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未名。
我躺在床上,回想幾個月前,刪掉他的電話號碼、微信和QQ時,態(tài)度堅決,情緒激動。即使他留給我的是屈辱,我仍然承認,他是我的初戀,始終無法輕易放下。
翻過身,再次取來手機。這條短信透著詭異,真不像是人寫的。即使是人寫的,他的神經也應該是出了問題。
如果不想讓我輕易讀懂,短信應該寫的難一點,比如用法語或者莫爾斯密碼來寫?,F(xiàn)在這樣算什么呢?我一眼就能讀懂,除了詭異,沒有其他感受了。
哦,對了。幾個月不來往,我竟然忘了,在宋未名的心里我根本微不足道,怎么會值得他花功夫來取悅我?還法語,莫爾斯密碼?一不小心,我又高看自己了。
既然這樣,為何不直接用漢字,難道是手機輸入法壞了?我搖了搖頭,覺得這個借口很可笑。看看他寫的內容,“好想你”、“有很多話想對你說”,除了想再玩一次曖昧,我實在找不出其他理由。
在他看來,我就這么好糊弄?一次不夠,以為我還會蠢上第二次?呵呵,怎么可能呢!
放下手機,重新躺平,合上眼。我不會讓自己再當備胎,也不會為了這件事再撕心裂肺,甚至不會再浪費時間去想。一切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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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后,我和老媽買了姥姥愛吃的蟬蛹、姥爺愛吃的牛肉,去看他們。
姥姥家在一條偏僻的小街上,樓房建于七八十年代。走上第五層樓梯,一條穿堂的走廊,住著十幾戶人家。每家門前都堆滿了雜物,有自家不用的破爛,也有從外邊撿回來的破爛。一大堆破爛,遮住走廊的小窗,黑壓壓地分不出每件到底是什么,只是都蒙上了厚厚的灰。
走廊的寬度僅容得下一人,悶熱無風。快走到盡頭,便到了姥姥家。一扇生了銹的鐵門,上面貼了一張大大的福字,福字下還印著“百姓超市恭賀新禧”。
來開門的是姥爺,比上次見他時黑瘦了一些。
“怎么瘦了,還曬黑了?”我跟姥爺打招呼。
“嘿,天天出去溜達,一天能走上三圈,就沿著河畔公園?!崩褷斦f話是山東口音,在東北生活了幾十年,都沒變過。
我邊說邊走進里屋,一股“老人味”迎面而來。中午的陽光還沒完全射進來,屋子不夠亮堂。姥姥背對著窗戶坐在里屋的床邊,她的臉在陰影里,看不清楚。
“姥,我來看你了!”我笑著向她走過去。
姥姥抬頭看我,說:“誰???”
我側著身,坐在她邊上,攥著她的手,說:“我,樂樂!咋的,不認識啦?”
她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著說:“哦,樂樂,你放學了?”
“放學了,也放假了?”
“放假好,放假好??荚嚳嫉煤冒桑靠疾缓?,你爸可要揍你的。”
“考得好著呢!”
她嗯嗯地點頭,轉過頭去看我媽??戳艘粫海膊徽f話。
她看起來和年初時沒什么差別,反而白了許多。她始終沒有一絲白發(fā),滿頭黝黑黝黑的,像是不曾老。但臉上已經布滿了皺紋,一條連著一條。身上瘦瘦的,穿著長衣長褲。我摸著她的手和手腕,肉很少,一層薄皮下是清晰的筋骨和青色的血管。
隔了好半天,姥姥扭過頭,看著我說:“珍珍快讀初三了吧?”
我看著她的眼睛,那里滿是期待?;蛟S是想了很久,她才想出一句覺得是正確的話吧??墒牵盐医谐闪宋业谋砻?,她的孫女。
“姥,我是樂樂,不是珍珍。我都讀大學了,開學就大三了!”
“哦哦,對,是樂樂。你看我,哈哈哈!”她不好意思地大笑,露出滿嘴的牙,“你看我,腦子不好使了。哎呀!”
姥爺坐在八仙椅上,沖著姥姥說:“你說這人,怎么說傻就傻了呢?”
老媽一邊收拾屋子,一邊說:“爸,我媽她這是病,不是傻,是病!”
姥爺嘆著氣,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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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工夫,大舅二舅和小姨,幾家人都來了。屋子顯得更加狹小,憋悶。
兩個舅媽和小姨在廚房做飯,兩個舅舅和姨夫喝茶閑聊,我們幾個小孩就在床上玩撲克。姥爺始終坐在八仙椅上,抽著旱煙,看著一大家子人。
老媽一直在收拾屋子,最后要整理衣柜。姥姥看她把自己的衣服從歸里搬出來,就沒頭沒腦地喊了一句:“你別動!”老媽說:“我不拿你衣服,就給你洗洗!”姥姥顯然不高興了,走過去,扯著她的手臂,說:“別動,別動!”老媽被拽了一趔趄,我趕緊去扶她和姥姥,卻意外聞到那疊衣服帶著一股味,說騷不騷,說餿不餿的。老媽只得把衣服放回衣柜,說:“你害臊啥,又沒外人!”姥姥看她不再搬衣服了,才不好意思地笑著坐回床上。老媽還要說姥姥,我趕緊阻止:“別說了,媽!”
姥姥,一生好面兒。如今看來,就算記不清人了,糊涂了,也還明白什么事是丟人的,不能讓孩子們知道。
菜做好上桌了,一大家子人圍著拼起來的兩張桌子坐下,倒酒的倒酒,倒飲料的倒飲料。
小姨說:“我姐夫啥時候下班?等他一會兒吧?!蔽覌屨f:“他說在路上了。咱們邊吃邊等!”于是,她倆張羅著大家動筷吃菜。我舀了勺西芹蝦仁,遞給姥姥和姥爺,姥姥不抬頭地只管吃,姥爺說好好,你自己吃吧。
席間,不知道是誰,說起姨夫的飯量大。姨夫人好,跟誰也不生氣,還逗姥姥,說:“媽,他們說我吃的多,你說我吃的多嗎?”姥姥起先沒聽清,說,你說啥?姨夫又問,我吃的多嗎?姥姥先是呵呵呵地樂,嘴里的菜還沒咽下去,等咽下去了,她還在樂,邊樂邊說:“可不多嘛,當初要知道你這么能吃,二姑娘都不敢嫁給你!”她這語氣特別神,逗樂中帶著吐槽,吐槽中又帶著一家人獨有的親密,真是一句話就透著幾十年的智慧。大家聽了,哈哈大笑。姥姥看看大家,好像明白了,孩子們喜歡聽自己說話,所以她的神色終于有了一些清明,那像是幾分得意。姥爺也嘿嘿地笑,邊笑邊給姥姥擦了下嘴。很快,大家聊起了別的話題,姥姥神色中的清明也漸漸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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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快吃完時,老爸終于到了,還拎著幾盒補品。大家一一招呼過,然后吃完了飯,大人們留在客廳喝茶,我們小孩在里屋,陪著姥姥和姥爺。
兩個表弟捧著手機玩游戲,我和表妹珍珍聊著明星們的八卦。只聽客廳那邊傳來了小舅媽尖尖的聲音:“我家可不行!孩子正好小升初,我們可分不出身管爸媽!”我一聽,氣氛不太對,就走過去,扒著門縫瞧。
客廳里,大人們圍著飯桌坐了一圈。老媽和小姨明顯生了氣,歪著身子,不看小舅媽。男人們默默地喝著茶,都不知聲。不一會兒,大舅媽也開了口:“我家倒是可以,珍珍住校了,我又沒上班。不過呢,我自己爸媽那邊,得隔一天一過去。真要把這老兩口自己放家,我也不放心。你們說是不是?”說完,她看向四周,見沒人搭她的茬,她就碰了碰自己老公,我大舅。
大舅一看躲不過去了,就放下茶杯,跟我媽說:“姐、姐夫,你們看這樣行不行。我們三家每月給你們錢,你們來照顧爸媽。畢竟呢,現(xiàn)在樂樂上大學了,你們照顧最方便?!崩蠇屢宦牐慌淖雷泳鸵_罵,老爸趕緊拽住老媽,讓她小聲點,別讓里屋聽見。老爸想了想,說:“我們照顧沒問題,錢就不用你們給了?!崩蠇寶獾谜f不出話來,平時懟我的能耐一點發(fā)揮不出來。
兩個舅媽見我爸同意了,還不要錢,就開始夸我爸,又說自己家的確有難處,不是不愿意照顧。
小姨實在看不下去,指著我那兩個舅舅說:“你倆真行,有錢是吧?要媳婦不要娘了,是吧?”兩個舅舅低著頭,喝著茶,也不知聲。兩個舅媽臭著臉,挨在自己老公身邊,氣哼哼地聽著。
姨夫扯了一把小姨,讓她別說了,然后對我媽說:“姐,咱倆家輪流吧,爸媽在哪家呆膩了,就換一家。你看行不?”我媽壓著胸口,點了點頭。
小舅媽一看事情解決了,立馬笑著說:“辛苦兩位姐夫了!我們也不會不管的,你們要是有啥事照看不過來,說一聲,我們立刻到位!”小舅跟著點頭,老媽和小姨一眼都沒瞧他。
本來以為這事就這么結束了,我正回頭去看姥爺和姥姥,怕他們聽見了,跟著上火。誰知道,大舅媽這時候又說話了:“姐夫和妹夫好樣的,是沒錯。不過有句話,咱們還是說在頭里的好。你們照顧爸媽,如果讓我們拿錢,我們二話不說。但是,爸媽每個月開到手的那六千多,可是爸媽的錢。”我一聽,真想沖到客廳,拿起個茶杯,摔她面前,讓她閉嘴。
只見老媽抬起手指著大舅媽,沖著大舅說:“這話什么意思?是說我們圖爸媽的錢?”大舅媽見大舅沒反應,接著說:“圖不圖的,誰也不知道。所以,丑話咱還是說在前頭,要是真孝順啊,就別用爸媽的錢?!崩蠇寶獾脺喩戆l(fā)抖,小姨氣得叉著腰站了起來,嘴里只說著“你你你”,說不出別的。
我正扒著門縫看,誰知身后的姥爺一下子拽開了我,打開門,喝道:“我們的錢我們說了算,誰也管不著,誰也都別惦記!”
我看著姥爺?shù)谋秤埃怪囊恢帜弥禑?,另一支手攥成了拳頭,兩條寬松的褲腿兒耷拉在腳后跟,后背挺得比平時直,但還是佝僂著。
大舅媽顯然被嚇到了,聲調軟了許多,說:“爸,我不是……”這時,大舅終于說了句人話:“行了,別說了!”大舅媽這才閉了嘴。
姥爺一把關上門,走回了里屋。我正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老媽推門進來,催我說,趕緊收拾東西咱回家。然后她又跟姥爺和姥姥說:“今天先回去了,過幾天來接你倆?!?p> ------
我家和小姨家,六口人往外走,姥姥也跟著出來送,她拽著我們,問:“要走了?”我們說:“走了,過幾天來接你。”她就嗯嗯的點頭,一直送我們到樓梯口,才被姥爺拽住。
我走下樓梯,看姥姥伸著脖子還在看我們,我就說,姥回去吧,別送了。她也不走,沖我擺擺手。我又說,回去吧,姥。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走到街上,小姨一家開車先走了,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老媽靠著老爸,嗚嗚地哭起來,我拽著她的胳膊,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我也被氣得只想罵人。
老爸摟著老媽,往家的方向走。我跟在后面,有好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說給誰。
拿出手機,打開微信,直接翻到趙九正,寫了一句:人生這么短,分別這么長,欠下的情這么多,能還上的卻又太少。
寫完,就直接刪了。矯情得可怕。
正要收起手機,我想起了那條用漢語拼音寫的短信。我突然看清了它,那么荒謬又沒有誠意。我把它找了出來,拉黑了電話號碼,然后刪除。
這世界上,有很多無情無義的人,一不小心,遇上了,并不是我們的錯。但是,要記得,那些人根本不值得我們在意,更不值得我們流一滴眼淚。
我快跑了兩步,趕上了老爸老媽。老媽已經不哭了,我和老爸逗著她,一家人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