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后的幾天里,白馬守軍與河北軍展開了一場艱苦的消耗戰(zhàn)。
由于攻具打造的進度跟不上消耗的進度,河北軍不得不采取三面城墻輪番攻擊的措施。而白馬城內(nèi)的劉延也叫苦不迭,城內(nèi)的箭矢雖然不缺,糧草也無虞,但石彈的消耗實在有些大,按照這般進度下去,不出五天積存的石彈便要消耗殆盡。
無論是攻方還是守方,實際上的人員傷亡倒還在可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但連續(xù)的消耗作戰(zhàn)也讓雙方疲憊不堪。
這一日,顏良正在中軍大帳中犯愁,兵臨白馬已經(jīng)十來天過去了,雖然把白馬給圍了個嚴嚴實實,但就連城池的第一道防御護城河都還沒填平。這其中雖然有他顧惜人力,不肯拿人命去填的因素在,但這進度怕也是太慢了些,怕是黎陽大營就要等不及派人來催了。
說曹操曹操便到,短兵來報,帳外有黎陽大營前來的使者,顏良趕忙拉開帳幕外出相迎。
只見從營門處走來一個高冠博帶的年輕人,雖來軍中,亦著了寬大的袍服,將當下士大夫的架勢擺了個十成十。年輕人雙手捧著個長條木盒,神情肅穆目不斜視,一步一搖地走來,即便是經(jīng)過中軍幕門,面對讓在一側的一軍主帥顏良都不稍假顏色。
跟在他身后進帳的顏良不由心中暗罵:“媽的,你小子裝逼的能耐不小啊,怕是宣讀圣旨的天使都沒你那么高調(diào)吧!”
年輕人進帳后往中間一站,面南而立,說道:“先鋒軍主將顏良接令!”
雖然心中有所不滿,但顏良也知道袁紹最喜歡做這些顏面上的文章,連忙躬身行禮道:“末將顏良接令?!比缓筅叢缴锨皬氖拐叩氖种薪舆^錦盒。
接過錦盒后,顏良就不用再保持著謙恭的姿態(tài),大搖大擺地走到主位后坐下,然后仿佛忘記了還有使者在的樣子,也不讓坐,徑自打開錦盒,拿出其中的絹書看了起來。
一看筆跡就知道這道書信是由陳琳代筆,而陳孔璋屬文有個很要不得的毛病,那就是喜歡駢四儷六尋章摘句,一篇文章里一大半是可有可無的廢話,雖然看上去華麗,但這信的意思無非就是你南下也十天了,打得如何了?還要多久能打下白馬?
不過今兒陳琳的文章卻很合顏良的胃口,倒不是因為顏良愛其辭豐意雄侈麗閎衍,而是他可以借著這篇滿是廢話的文章慢慢讀細細品,時不時還搖頭晃腦拍案擊節(jié)贊嘆一番,從而把那個愛裝逼的家伙在那兒多晾一會。
這一封信他足足看了半天,方才端起水杯潤了潤喉道:“哎呀呀,良方才接大將軍之信,又睹陳孔璋之辭藻華美,竟忘了彥邦尚在此間,怠慢,怠慢了,彥邦快快請坐?!?p> 這年輕人姓郭名孚字彥邦,乃是袁紹謀主之一,都督郭圖的從子,此子之前不過是大將軍幕中一曹掾,南下討逆后也只是在其從父手下任一典事,按秩祿不過是六百石的下吏,為人卻肖似其從父郭圖,向來眼高于頂,這次接了傳令的差事,跑到顏良營中的姿態(tài)仿佛要把鼻孔朝天一般。
自打沮授因勸阻南下而令袁紹心生不快后,郭圖等人譖毀沮授權柄過重,袁紹遂將沮授的監(jiān)軍之職一分為三,令沮授、郭圖、淳于瓊各為都督分典一軍。郭圖本就是袁紹的重要謀主,任了都督后權勢益重,等閑人也不愿意得罪他的從子郭孚。
但自古以來領兵之將與監(jiān)軍之間就不會怎么和睦,郭圖雖然此前要攻訐沮授之時也曾拉攏過顏良等軍將,但顏良文丑等主要軍將對郭圖的感官卻是極差,因著麴義被殺之事就有郭圖等人在背后進讒言,反倒不像沮授為人相對持中公允。
故而若是郭公則親自前來,顏良還要給他幾分面子,這郭彥邦過來嘛,自然是不值一曬,加之這小子態(tài)度囂張,不把你當猴耍才怪。
郭孚本以為自己作為袁紹的使者前來,會得到重視與禮遇,不曾想遞交了命令后自己就被晾在中間,既無人讓座也無人理會,還得維持著他那端莊肅穆的站姿,直到站得腳跟發(fā)酸,上首的顏良才仿佛想起來他一般打招呼。
郭孚氣呼呼地入了座,剛想按著從父的指示發(fā)話,卻不料顏良又道:“彥邦且稍待,軍情緊急,我這就給大將軍回信。”
然后顏良就又不理睬郭孚,自顧自從書案上拿出筆墨,展開一幅空白的絹帛,開始給袁紹回信,至于給郭孚倒水什么的,他自然是順便就忘記了。
這要是之前的顏良,也許就三兩句話應付過去得了,但現(xiàn)在的顏良可是當了幾年公務員,那假大空的水平可不是一般二般。尤其是自己這邊戰(zhàn)況進度不佳,那就更要在文字里雕出花來,把原本做了三分的工作吹成十分。
他從渡河南下開始說起,把沿途要求鄉(xiāng)里百姓提供物資說成是百姓自發(fā)簞食壺漿以迎袁大將軍,把強行留下百姓從役說成百姓主動提出要幫河北軍干活,反正是怎么讓袁大將軍看著舒服怎么寫。
關于攻城作戰(zhàn)方面,他往狠里夸大了白馬的城防強度,說城頭箭矢如雨,石彈如雹,先鋒軍將士冒著矢石不斷攻城,傷亡慘重但仍不氣餒,打得白馬守軍只敢窩在城里不敢露頭。
又寫了他使用計策,召集了附近鄉(xiāng)里的義民,讓他們以送家書名義要求進城,然后埋伏在城外伺機奪門,結果劉延這個匹夫畏懼河北軍之威,只敢用竹梯吊籃接人上城,讓他埋伏的一千精騎白白費功夫。
在寫完自己如何想盡辦法攻城后,已經(jīng)是寫滿了兩幅絹帛,他意猶未盡,再度拿過一幅絹帛繼續(xù)寫,這回要好好訴一訴苦。
先是說軍中工匠人手不足,而攻具損毀嚴重,他不得不派自己的軍司馬和從弟都去督造攻具;再說了兵卒們奮勇殺敵但飯食太差,連著半個月都沒吃過肉了,將士們雖然有心報國但肚里缺乏油水;最后又提了將士受傷后缺乏醫(yī)治,請求增派醫(yī)者,調(diào)撥藥材。
顏良這封回信又寫了足足有一頓飯的時間,寫完后仔細檢查默念了一遍,覺得自己的工作匯報水平真是不錯,讀下來簡直連自己都要信以為真。
他把絹帛卷好后,用黑布囊包好,上了封泥蓋印,然后放到袁紹送來的那個錦盒里,走到郭孚面前說道:“彥邦,軍情緊急,本將便不留你用飯了,你且盡快回黎陽大營,將此回函面呈大將軍,莫要延誤了軍機?!?p> 那郭孚不得不站起來接過錦盒,心想這叫什么事,我朝食用罷便從黎陽出發(fā)渡河,走了半天來到你營里,先是被晾在一邊傻站,站完了又繼續(xù)枯坐,現(xiàn)在連水都沒喝上一口就要打發(fā)我回黎陽大營,還說什么不留用飯,簡直太也欺人。
他接過錦盒后再也保持不了士族風儀,把錦盒往腰間一插,沒好氣道:“我家叔父行前讓我?guī)Ыo先鋒將軍一句話,敢問先鋒將軍,大軍南下已經(jīng)一旬有余,為何還遲遲不能建功,還要多久方能攻克白馬?”
顏良連郭圖這廝都不怎么服氣,又怎甘心被郭孚這小子當面落了面子,立刻將臉一板道:“此乃軍機要務,非汝所宜問也。”
先訓了這小子一通后,隨即語氣略略轉緩,說道:“不過既是郭都督相問,那就勞煩彥邦也給都督帶一句話,白馬旬月可下。本將軍務纏身,就不奉陪了?!?p> 話說完顏良就丟下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郭孚,一撩幕門,大跨步走了出去。
郭孚看著顏良跑開,心里直忍不住要大罵出口,但終究是忍住了,倒不是他要維持高雅的風儀,而是帳中還站著幾個手握刀把的短兵,無時無刻不注視著他,讓他沒那個膽子罵出聲來。
他冷哼一聲也出了帳外,拉上自己的隨從就走,再也不肯在先鋒軍營中待上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