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箭都化作了一場晶瑩剔透的大雨,酣暢淋漓。而他拉我上馬,兩側風云變幻,天地混沌,卻都與我們無關。
他的唇大概被風吹得有些發(fā)冷,可是卻又那么熾熱,熱得發(fā)燙,燙得我整個人都燒了起來,融化了凍成冰錐的思緒,也讓我的眼淚一霎決堤而下。
我不會再和他分開了。再也不會了。
這句話在我的心里憋了太久太久,一直沒有說出口,直到今天,直到方才,終于沖破牢籠,生出雙翼,乘風而起,留下我興奮地喘息著,在這場充滿血腥氣味,幻滅的夢中遨游。
“好,我?guī)阕?。”景燁在大雨淋在我身上之前,手中的寶劍為我披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盔甲,他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朗。
他的嘴角揚開了一個笑容,在我的眉心又輕落下一吻:“瀟湘,我心悅你。”
我在他的眸中看見了一汪碧水,映著萬里無云的天空,那一霎,春暖花開,草長鶯飛,我與他相擁在水面上搖曳的石橋上,所有的苦難都好似灰飛煙滅,無蹤無影。
當——
一陣金屬撞擊聲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還沒有忘記他肩頭被插入的一箭,也沒有忘記我們還在戰(zhàn)場,還在逃亡。我從景燁的手中將劍取了過來:“我不會成為你的累贅。你手上有傷,放心駕馬,背后有我。”
景燁只是一愣,但很快就就松了手,我一翻身跳到馬背之上,咬住了在風中舞動的亂發(fā),念動劍出。
這一次我并非是孤獨地作戰(zhàn)。阿娘,你看見了嗎?我不再是一個人了。
我不會忘,一次一次在竹林里爬起來的痛徹心扉,也不會忘記一個又一個在黑暗當中度過的夜晚。練武的時候是苦的,是幾乎奪去我半條命的,我無數(shù)次滿身是傷蜷縮在角落里,無數(shù)次問自己這樣究竟是為了什么,阿娘不會害我,她大概只是希望我能夠在這個亂世當中活下來。
我不會忘。我走過深山老林,走過瓊樓玉宇,黑色的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暗箭從四面八方來,每一道傷疤都是我格開利矢的資本,只有在黑夜中行走過,我才能真正體會到光。
當我舉起手中的劍,它就成了我的眼睛。
多年訓練而成的本能讓我抬起了手,久違的戰(zhàn)意帶著一絲絲的痛意,在我的心脈游蕩,可是這些都不重要了,如今我不再是那個迷茫的孩子,也已經(jīng)可以獨當一面。當劍背的寒光映上我的眸,我在其中看見了那個在楚睢皇宮里失聲痛哭的孩提,看見初入襄渠不知所措的身影,看見來到南篁四處漂泊的自己,而后,一剎那,一切化作一聲與利矢碰擊的巨響。
火星四濺。
星子落在塵世,化作火海,卷得地上的黃沙推著馬蹄,撞入一場肆意的風。
耳畔的風化作指引我格擋的音律,牽著空中劃過的光弧,撞開洶涌的寒流,將面前的世界撕作千百萬片。換作是曾經(jīng)的我,我大概會害怕,大概會感到畏懼,可是今日的我并沒有。相反,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酣暢,以及那種和所愛之人并肩作戰(zhàn)的快意。
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受,也是我這輩子習武,第一次感受到手中的劍的輕盈,好像一掂,它就會生出翅膀,飛上半空,像是神話一般,化作一條銀龍,漫天利矢都不在話下,吞云吐霧之間就能將其一網(wǎng)打盡。
景燁的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沖出了厚重的宮門,在落鎖的最后一刻沖出了那抹深重的紅色,踏入自由的天地。
結束了。
終于結束了。
我落回到馬背上,側坐在上面,景燁回過頭來。他肩上的箭還沒有拔,鮮血微微染紅了他的袍甲,可他卻是笑著的,眸中炫光流轉,顧盼生輝,似有明月鑲嵌,又似艷陽高照。
其實今日的天氣其實并不好,可是此時整片厚重的云都好像被他點亮了,點燃了,一霎變得璀璨奪目,煥發(fā)出七彩的顏色來。而他在這幅仿佛被真火烘得通紅的畫卷當中仿佛是乘祥云天降的神明,所有的光都簇擁著他,所有的美好都環(huán)繞著他。他便是整個世界的中心,也成了我眼里的一切。
馬兒跑到轉角,變慢了下來,在顛簸當中,他回過頭來,突然伸手將我攬進懷里。這樣親密的動作,其實我們并非是第一次做,可是我卻還是心跳莫名。
他一轉身,我便又回到了馬頭:“瀟湘……抱歉,我來得太晚了,這句話也說得太晚了?!?p> 我搖了搖頭,手掌終于貼上那張我日思夜想了無數(shù)個晝夜的面孔:“你沒有錯。我以前說過你不必自責,如今還作數(shù)。過去的事情陰差陽錯,便讓它過去罷。我要同你走,我不能再和你分開?!?p> 景燁的眸光微微閃了一閃。
他的懷抱很溫暖,我?guī)缀跄軌蚋惺艿剿粑奈骸胺讲攀俏姨恿?。?zhàn)場之上,刀劍無眼,生死一線,況且……此行我們去的還是南篁。”
他還在為我著想。
確實,在南篁與景燁重逢時,我被綁高臺,屠刀架項,要我重返故地,不知會遇到什么樣的人與事。可是這又有什么要緊?
我搖了搖頭:“我在南篁時去過許多地方,甚至背過他們的輿圖,能為你提供許多幫助。且我在南篁的境遇并不同你看見的那樣差,至于面容一事,我知道一人極善易容,到時可以免去不少不必要的麻煩。”
景燁盯了我半晌,我被他盯得有些發(fā)毛,正要敗下陣來扭頭看前方,卻被他再次緊緊擁住。我一霎仿佛又回到了與他新婚燕爾的那天,我坐在椅子上,他突然從背后抱住了我,一個字一個字認認真真地喚我瀟湘。他那樣瘦,身體好像被風一吹就會被吹跑似的,可是他的魂靈卻那樣堅定,堅定到透入我的心里來,讓我也跟著安定下來。
他附在我的耳邊,好像有些精疲力竭,卻又帶著幾分喜不自勝:“瀟湘。我不敢相信,這是一場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