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萬箭穿心
彎月蒙紗,月色如洗,月下之人攜劍而來,所謂淵渟岳峙,峣峣一身。
愉妃手持青風劍,輕輕一躍便上了屋頂。
她俯瞰整個鸞殿,就像是在做最后的訣別那樣,雙眸中的決意透著留戀。
這鸞殿,冷冷清清,靜謐而恐怖,一切皆因皇后沒了。
——為了她,你可三日不上朝,不理政。
愉妃臉上神色不停地變幻著,像是惱怒,又像是悲傷。
眼淚,就那么落下來了,滑過臉頰,印出水痕。
她那一襲玄纁嫁衣在夜色中無形無影,如她在這鸞殿中的一生,隨時可以消失在黑暗中,無人察覺,無人問津。面上端莊宏大,面下凄凄慘慘。
她輕功極好,皇宮內(nèi)無人可比,此時自然也無人察覺。緩緩而至,輕輕而落,仿佛從天而降來到了鸞殿偏門。
守在鸞殿外的宮人未察覺絲毫。
青風劍在月光中發(fā)出陰森森的白光,印在棣棠花上,仿佛怪物張開了一張嗜血的嘴。
她緊貼著墻,極輕極慢地往床邊走去。
這一走,對她而言,是一條不歸路。
可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半點兒猶豫。
她每走一步,都要屏息站上足足一盞茶的工夫,確認床上沒有任何響動再繼續(xù)走。
走到床邊,床上人仍在毫無知覺地沉睡。
床上半掩著帷帳。
借著幽暗月色,有風聲自窗欞穿入,卷起的浮塵依附了床幃,飄蕩起來,依稀看見床上人平平躺著,衣服穿得單薄,長發(fā)隨著帳腳垂下來,胸口微微起伏,看起來睡得十分安穩(wěn)。
微微月光下,這人的臉泛著柔和瑩凈的光暈,讓人心生憐意。
風樂榆立在床頭,微微低頭,咬著唇,目光寒徹的注視著床上的顧長彥。
月色灑在她的臉上。
她面頰削瘦,慘白里淺淺泛出青色,側(cè)臉的骨線冷峻而深刻。
殿內(nèi)流動的空氣中只聞一人的呼吸聲,再無其他。
*
月色凄冷,寂寂人定。
直到天邊有云彩飄過,遮住了那月,黯黯夜色才恍了眼,床上幔帳又被風吹過,綽綽約約掀起一角。
顧長彥感覺到一絲寒氣逼近,心下一凜,方輕動了一下。眉心微皺,似是嘆息般問道:
“你來了?怎么不點燈?”
他就是這樣子,聲音輕緩含情,像冬天悠長綿綿的細雪,溫柔卻入骨。但卻帶著鋒利的刺刀,仿佛一下就能刺穿風樂愉的心臟,瞬間血流成河。
風樂愉心中咯噔一聲,險些墜入他給的深淵。她繼續(xù)沉默著,直直的凝望著顧長彥。
她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她在害怕。
見她不應(yīng),顧長彥便起身坐在床上。他身上只著一件雪白中衣,襟口歪斜,頭頂發(fā)簪同樣早已摘下,一頭青絲頗為凌亂的散在身前身后。
面無血色,又些懨懨。
想必是因皇后之死而憂傷。
風樂愉心如刀割。
顧長彥抬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深沉莫測,看著她夜色中冷光清透的眸子,曉得她今夜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了。
嗓音微涼道:“你終究還是來了?!?p> 風樂愉看見他那雙眸緩緩睜開來,恍如窗外的星,心中一怔,卻又頓時化作了冷霜,手腕一抖,一柄亮閃閃的青風劍立刻架在了顧長彥的頸側(cè)。
顧長彥倏然睜眼,目色陰鷙,掃了她一眼,面色立刻就寒了。
“你這又是何苦?”
風樂愉仰頭輕笑,那笑聲嘶啞可怕,滿是恨意悲憤,不知何時已被淚水浸染的雙目發(fā)出了一道利芒。她冷哼一聲,嘶啞著聲音道:“你滅我族人,毀我一生,你卻問我為何?”
夜色中驟然爆發(fā)的笑聲森冷如魘,驚起夜空中飛鳥呀嘎凄叫,陰森之至。
殿外的宮人聞聲而寒,面面相覷,不敢言語亦不敢作為。只因門外早已布滿了數(shù)十名武將,巋然不動的等待命令。
此時的鸞殿,就像一把高高抬起的大刀,只等她風樂愉靠近。
顧長彥的目光落在風樂愉的嫁衣上。她嫁入東宮的畫面在腦中一閃而過。靜了半晌,淡漠非常地望著風樂愉那冷冽如刀裁斧鑿的臉。
“終是到了這一日?!?p> 他說的很輕,似乎只是說給自己聽。
說完,眉間覆上了重重沉郁。
風樂愉尚未聽得他說什么,手上的青風劍又靠近了一些顧長彥的頸側(cè)。
顧長彥微微側(cè)頭,平靜得似乎不知道頸上擱著那樣一柄吹發(fā)即斷的利劍。
他面上無一絲懼色,雙眸如瀚海深沉,直直地看著風樂愉,幽幽露出一道充滿譏諷意味的無奈笑容來,淡淡開口道:“完了?”
風樂愉被他這一句唬得險些失了氣勢,突然間滿身冷汗,自尾椎到頭皮皆毛發(fā)逆揚了起來,手上寒光冷冽的的青風劍略略退縮了一些,定了定神,怒目冷厲道:“你欺我瞞我!”
顧長彥漆黑的眼眸注視著風樂愉的眼睛,站了起來,左手輕輕將頸邊的袖劍抬到臉側(cè),驀地偏頭靠上一勒——冷白的臉頰上頓時出現(xiàn)一道又深又長的血口子!
真真實實的血肉和肌膚,沒有半點虛假。
殷紅的血順著頰邊流淌下來,將白色的衣衫染成緇色。
血色徹底讓風樂愉失了神,黑暗中她冷冷的聲音帶著歇斯底里,像是她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的絕望。
“你可曾愛過我?!?p> 心底的酸楚也隨著這樣的喊叫流淌出來,像是割裂的傷口,伴隨著喊叫的引導,導出了里面黑紫的淤血。
語音剛落,她才發(fā)覺自己太過于愚蠢,怎還癡心妄想問出此等問題?豈不是自取其辱?愛與不愛,此刻此時,與他與自己,早已沒了意義。
終究是妄念太深,執(zhí)念太重。
糾纏的絕望盛開出朵朵黑色的曼陀羅,綻放著積聚已久的憎恨與怨毒。
她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眼神悲傷而絕望。
“你說啊!”
顧長彥緊抿著唇,一雙眸子黑沉沉的,如暗夜之海,面上神情莫測。
半掩著的窗戶襲來一陣夜風,殿內(nèi)灑上了愈發(fā)黯淡的月光,才折射出顧長彥那張冷光冽然的臉。
“沒有,從未有過?!?p> 他一字一句,回得兇狠,后四個字,尤其拔高了聲音,很是陰冷可怖。
風樂愉頓感摧心剖肝,踉蹌后退了兩步,絕望的望著他,宛若被人猝然重擊,震碎了心脈。
心神俱撼,心神俱廢,卻道不盡的愛恨。
月色將她的臉印的瘆人,慘敗之下,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直直的盯著顧長晏。
轉(zhuǎn)念之間,她的身體又散發(fā)出凜冽的恨意,絕望的眼神又染上些別的復雜的神色迸出冷冽寒光,她唇動了動,凄惻道:“你讓我失聰,不知世事,你可當真殘忍!”
月光灑在青風劍上,它發(fā)出凌厲駭人的光,似乎要將整個鸞殿照亮,燃盡,將著恩怨情仇毀于今夜。
她又再次提起了青風劍,可是就在那一瞬間,顧長彥卻將她攬入了懷中。
青風劍從她手中滑落。
顧長晏閉了閉眼,似是要掩飾去什么不愿為人所知的情緒,清雋容顏上透出灰黯,眼眸烏黑如沉沉夜色,閃著微茫之光,嘴角有苦澀笑意,遲緩而悲涼。
“你今夜不該來?!?p> 這語聲含著濃濃的悲涼,裹在他微微顫抖的哽咽中。
風樂愉一驚,想要離開他的懷抱,后背卻是一陣陣劇痛襲來,就好像無數(shù)把刀在同時凌遲她。
萬箭穿心。
她被萬箭穿心了。
她風樂愉這一生,愛了一生,恨了一生,最后卻是萬箭穿心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