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已是戌末亥初時分,卻有婉轉(zhuǎn)甜美的女聲,如珠落玉盤,乘著殘冬夜晚寒意猶濃的北風,自平谷知縣府內(nèi)西北角上,偏僻破敗的小院傳出。越過高逾一丈的院墻,如絲般舒緩纏繞著,漸漸飄遠。女聲唱到高音之處,因為中氣不足,氣息難繼,使得尾音微微顫抖起來。在縹緲的夜風中,越發(fā)顯得這女聲纏綿悱惻,哀婉非常。
知縣府內(nèi)宅正院,東屋里南窗下,掛著大紅熟絹幔帳的炕上,平谷知縣劉祿劉大人的母親,劉老夫人睡得正酣。在炕梢陪侍著老夫人的,是劉大人愛若珍寶的姨娘紅沙。
紅沙姨娘本就被鼾聲臭氣,擾得煩躁異常,輾轉(zhuǎn)反側(cè)許久還難以入眠。待聽見這隨風而至,忽隱忽現(xiàn),飄忽不定的女聲,更是心緒焦躁,干脆翻身坐起。滿面厭惡地,瞥了眼睡夢中還在不停磨牙,放屁,打呼嚕的劉老太太,不屑地輕輕的呸了一聲,拉起壓在被子上的桃紅緞子面小襖披在身上,悄悄地下了床。也不著褲系裙,只趿拉著蓮花紋蔥綠緞子面,白綾里繡鞋,躡手躡腳地走出東里間,到了外間屋里。也不點燈,就著從貼著棉紙的窗戶透過來的朦朧月光,摸到了萬字炕沿邊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外間屋子陪侍的丫鬟翠衣,立刻就從睡夢中驚醒。利落地翻身下炕,讓只穿著繡并蒂荷花的粉紅緞子褻衣褲,披著同色小襖的紅沙姨娘,上炕坐進被窩里。然后摸索著找到火石火鐮,點起了一盞油燈,移到了萬字炕上的小炕桌上,才又去暖窠里取了茶杯茶壺,倒了杯溫熱的水,遞到了她手里。
“姨娘怎么睡不著么?是在擔心老爺吧?”翠衣坐到炕沿上,聲音里還帶著睡意猶濃的沙啞,一邊關(guān)切的詢問,一邊伸手替紅沙姨娘攏好小襖,又把毛青布被面,細棉布里的棉被給掩好,免得進了冷風。
“嗯?!钡偷偷膽寺暎t沙姨娘手里握著茶杯,眼睛卻一直打量著翠衣,見她雖然解了裙子,除了簪環(huán),但是身上繡著月白蘭草紋的細布襖褲卻未脫,頭上發(fā)髻未解,就像當初小姐……呸,那個被娘家和夫家共同厭棄,已經(jīng)瘋瘋癲癲的榮氏,還配被她紅沙尊稱為小姐么?連老爺都說過只叫她榮氏便罷了。
如今翠衣行事風格,依然像當初榮氏還未于歸之前,她在鳳翔侯府中,給榮氏上夜的時候一般......紅沙還記得當初她剛剛?cè)敫敳畹臅r候,翠衣已經(jīng)是榮氏身邊得用的大丫鬟。在教導她們這些小丫頭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做奴婢,就是要處處想得周全,為伺候好主子而盡心盡力!
侍候主子就要盡心,方是做奴才的本分。比如,冬日上夜,主子有召喚,就一定要馬上趕到主子跟前服侍,沒有讓主子等著的理兒!所以必然不敢寬衣解帶舒服的睡死了......等等等等。那時候紅沙年紀還小,原以為她這個奴才生的家生子兒,一輩子也脫不去頭上的那個奴字。沒想到,今時今日,她自己竟然是這順天府下轄,平谷縣縣太爺府上的主子了!想到這里,紅沙心里飄飄然,不免得意起來。
突然一陣強風吹過,將哀婉的女聲分外清晰的送了過來:“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這大半夜的,鬼叫個什么勁?以前也沒見她多么愛聽戲,倒不知道她還有這么一副好嗓子。生在侯府上倒是委屈了她,不得拋頭露面,當不得紅角!”這纏綿悱惻的貴妃醉酒聽在紅沙耳中,卻格外的刺耳。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想她紅沙論性情,品貌,哪一點不如榮氏?就因為托生在了奴才秧子的肚子里,她就只能給人做妾,榮氏雖然無寵,卻還是壓在她頭上的正妻!突然涌上心頭的憤恨不甘,讓她原本清秀嫵媚的臉龐,變得扭曲猙獰起來。
就在紅沙大放厥詞的時候,隱在燈光暗影中的翠衣,瞇了瞇眼睛,原本帶著微笑的嘴唇緊緊抿了起來,垂在身側(cè)的雙手也緊握成了拳??墒羌t沙對翠衣的變化絲毫沒有察覺,將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到炕桌上,頤指氣使的吩咐翠衣:“你去,讓她不要再唱了!好不容易才讓老夫人吃過安神湯睡下了,若是讓她給吵醒了,她就等著,接下來三天禁食消消火氣吧!?!?p> “是,奴婢這就去。”翠衣暗暗深吸口氣,再抬頭時,神色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耙棠镆苍缧┬税伞@蠣斎ジ鬣l(xiāng)巡視才走了這么幾天,您這下巴就尖了,眼下也泛青了。老爺有來旺叔和來旺嬸子跟著服侍,斷不會有什么不妥當。左右不過這一兩日老爺就回來了。老爺要是知道姨娘這么惦念著他,擔心得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還不知道該有多心疼呢!”翠衣轉(zhuǎn)身拿起炕邊上,疊得整整齊齊的水紅絹子裙系好,一邊系著青絹對襟褂子上的桃花盤扣,一邊語帶笑意的說道。
“你這丫頭,倒是打趣起我來了。這么牙尖嘴利的,趕明兒我給你找個厲害婆婆,看你還敢不敢這么淘氣!”紅沙面上微微泛起紅暈,笑罵道。
“姨娘,您也知道翠衣一向?qū)嵳\,總是愛說實話。姨娘大人有大量,饒了翠衣這回吧!”翠衣嘻嘻笑著坐到炕沿上,拉著紅沙姨娘的手,搖晃起來。
“行啦,快點去吧,也好早點回來休息!”紅沙笑著拍了拍翠衣的手,“去吧!再磨蹭會子,天都亮了?!庇譀_著暖閣努努嘴,“那位又是個矯情多事兒的,你若今兒晚上休息不好,仔細她明天又支使得你一整日的圍著她轉(zhuǎn),平白的又不得安生。還是早去早回吧!”
“是,還是姨娘知道心疼奴婢,奴婢一定速去速回!姨娘也趕緊歇著吧,這些天姨娘也夠辛苦的!”翠衣給紅沙攏了攏鬢角垂下的散亂頭發(fā),笑著起身,拉開門閂,走了出去。
雖然才初七,可是天上的月亮卻出奇的明亮。月光照到青磚地面上,欺霜賽雪。翠衣徑直走到位于院門邊上,守門婆子值夜的倒座房的房門前,也不進去,只曲起食指和中指,輕輕敲了敲門板,發(fā)出了清脆的篤篤聲響。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有拖沓的腳步聲響起,今晚負責守夜的劉婆子,粗啞蒼老的聲音伴著門扉開啟的吱嘎聲音傳了出來:“誰呀?哦,是翠衣姑娘啊!這么晚了,您這是……”
“那院里又唱起來了,姨娘怕打擾老夫人休息,讓我過去勸一勸?!?p> “喲,還真是的。”劉婆子側(cè)耳細聽了一下,咂吧著嘴說道,“這大半夜的,那位也不嫌冷。您看,是不是我點盞燈籠送您過去?”
“這就不必了,也不是很遠,這么亮的月亮照著,我還能在府里走丟了不成?大冷天的,您就別跟我去挨凍吃冷風了,踏踏實實回去睡吧!只是門不要上閂,虛掩上就好,等會兒我回來自然會把門上閂落鎖的?!?p> “那敢情好,老婆子知道姑娘是個心善的,就是麻煩翠衣姑娘了!說來也奇怪,那位也就聽您勸!”劉婆子一邊說話,一邊從腰間摸出了鑰匙,打開了院門上的黃銅大鎖,抬起門閂,殷勤地為翠衣推開了院門。
“可不敢當您老的夸獎,不過是她還記得我打小就服侍她罷了!”對劉婆子微微頜首致謝,翠衣便出了院子,沿著青石小路往西北去了。
劉婆子直看著翠衣遠遠的去了,方才帶上了院門,讓它虛掩著,徑自回去倒座房脫了衣服睡下了。
正房里,紅沙姨娘一直豎著耳朵聽到劉婆子進屋去了,才揭下身上的小襖,蓋好棉被躺了下去。腦海中不知怎么,想起了鳳翔侯給女兒的陪嫁中,那個據(jù)說是已故太皇太后賞賜給侯夫人的,有五層格子的妝奩。箱體是上好的金絲楠木所制,上面刻著花開并蒂的吉祥圖案。
紅沙親眼見到鳳翔侯夫人高氏,親手往里面裝了太皇太后所賜一對富貴花開白玉如意,一套赤金點翠頭面,穆宗皇帝所賜的一對碧玉鴛鴦佩,還有……后來夫人看見自己一直站在旁邊奉茶,便找了借口,將自己驅(qū)離了正房,只她和小姐榮氏二人在內(nèi),不知后來又裝進去了多少金玉珠寶,首飾頭面和壓箱銀子。
可惜妝奩是用九環(huán)字碼黃銅大鎖牢牢鎖住的,枉她紅沙自詡聰明伶俐,自兩個月前,老爺吩咐人將妝奩抬到她住的西廂房,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能將鎖打開。若是用鐵錘硬砸,又怕傷了里面的寶貝。那金絲楠木又堅韌異常,普通撬棍根本奈何不得。何況那妝奩本身也價值不菲,損壞了也著實可惜!老爺可是說過,只要她以后能生下個一兒半女的,就扶她做個如夫人。這妝奩,以后都是她孩子的,也就是她的!一想到這里,紅沙的心頭甜得如浸在蜜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