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回答他,因為我也害怕這是一場夢。我怕我一開口,他就會化作泡影,我說過的話也會像是地上破碎的箭支那樣,再一次變成扎向我心口的利刃。
愈合的傷疤下,好像又有幾根細(xì)針作祟,刺痛莫名。
風(fēng)吹得他的目光變得濕潤起來,心臟在我的胸口劇烈地律躍。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悸動,連午夜夢回在無數(shù)陰影當(dāng)中輾轉(zhuǎn)后驚醒也不曾有過。我感到鬢角的汗水,滴落在我的心口,泛濫出一片光的海洋——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有他的眼睛還在呼吸,還在說話。
風(fēng)這樣大,他不眨眼,我也不眨眼,他不繼續(xù)問,我也不回答。我在恍惚當(dāng)中仿佛可以聽見兩重心跳,透過風(fēng)簾,又能這樣清晰地看見兩顆鮮紅的心臟,像是兩顆豐碩的菩提子,裂開火一樣的甘甜。
在風(fēng)停下來的那一刻,有什么東西好像真的翻滾起來。
神使鬼差地,我向他去,他向我傾。我的鼻尖和他的撞在了一起。我感到那團大火在我的胸腔里燃燒了起來,五臟六腑都成了木柴,架得那團火沒過了我的頭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我過去的人生,一直在刀劍上行走,從未停歇,從未放縱。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對,也不知道什么才是錯,從記事開始我就順著別人的心意,成為別人期待的模樣,我不知道什么才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
可是在這一刻,我感到我的身體脫離了大地,卷入了頭頂?shù)奈邓{(lán)。我分明閉上了眼睛,卻比任何時候看到的東西都要多。
過去,現(xiàn)在,未來,陰影,光亮,丑惡,瑰麗,黑色,紅色,我在未知的四羅天地中,像是一只真正的飛鳥,向前,再向前,而我的過去被撕成一條一條五顏六色,在風(fēng)中飄擺的綢帶,從我的身邊穿梭而過,拂過我的羽毛,掠過我的尖喙,吹過我的雙眸,我千瘡百孔,我潔白無瑕,我傷痕累累,我扶搖直上。
在彩帶的盡頭,我看到了另一個靈魂,它支離破碎,它殘破不堪,可是它又是那樣地光彩奪目。我該猜它是雷雨揉捏而成的,若非雷雨,它又怎會綻放出比飛鴻更艷麗的柔光?
這一刻,翅膀也不再重要了,我從軀殼中一躍而出,墜入了他的眸中。他松開了我的肩膀。我發(fā)現(xiàn)我在劇烈地呼吸,發(fā)現(xiàn)我真的活著。
我沒有死在楚睢的皇宮里,我沒有死在襄渠的路中,我沒有死在南篁的刀下,我還活著,我還好好地活著。
我坐在景燁的馬上,我還有他,他還有我。這就夠了。什么都不要緊了。
從他掀開我蓋頭的那一刻起,我和他的宿命大概就被上天注定了,紅線將我們牽連在一起,什么都沒辦法剪斷我們的緣線。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地意識到,我是這樣深愛他,愛到徹骨。他的眸,他的發(fā),他的指,他的唇,他的一切,都無數(shù)次地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我想要走進他的世界,想要和他走余生的路。
這個念頭是那樣清晰,清晰到棱角分明,扎進我的胸腔,陷入我的心口,悅動,再悅動,是這樣真實地存在著,從未消失。
我環(huán)繞著他的脖子,當(dāng)他的指貼上我的臉頰,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然淚流滿面。
“瀟湘?!彼械墓庠诎肟罩谢^一道碎彩,像是我走進南篁時,那一路盛放的玉蘭花,延展而開,簇?fù)碇蚁蚯叭?。他緊緊把我攏在懷中,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樣。
我坐在椅子上,他站在我的身后。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笑容,也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擁抱。
景燁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顫:“瀟湘,我前世修了幾輩子的福,才能今生遇到你?”
我搖了搖頭,抬起頭,望著萬里無云的青空,仿佛所有的云彩都化作了光雨,淋去了我滿身的塵埃。我從未感到身體如此輕盈過。
“不僅是今生……”我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這一世,下一世,千千萬萬世,我都要遇見你。”
“哪怕我因此將幾輩子的氣運都用盡了,我還是要遇見你?!?p> 我看見他眸中的火又一次瀲滟起來:“一千年,一萬年,幾千里,幾萬里,我都會乘著紅色的車馬,鳳冠霞帔,嫁與你?!?p> 我想,再也沒有什么能讓我們分開了。
我想,夠了吧。
真的夠了吧。
我這一輩子都苦難已經(jīng)太多了,也太累了。
去往南篁的路,不會有人比我更熟悉。未來的路還這樣長,還這樣難,可至少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抓住了他指間的馬韁,一如當(dāng)初接過他遞過來的手中綏,原來有些東西,從一開始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原來一切都從很久很久以前有了答案。
有些東西抓住了,就放不開了。有的東西收下了,就丟不掉了。
有的人見過了,就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