)[開攤帳,捏腔拿調(diào)地學(xué)著說書的說書時,他大伯倒偷偷地收拾了蒜,躲到天橋另一邊去賣了。又放不下心,時不時往這邊瞄一眼。
有新書聽,阿吉的身邊也圍上來幾個人,那個說書的也撇了自己的攤帳圍過來聽。
阿吉講了一段魯智深的故事,講得慌張,沒講出什么味道,也不懂得在要緊處停下來討錢,聽書的人便不給錢,白聽完就散了。倒是那個說書的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五文銅錢投在阿吉的盆里。
他大伯老遠(yuǎn)聽見盆里錢響,趕忙小跑過來看。
見那說書的問:“娃,你這本子哪里來的?好新鮮有趣,我從來也沒有聽過?!?p> “本子?”阿吉見他肯給錢,對他印象好上加好了幾分,說:“什么叫本子?”
“就是你說的這段書。”
“是我?guī)煾到痰??!?p> “貴師傅是哪位?”
“白駒場的施老先生?!?p> “哦。沒聽說過?!?p> “我?guī)煾档墓适驴啥嗬?!這才是其中一個?!?p> “哦?”說書的一聽這話,眼睛里似要放出光來:“娃,我想去找你師傅?!?p> “我?guī)煾稻驮诎遵x場教書。不過他肯不肯給你講我就不敢說了?!?p> “沒事。明早我就和你一同回去。”
“我鞋還沒賣完,還不能走?!?p> “呃……幾對?”
“五對?!?p> “你要多少錢?”
“一對四文錢?!?p> “我全買了。咱們明天一早天一亮就走。”
阿吉看著站在說書的背后的大伯,用眼睛征求他的同意。
說書的扭頭一看是賣蒜的,笑了,說:“這是你侄子?是個好孩子!別讓他跟你賣蒜了,讓他跟我說書吧。你那一天也賣不了多少,你自己多少年也沒攢下個老婆本兒,還能讓娃和你一樣窮得打光棍?”
這番話顯然觸到了他大伯的疼處,他嘴哆嗦了幾下,想說沒說出話來,點(diǎn)了幾點(diǎn)頭算應(yīng)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