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緩緩撫過這栩栩如生的完美畫卷,掠過一個又一個場景,終于來到角落處那棵高大古柳,指尖微頓,放輕了動作。
看向樹下的畫攤,攤前攤后各立著一人。
攤后那人正低頭作畫,漫天柳絮飄飛,竟在他頭上積起了一層白霜,可那人還渾然不知。
攤前那人則微微側(cè)著身子,不愿擋住作畫之人的光線的模樣,又低頭抬袖,似在掩唇而笑。
因為側(cè)著身子的緣故,并不能知曉那人究竟是何樣貌。
只知他身形纖瘦單薄,人也并不高挑,側(cè)臉線條卻極為完美,雖看不清正臉,卻并不會讓人懷疑他容色之好。
墨發(fā)高豎,又帶起幾分少年的張揚,衣裳華貴,清晰的體現(xiàn)出他身份的高貴,這一切無不在告訴眾人這是一位出身顯赫的少年公子。
可他眼角處的那刻美人痣,卻又中和了這種少年感,為他帶上了幾分柔媚。
虛虛撫過那人的輪廓,書生臉上染上了懷念的色彩,眼底也不由流露出淺淺笑意。
這個只露出側(cè)臉的“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蕓娘,畫上描繪著的便是兩人初見那日的情景。
那是又一個月的十五,他正如往日一般于柳下俯首揮墨,卻忽聞耳邊傳來一陣銀鈴般清脆悅耳的笑聲。
輕抬首,便見發(fā)出笑聲的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年郎”。
那少年一見他抬頭立時放下了掩唇的袖子,猛地的滯住了笑聲,只眼底還留存著濃濃笑意。
在他困惑的目光里,少年又緊接著抬手指了指他的頭發(fā)和肩膀,脆生生的說道。
“先生,您的頭發(fā)和肩上都落滿了飄絮?!?p> 書生轉(zhuǎn)頭看向肩部,見上面確實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飛絮,伸手將其拍落,又探到發(fā)頂輕輕拍了拍,這才知道自己由于長時間未曾動過身子的緣故,居然墨發(fā)染寒霜了。
直到確認(rèn)身上的飄絮都被揮落,書生這才重新看向少年,拱手謝到。
“多謝小公子的提醒了。”
書生自不會看不出眼前俊俏的少年郎其實是個美麗的女嬌娥。
只是,女扮男裝前來逛市集的千金小姐并不少見,不管眼前這人是出于何等緣由,書生都無意出言戳破。
書生本以為這人至此便會離開,卻又見她探了探身,欣賞起了他手下的畫。
為了看得更清楚,還大步跨過案前,走到他的身旁,微微俯身細(xì)細(xì)端詳起來。
她越看眼里越爆發(fā)出濃烈的亮光,虛虛撫過一處又一處,嘴中更是時不時的發(fā)出濃濃驚嘆。
“先生,您的畫畫得真好,我父兄亦遠(yuǎn)不能及……”
書生見她言語之間似乎對畫作很有見解,不由也來了興致。
兩人一番交談,書生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女子確實精于畫之一道。
除此之外,她還對各種名家書籍皆有涉獵,對時事政治亦有自己的見解。
雖因為年紀(jì)的緣故尚顯粗淺,卻又有著世家的底蘊,精辟獨到。
兩人相談甚歡,可惜不久姑娘的侍從便尋了過來,兩人只好就此分別,只心中卻已將對方引為知己。
臨別前兩人相通姓名,書生這才知曉她的姓崔名長云,不過想來這也絕非是真名。
接下來的半年時間內(nèi),兩人又陸陸續(xù)續(xù)的見過不少次。
書生從她不經(jīng)意透露出的信息中逐漸推測出了她的身份,她竟是戶部尚書崔吉賀嫡女!
書生深知兩人地位懸殊,雖隨著與她的相處心中情愫漸生,卻一直端守君子之禮,從不敢有絲毫越矩之處。
直到五個月前,兩人約定好一定要碰面的那日。
天光乍亮,他匆匆的用過早飯,回到書房抱起一個嶄新的、雕刻著祥云花紋的木質(zhì)長盒就急急地出了門。
趕到樹下之時,一路上擺攤的小販都還寥寥無幾。
他知道自己來得太早,可他迫不及待的想見到那人,因此一刻也不愿多等。
身姿筆挺的站在樹下,書生一下一下的撫過這木質(zhì)長盒,眼中流露出無法抑制的欣喜和期待。
里面裝著的是他于十日前方才作成的那幅潯河春市圖。
自上次兩人見面,得知這個月月初便是她的生辰,書生就決定了要將這幅畫作為生辰賀禮送給她。
雖有些遺憾無法在生辰當(dāng)日送上,可他知道蕓娘不會介意的。
可等著等著,他的心中又不由升起了幾絲憂慮,她真的會喜歡這份禮物嗎?
自幼出身顯貴的她,什么名家字畫不曾見過,真的會喜歡自己這一介落魄書生所作的無名畫作嗎?
越想心中越是忐忑難安,可猛然想到初見那日她臉上滿溢著的對這幅畫純粹熱烈的喜歡,書生的心又不由安定下來。
她會喜歡這幅畫的,因為她是真正懂得欣賞這幅畫的人,是與自己、與這幅畫心靈契合的知己。
自己不應(yīng)該懷疑這一點的,書生驅(qū)散腦海中那可笑的猶疑,在心中堅定的對自己肯定到。
可是,從旭日初升等到烈日高懸,又從麗日當(dāng)空等到斜陽夕照,他心中的那人都未曾出現(xiàn)。
在這漫長的過程中,他甚至不敢離開片刻,只因害怕錯過了要等的人。
這一整日下來,他的心便如這天色一般,由明至暗,從一開始的欣喜明亮到后面的失望低沉,直至最后徹底化作了絕望。
又等到月上枝頭,周圍的攤子都散得差不多了,他這才失魂落魄的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
他早已料想到有一天,這人會如她突然地出現(xiàn)一般又突然地消失在自己生命里,可他從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
而當(dāng)它真的到來時,自己又居然會是這般的難過,所有的云淡風(fēng)輕都離自己遠(yuǎn)去,只余下滿心絕望。
有氣無力的推開家門,忽視了母親在耳邊喋喋不休的詢問聲,書生將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了書房。
頹然的坐在書案前的木椅上,將畫卷從木盒中取出,一點一點的在桌面上展開,越看他越覺得眼中酸澀難忍,不由微微怔愣失神。
片刻后回過神來,便見隨著自己的動作,長卷的一端竟已越過案角落到了地面上。
書生連忙起身離開座椅,躬身摸向地上畫卷邊角。
手伸到一半?yún)s猛然滯住,只見那微微沾上灰塵的畫卷正前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雙纖塵不染且極為小巧精致的月牙白雙蝶戲花攢珠繡鞋。
稍稍抬眸,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襲水色煙紗散花裙,再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