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博低下頭去。
他的目光停留到那些在寒冷中綻放的花兒上。然后,好久好久之后,他才慢慢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從遠處一點點往回收,最后和顧林溪的目光相接了。然后,他說話了。
“顧老師,您知道嗎?我內心掙扎了很久。我想來想去,覺得讓自己身敗名裂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尤其是……”
他猶豫了一下,才又接著說:“我不想讓一直為我感到驕傲的父母感到失望。如果我因為愛情殺人又自殺,他們該多失望啊。但是,我的愛已經死了,他不想茍活,也不想讓崔巍獨活。”
“然后,你就精心設計了這個爆炸實驗?”顧林溪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楚。
丁博又沉默了。
顧林溪也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等著。
還是丁博打破了沉默。
“顧老師,我想了很多辦法,但是每一個辦法最后都被我自己否決了。直到我有次偶然看到一個很久以前的新聞:瑞士一所實驗室在研究者做實驗的時候不慎爆炸了,實驗者都遇難了,國家還給遇難者家屬給了一筆金額不小的撫恤金。所以……”他不說了,也許他知道顧老師已經知道了他要說的話。
“所以,你也想如法炮制,一舉兩得,既達到你的目的,又能為你的父母留一筆撫恤金?”顧林溪仍然是一字一字地問。
“對,我當時就是那么想的。我想到了自己的專業(yè)知識,也查了文獻,設計了把爆炸程度控制在最佳范圍內。我想以一種體面的,不被別人發(fā)覺的方式結束兩個人的生命,又不傷及無辜,所以我計算并控制了鎂粉的劑量。”
“那你是怎么讓崔巍參與這個實驗的?”顧林溪問。
“為了讓崔巍參加試驗,我找她談了話,說同意分手,請求她再幫自己做一次實驗,就算是紀念他們由于做實驗產生的感情。她答應了,于是我就專門選了一個沒有其他人有實驗安排的日子,因為我不想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丁博說到這兒,表情凝重,又停頓了。停頓了三秒,才又說:“但是,千算萬算,我卻沒有算到死神并不愿意接受我們兩個人年輕的生命……而現(xiàn)在,經過了這么長時間的思考,我看著父母,看著您以及所有人對我和崔巍的關心和焦急,我知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他的話說到最后已經像是自言自語的懺悔。
顧林溪知道這就是全部的事實和過程。
其實,他一開始這樣推理的時候,他寧愿相信自己想多了,寧愿相信自己是胡思亂想?,F(xiàn)在,他得到了真正的答案,而且這答案是將真正的過程和自己推理的過程相糅合了。
他沒有為真相的暴露和推理相吻合感覺輕松,相反,他卻越發(fā)覺得凄涼和不可思議。
這個處在人生黃金時代的年輕人,這個有著深厚知識沉淀的碩士生,這個下學期畢業(yè)之后就要進一步深造的準博士生,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心里脆弱,可以利用高智商毀滅生命的高材生?。】墒?,事實就擺在眼前,你想說那是假的都沒法開口。他親口說了,自己親耳聽了。
顧林溪看著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禁不住在心里長長嘆了一口氣:年輕人,你今后該何去何從呢?
他心里問這句話的時候,突然也想到了顧雅文。同樣的年輕人,同樣是感情受挫,又是同樣的選擇毀滅……年輕應該是有無限可能的,他們?yōu)槭裁淳腿绱舜嗳鹾蜆O端呢?
他不是他們這一輩年輕人,他與他們隔著十幾歲的代溝,他羨慕他們的清楚,卻看不懂他們的生活。
他的思維在飛速亂轉了幾圈之后回到了現(xiàn)實,回到了面前這個年輕人身上。
“那你今后什么打算呢?”他問丁博。
丁博搖搖頭,想了一下又說:“我還是想上學,想繼續(xù)深造??墒?,我也不知道究竟會是怎樣的結果,畢竟我做了這么大的錯事……”
顧林溪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一朵開的正嬌艷的臘梅,說:“不經歷透徹心骨的寒冷,哪來梅花撲鼻香?錯,已經錯過了,我相信你一定對生命,對愛情,對親情有了新的體驗和感悟。不是說上帝都原諒年輕人犯錯嗎?經歷了這么多,我知道,關于以后,你肯定會想得更透徹,在畢業(yè)之前,你有很長一段時間去想以后的路怎么走。”
丁博點頭,使勁點頭,幾顆眼淚滴到了那朵開得嬌艷旺盛的臘梅花上。
新的學期開始了,這個學期來得格外早,在年味還沒消退的元宵節(jié)前一天就到來了。
這個新的學期,顧林溪并沒有向學校說辭職的事。他已經給丁元洲說過了,他要把這學期帶完,把他的那些學生送出校門,圓滿地結束自己的教師生涯。
丁元洲理解他的心情,同意了。
所以,顧林溪每天照常去學校,但是同事們都感覺到他比以前更少說話了,見了同事只是輕輕一笑,他總是默默地來,默默地走。
大家都知道那個爆炸事故的處置和惡劣影響對原本是教學和研究新秀的顧老師打擊很大,所以都抱著寬容的心態(tài),默默關心著他。
這天,校長找顧林溪談話。
在校長的辦公室里,校長先是說了一番安撫的話,然后就言歸正傳,說關于上次實驗爆炸的事,工作組又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新的情況,這個新的情況就是爆炸的人為主觀因素明顯太多,比如那鎂粉的劑量,比如反應器零件的非正常損壞……
顧林溪打斷了校長的話,他說:“這些我都知道,因為他們課題組的實驗一直卡在瓶頸里沒有進展,所以他們開始進行新的嘗試,在文獻支持還不充分的情況下就貿然進行了試驗,所以爆炸就發(fā)生了。”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對校長補充道:“張校,我希望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關于新的線索,關于新的調查,我希望就不要再找丁博和崔巍了。他們身體剛恢復好,受了驚嚇,又忙于準備畢業(yè)論文,請務必讓他們順利畢業(yè)。畢竟沒有造成生命的損失,所有的責任都是我的,該我認的,該罰我的,我盡量去配合彌補學校的經濟損失。所有的事情都有我擔著?!?p> 校長疑惑地看著他,不,確切地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顧老師,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們不知道的事情?”
顧林溪答:“沒有。我只是想讓事情趕快過去,只是想讓這件事對兩個學生的影響降到最低,僅此而已?!?p> 他說完這些話,就丟下滿臉驚愕和狐疑的校長,走出了校長辦公室。
自從春節(jié)過完開始上班以后,江筱言就發(fā)現(xiàn)王卓爾變了,變得和以前很不一樣了。
她發(fā)現(xiàn)王卓爾不再像以前一樣一會兒過來給她遞個小零食,一會兒悄悄給她說單位新發(fā)生的事,她變得比以前安靜多了,那種安靜在江筱言看來卻有種憂傷的孤獨。
她想找王卓爾談一談。
可是,她的邀請被拒絕了,理由是王卓爾已經有約了。
從王卓爾那略帶羞澀的面部表情,江筱言突然覺得那是一種處于男女感情世界里才會有的紅暈,她問:“卓爾,你是不是……和高翔,你們又和好了?”
王卓爾抬頭看她,似乎想確認她聽到的話是否正確,然后她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和他,已經是過去式了,我們之間橫亙的東西太多太多。不單是年齡的問題。而且我也想清楚了,我就是個不婚主義者,談戀愛可以,結婚組成家庭我想都沒有想過?!?p> “那你……”江筱言想問那你和誰約會,可剛說了兩個字,又覺得這不是自己該問的問題,誰沒有點隱私呢?再好的朋友,也不該是沒有隱私的。
“你是想說那我和誰約會吧?”王卓爾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江筱言有些不好意思,她說:“卓爾,我不是想打聽你的隱私,我是擔心你,你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想關心你?!?p> 王卓爾笑了,她說:“筱言,你我之間還用解釋嗎?我當然知道你對我好。放心吧,我可是中年人了,控制我自己的情緒還是沒有問題的。我約一個和我一樣需要療傷的人談天說地去?!?p> 后來,江筱言才知道王卓爾說的那個需要一起療傷的人是誰。
溫暖的春天終于來了,這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天終于過去了。春暖花開,綠芽萌發(fā),生機盎然的春天終于來了。
江筱言的心情隨著天氣的回暖也變得開闊和舒展多了。
過去的這個冬天,很多事讓她覺得壓抑和無處釋放,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好轉。
現(xiàn)在,丈夫顧林溪的狀態(tài)恢復了正常,雖然背了處分,但是依然每天認認真真上班,依然忙碌與文獻和實驗中尋找實驗的突破口。老公公的傷也恢復得不錯,兩位老人似乎也習慣了城市的生活,漸漸沒有了剛開始來的那種局促和無所適從。
而她自己的工作,也漸漸開展得有聲有色起來,工作氛圍也比以前更融洽和和諧了,她的新的小說的故事框架和構思大綱也已經做好了,就等動筆寫了。
她要寫的是關于中年人生存狀況的小說,她想作為群體中的一個個體,她對此深有體會。
她突然想起了陸雪,她很想知道她的生活怎么樣了,她的滿是傷害和傷痕的婚姻是否已經結束。
她把電話撥過去,電話里傳來的卻總是“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的聲音。想了想,她撥給了林嬌嬌??墒牵謰蓩傻碾娫拝s是關機的。
林嬌嬌的電話是晚上回過來的。她說她今天出差,江筱言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正在飛機上。
江筱言問你到什么地方出差,林嬌嬌說了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江筱言熟悉的,關心的,早上打電話沒人接的陸雪的城市——成都。
“那你見到陸雪了嗎?”江筱言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然后說見了。
“陸雪,她好嗎?她離婚了嗎?”江筱言又問。
突然,她聽到電話里的林嬌嬌哭了,那種壓制著的哽咽讓人心疼。
“嬌嬌,你別哭,你怎么了?”江筱言急切地問。
在一陣的啜泣之后,電話那頭的林嬌嬌說話了,她說出來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江筱言的心上。
“陸雪,沒了?!?p> “嬌嬌,你慢點說,我聽不明白,什么叫沒了?!?p> “陸雪,死了?!?p> 現(xiàn)在,江筱言聽得清清楚楚,沒了,死了,都清清楚楚。那個她在十年聚會上見過的憂郁的,但是仍然鮮活的生命現(xiàn)在不存在了,那些傷痕,那些委屈都隨著那個千瘡百孔的軀體去了另一個世界了,那個世界里還有屈辱和打罵嗎?
“為什么?”她問,問林嬌嬌,內心也問陸雪。
在林嬌嬌時斷時續(xù)的敘述中,江筱言知道了關于陸雪,關于她的死亡,關于她的家庭的那些事。
江筱言從來不知道陸雪有抑郁癥,而且按林嬌嬌的話說已經是中度抑郁了。這是江筱言第二次聽到身邊認識的人與抑郁癥相關的。第一次是聽簡小寧說的,他的愛人的躁狂抑郁癥,第二次是聽林嬌嬌說的,是陸雪的中度抑郁癥。抑郁,究竟是什么樣的一個魔鬼能讓人瘋癲,讓人自輕?沒有人能回答她的這個問題。
仔細想了想,江筱言還是沒能從那次短暫的聚會和單獨交談中看出陸雪有什么抑郁癥的傾向。當然,陸雪是憂愁的,但是憂愁并不表示她就有抑郁癥。在江筱言看來,陸雪的憂愁是源于家庭暴力和家庭暴力背后偽裝的生活,哪個人在這樣的家庭中能不憂愁呢?但是細細一想,也許很多的憂愁最后就成了憂郁,長期的憂郁又成了抑郁……
以江筱言的知識沉淀和并不太少的所見所聞來說,她想,她懂了,陸雪就是被這個叫抑郁癥的魔鬼帶走的。
但是,當林嬌嬌說出陸雪是在殺死自己的丈夫之后自殺的情況時,江筱言驚愕得舌頭都被牙齒的突然一閉合咬出血了。舌頭的疼遠遠不及心里的痛。什么樣的刺激才能讓一個人如此瘋狂?況且,他們還有三個共同的孩子。
其實,從十年同學聚會回來以后,陸雪確實已經開始著手離婚的事。但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那個神通廣大的丈夫把她在醫(yī)院搜集的傷情鑒定資料都毀掉了,還買通了醫(yī)院為她做檢查的醫(yī)生。那個絕情的人還收集了一大堆證明她抑郁癥嚴重的資料和檢查單、藥單等,一是要證明不論怎樣,這個家庭中有病的人是她陸雪,值得人們同情的人是她陸雪的丈夫,二是要剝奪陸雪對孩子的撫養(yǎng)權。
陸雪的憤怒和絕望,以及她本身抑郁癥病情中的所有消極分子統(tǒng)統(tǒng)跑出來,把這個女人逼向了那個絕境,那個絕境里沒有猶豫,沒有對人生的留念,沒有對三個孩子不舍的愛,只有死亡和共同滅亡。
江筱言想起陸雪給她說過的話,讓她把她遭受家暴的故事寫出來,不要讓別的女人學她。也許,那個時候陸雪就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了。她一直默默忍受家暴不就是為了不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痛苦處境嗎?她不就是要維護那掩蓋著累累傷痕的臉面嗎?既然她這么想維護自己的面子,她為什么要讓她江筱言把那不堪的家庭故事寫出來嗎?
江筱言決定把陸雪的故事加到她籌劃的、已經開始寫的關于中年人的生活的小說中去。
不,不是簡單加進去,而是她需要好好揣摩,好好思索陸雪生活和婚姻的不幸。中年人的生活,除了一般情況下的壓力與擔子,還有那些被人所忽視了的,小眾的悲涼事件。不管是大眾的,還是小眾的,那些壓得人直不起來的生活,主要掰開結了疤的傷口,依然能清楚看到傷口里面的潰爛。
她想,陸雪希望她能了解自己,希望她能懂她,希望那些和她一樣在痛苦漩渦中煎熬的女人別走她的路。所以,她想努力去接近陸雪那個小眾的,卻充斥著黑暗的生活,她想她應該這么做。
可是,她想不明白,或許,她只是目前沒有想明白,陸雪不希望別的女人走她的那條錯路呢?別走她擇偶以經濟為主要因素的路?別走她放棄事業(yè)的路?別走她忍受家暴的事?別走她為抑郁癥打開心門的路?別走她留下可憐的孩子,決絕毀滅的路?難道陸雪從來沒有走過正確的路嗎?
不,決不能這么說。
江筱言覺得心里很悶,悶得有些出氣不均。她想找個人說說話,或者到什么地方透透氣。
她心煩意亂,手指在鍵盤上敲著,卻總是敲不出滿意的東西來。寫了又刪,刪了再寫。終于,她不再寫了,她仰頭靠在椅子靠背上,煩躁地閉上了眼睛。
腦子里還是亂,亂的沒有辦法安撫。有那么一刻,她竟有種去成都看陸雪的沖動。她無法想象那個曾經活力四射的姑娘,那個聚會時憂傷卻依舊美麗的中年女人現(xiàn)在全身冰冷,再也不用思維的睡熟的樣子。她也在腦子里勾勒了一個滿臉扭曲,痛苦不堪的壞男人的面孔。盡管那只是一個虛構的樣子,她在心里問那個樣子:你愛過陸雪嗎?你絕情被迫一個女人瘋狂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悲慘的結局嗎?
她的思維又轉到了陸雪那三個孩子身上。她沒有見過他們,但是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出來,那該是多么可愛懂事的三個小家伙啊。那現(xiàn)在呢?他們失去了媽媽,沒有了爸爸,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上,世界是不是全部變成了沒有希望的黑暗?
她的心真疼,疼得如同針尖不斷在扎。
這個時候,老公顧林溪的電話來了。電話上說丁元洲下午約他吃飯,他不回家吃飯了,還特別強調了一下,說他答應給蒙蒙買車厘子吃,如果蒙蒙問起來,就說爸爸回來的時候一定會買上。
同樣是孩子,蒙蒙和陸雪的那三個孩子所能感受到的世界的色彩是多么的不同啊。
她突然又想到了簡小寧,想到了簡小寧說他那短暫來人間走了一遭的夭折的孩子。如果那個孩子活著,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顏色的呢?面對著抑郁焦躁的媽媽,面對著憂傷無奈的爸爸,面對著一個不正常的家庭,他會不會對這個世界感到冷酷和恐懼呢?
掛了電話,她突然特別想給簡小寧撥個電話。
他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誰都很忙。江筱言忙,忙工作,忙家庭。簡小寧忙,忙他的新事業(yè),忙他的新市場,還忙他那不同于別人的家庭。所以,盡管在同一座城市,他們之間竟然忙得沒有交流的時間。
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并不會因為距離的縮短而相應變得頻繁。因為,誰都在自己的生活圈和工作圈子里忙得暈頭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