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棗回到驛站。驛站那些人早知老驛丞即將任滿,又知道李棗是府衙中的親信,早將他當(dāng)做了日后新驛丞的不二人選,見了李棗,一齊哄擁上去。一個道:“告訴李棗哥哥知道,下午有位小娘子找你,我們遍尋你不見,只得打發(fā)她走了。另一個道:”“李棗哥哥好福氣,好美貌的小娘子,不知道是哪一家的?”李棗笑道:“你們休要胡說,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庇幸粋€接著說道:“問她姓名,卻不說,請她給李棗哥哥留字,她也未留,想是事并不急。”另一個道:“或者也沒什么事,就是過來找李棗哥哥耍,長得那叫一個美,眉目如畫,楚楚可人!滿添平任一家茶樓酒肆妓館里,也決尋不出這樣好看的女子?!崩象A丞在一旁冷笑一聲,接口道:“最后說那句話的,快快自己掌嘴吧!”那人道:“大人,我說錯了什么話?”驛丞老兒哼道:“一群蠅營狗茍的小人,額頭上原也只配一雙看人低的狗眼!你們可知那丫頭是誰?”李棗向驛丞老兒躬身道:“原來大人識得她?”驛丞老兒道:“我芝麻小官,比不得李棗兄弟是知府大人面前的紅人,不過府衙里我偶爾也能進(jìn)去一兩趟,周大人夫人手底下的丫頭,我也見過幾面?!崩顥椀溃骸笆茄銉??”老驛丞道:“名字小老兒可就不知道了,不過這丫頭前來,必是周夫人找你,你快快去吧!”李棗恭恭敬敬地給驛丞老兒行了個禮道:“謝大人!屬下這就去了?!斌A丞老兒指著李棗的背影道:“敬上不欺下,這才叫漢子,你們這些王八蛋,都學(xué)著點(diǎn)吧!”
李棗找到雁兒。原來下午去驛站尋他的,卻是鶯兒。雁兒將李棗帶到董沅君面前,董沅君道:“下午去哪里了?”李棗回道:“也沒去哪里,就在城中?!倍渚戳丝蠢顥椀溃骸澳阌屑沂伊嗣??”李棗道:“還沒有。”董沅君道:“在添平可有相好的姑娘?”李棗不期董沅君突然蹦出這一句,結(jié)結(jié)巴巴道:“沒,沒有?!庇纸又f道:“小人在董將軍帳下多年,董將軍治軍嚴(yán)明,小人不敢胡作非為。”董沅君找他不見,心里本有幾分不快,聽他提起自己爹爹,即刻轉(zhuǎn)嗔為喜道:“你倒真是一個會順著桿子往上爬的,知道我牽掛爹爹,每每提起爹爹來討我的歡心?!崩顥棻凰@句話說得面紅耳赤,道:“小人都是真話,決不敢有半句胡說?!倍渚溃骸靶辛?,看不出你一把年紀(jì),面皮子卻薄得很!今日叫你來,是有句要緊的話同你說。”李棗道:“請夫人吩咐?!倍渚溃骸拔疑磉呥@兩個丫頭,都是自小從陜西老家一起帶出來的,我們都是家鄉(xiāng)人,你看她們兩個,哪一個更好看?”李棗越發(fā)臉紅得厲害,手足無措道:“兩位小大姐都像是從畫兒上走下來的,難分高下?!毖銉貉谧焱敌Α6渚謫柕溃骸澳憬衲陰讱q?”李棗道:“小人今年三十?!倍渚溃骸澳隁q是有些大,不過年歲大一些的男子,卻更懂疼人,也懂得讓人,不像你們老爺,書呆子一個,什么事都要和我爭個你死我活才罷。”李棗道:“小人萬萬不敢和周大人相提并論。”董沅君道:“他也不過是個知府,還沒上天!再說就算他厲害,也還是不及我,被我磨不過,同意讓你接任添平驛丞,今日已知會了衙中的主事,擬了文書報上去兵部,你這驛丞之位,我總算是替你謀到手了。”李棗躬身謝道:“夫人大恩,小人感激不盡?!倍渚溃骸澳阆炔幻χx,還有一件事,等我說出來,你一并謝我不遲?!崩顥椀溃骸罢埛蛉耸鞠隆!倍渚溃骸拔易岤L兒去尋你來,一是告訴你這驛丞職位的事,還有就是先告訴你一聲,等你上了任,我這兩個丫頭,你選一個,我嫁了給你。”李棗大驚,倒頭拜道:“小人不敢?!倍渚溃骸澳阋粋€都看不上?”李棗道:“是小人一無所有,不敢有這非分之想?!倍渚溃骸澳睦镆粺o所有!你馬上就是驛丞,官兒雖然小了點(diǎn),以后我讓你們老爺慢慢給你升,我多少拿一點(diǎn)嫁妝,你們?nèi)蘸蟠蟾淮筚F不敢說,卻也差不到哪里去?!鳖D了頓又道:“我看上的人,決不會讓他吃虧?!崩顥椗吭诘厣?,心知董沅君話已出口,決違拗不得,不禁暗暗叫苦。雁兒道:“你起來吧!”董沅君道:“急什么?我又是給他升官,又是給他做媒,他不該給我多跪一會兒!怎么了,還沒說就一定許給你呢,這就開始心疼了?”雁兒羞道:“夫人!”董沅君對雁兒道:“你切切記住,日后若真是把你嫁給了他,從第一天起,你就要牢牢地占住上風(fēng)口,這些臭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決慣他不得,只能硬碰硬,你在他面前軟了那一時,這輩子便會被他壓一頭,再想翻身可就難了?!毖銉簩Χ渚笆值溃骸爸x師父教誨?!倍渚龑顥椀溃骸拔医o你說的話,若是愿意,你就吱個聲,若是不愿意,就一直跪著吧!”李棗硬著頭皮道:“聽?wèi){夫人安排?!倍渚驳溃骸斑@就對了,你起來吧!”李棗從地上爬了起來。董沅君道:“我看你辦事得力,又是故人,雖然身份低微,卻也有幾分男兒氣概,不似尋常那些阿諛奉承之人,不然我身邊的丫頭,可不會嫁你!你看她們一個懂文,一個會武,雖然只是丫頭,這府衙上下,誰敢拿她們當(dāng)丫頭待?!崩顥楛c(diǎn)頭稱是。董沅君對雁兒道:“我看人,決不會有錯!你看這人,眼下雖還只是個驛卒,卻寵辱不驚,完完全全是個能成大事的人?!毖銉旱溃骸靶辛?,夫人,不過做個媒,你都要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倍渚溃骸皳Q了旁人,這一下子又是升官,又是娶媳婦,雙喜臨門,高興瘋了都不一定,可你看他,面無表情,波瀾不驚。”李棗道:“喜從天降,小人此刻仍然不知是夢還是醒,猶如身處五里云中?!倍渚溃骸澳憧此?,還有心思說笑?!蓖蝗粏柪顥椀溃骸扒靶┤兆咏o老爺送書的那個書呆子,叫什么名字?”李棗道:“送書?是馬周么?”董沅君道:“就是那部教人管家的書。”李棗暗叫不好,但話已出口,卻收不回來,只得硬著頭皮道:“是馬周?!倍渚溃骸八鞘裁慈??”李棗道:“就是個普通的秀才,在觀國書院里面做講書先生?!倍渚叩溃骸榜R周,我記住了。”李棗看她臉上顏色不善,知道秀才獻(xiàn)書得罪了這個女魔頭,一定會有麻煩,心里不住后悔,道:“那秀才飽讀詩書,一肚子的才學(xué),卻郁郁不得志,也是個可憐人。”董沅君道:“難怪人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李棗道:“他若是得罪了夫人,讓小人去對付他?!倍渚龘]手道:“這件事卻不用你來管,你且去吧,不要忘了我們剛才說的話?!?p> 李棗從周修德書房里出來,心里五味雜陳,自己從軍十載流血流汗,寸功未建,不想?yún)s在此時莫名其妙得了這么個驛丞的官兒,眼看還要從天而降一個標(biāo)致的小媳婦兒,官兒倒是可以做一做,小媳婦兒卻斷斷不能要,這刁鉆蠻橫的千金大小姐帶出來的丫頭決非等閑之輩可以降服,周大人前車之鑒,自己何苦引狼入室,到時只管搪塞拖延便是。正盤算時,劈頭撞見知府周修德,李棗慌忙行禮。周修德看了看他道:“李棗?”李棗道:“正是小人?!敝苄薜碌溃骸敖袢者€是小人,他日便是大人了?!崩顥椪\惶誠恐道:“小人謝大人提攜之恩。”周修德冷冷道:“你還是不要謝我吧,好好謝一謝你們董大小姐?!崩顥椀溃骸按笕撕头蛉颂釘y之恩,小人沒齒難忘。”周修德道:“旁人不會無緣無故給你好處,還是謝謝你自己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不是你幾次三番助她查訪我的行蹤,她也不會纏著我給你這個驛丞的官兒,你說是不是?”李棗道:“夫人有命,小人不敢不從?!敝苄薜碌溃骸澳憧丛谒嫔现也还帜?,你們當(dāng)兵出身的,總是講感情,護(hù)舊主?!崩顥椀溃骸爸x大人體諒?!敝苄薜碌溃骸疤煜麦A站,積弊難返,朝廷一直有心整治,卻也無從下手,更有大臣主張裁了驛站,每年替皇上省了那一百萬兩銀子的經(jīng)費(fèi),我卻上書極力反對,天下的信息傳遞、人員交通,全靠驛站,沒了驛站,這些事誰來辦?切不可為了省那點(diǎn)銀子,因小失大?!崩顥椀溃骸按笕苏f的極是?!敝苄薜陆又f道:“添平驛站也是人浮于事,莫說夫人,我也不滿,你看你這幾次尋我,它全驛站的人尋不到,你一個人卻輕松辦到?!崩顥椀溃骸靶∪艘彩强苛烁魈幍牡苄帧!敝苄薜碌溃骸澳阌械苄值牡胤剑鼪]有驛站?”李棗道:“大人教訓(xùn)的是?!敝苄薜碌溃骸澳慵热荒苻k事,也愿意做這個官,就把它做好,也不枉我和夫人一番舉薦?!庇中χf道:“我日后見了岳父大人,拍他馬屁時,也多幾句話說?!崩顥椯r笑道:“小人決不敢負(fù)了大人和夫人的期望?!?p> 周修德和董沅君飯罷閑話,阿蠻也在,三人其樂融融。周修德想看看阿蠻的牙齒,阿蠻把小嘴巴大大張開,周修德看了看,對旁邊站著的鶯兒道:“從今往后,不許給她糖吃?!卑⑿U聽見這話,馬上攥緊拳頭,沖周修德?lián)]道:“打爸爸。”周修德道:“只要你這一嘴牙能變回白白凈凈整整齊齊,你一天把爸爸拖出去打一頓,爸爸也愿意?!柄L兒道:“不給她吃,她哭怎么辦?”周修德哭笑不得道:“怕她哭就要給?她要你命時,你也給?”鶯兒道:“給就給?!倍渚溃骸暗葞啄昃蛽Q牙了,到時候自然長出來一嘴好牙?!敝苄薜?lián)u頭嘆道:“小孩子不能太慣?!倍渚溃骸皯T一慣也無妨?!睕_周修德呲了呲牙道:“我也是這樣慣大的,老爺看我的牙,可還美么?”阿蠻道:“娘的牙當(dāng)然比爹爹的好看?!敝苄薜碌溃骸拔抑滥愫湍隳锸且磺鹬眩隳锷砩鲜裁炊己?,連臭腳都是香的?!卑⑿U一個耳光結(jié)結(jié)實實拍在周修德臉上:“打爸爸。”周修德捂住臉。阿蠻咯咯大笑。董沅君拍手道:“打得好!我是許過愿了,不能打了,以后打你爹這件美差事,就交給你來辦?!卑⑿U在周修德身上蹦著說道:“好的好的。”周修德道:“幸虧只生了這一個,要多生得一個兩個,我打也被你們打死了。”董沅君道:“這一個就夠了?”周修德道:“就這一個,也無不可?!倍渚溃骸拔铱刹灰?!就這一個,此時是快活,他日見了你的爹娘兄弟,我可不愿看他們臉色,聽他們閑話,怎么我也要生個男孩兒出來,到時候吵架分家產(chǎn),我說話有底氣,聲音都大一些?!敝苄薜碌溃骸皬膩矶际俏覀冑N錢養(yǎng)家,哪有家產(chǎn)可分?”董沅君道:“沒家產(chǎn)分也要生?!睂Π⑿U道:“娘給你生個弟弟可好?”阿蠻道:“我不要弟弟?!敝苄薜碌溃骸澳悄锝o你生一個妹妹。”阿蠻道:“都不要?!敝苄薜碌溃骸澳前⑿U想要什么?”阿蠻眨著眼睛思索。鶯兒道:“一個芝麻糕鋪?zhàn)??!卑⑿U拍手道:“對對對,一個芝麻糕鋪?zhàn)?,爹娘給我一個芝麻糕鋪?zhàn)??!倍渚笮?,周修德哭笑不得。周修德沖董沅君道:“看我兒好大的志氣,不錯不錯?!柄L兒道:“這可是我們阿蠻小姐七夕節(jié)放燈時許下的心愿?!倍渚龑χ苄薜碌溃骸捌呦σ箷r,良辰美景,佳人在側(cè),老爺不知何等快活?!敝苄薜戮降溃骸澳挠惺裁醇讶??!倍渚溃骸拔业诙盏綍r,你尚與你那狗頭軍師陳松年和那女戲子在一起描唇畫眉,前一晚七夕難道不在一起耍?”周修德道:“不記得了?!倍渚溃骸吧裣梢菜频目旎钊兆?,一日勝過在家一年,老爺一定念念在茲,何日敢忘!”周修德道:“夫人又來酸我?!倍渚溃骸澳愫腿思铱旎?,卻不知我那時正饑腸轆轆在馬背上喝西北風(fēng)!”周修德道:“荊州在添平正北,夫人喝的應(yīng)該是正北風(fēng)?!倍渚溃骸斑€敢消遣我,叫你看我手段,遲早叫你生不如死。”周修德嘻嘻笑道:“我不信河西望族董家的祖?zhèn)骷矣?xùn)里面,還會有教女兒如何謀殺女婿的秘籍?”董沅君道:“說了讓你生不如死,所以你大可放心,謀殺是決不會的,我自有別的招數(shù)治你?!闭f罷對鶯兒道:“我和老爺有話要說,你先帶阿蠻出去吧!”
周修德不知道董沅君葫蘆里又賣什么藥,小心翼翼道:“夫人又有什么吩咐?”董沅君笑道:“夫君這次不要害怕,這次卻是好事。”周修德道:“你越說是好事,越是沒什么好事,我還是小心為妙,不要上了你的套兒?!倍渚樕纤菩Ψ切?。周修德道:“夫人且說說看?!倍渚溃骸澳憧代L兒和雁兒如何?”周修德道:“一文一武一靜一動,兩個美人坯子,都是你的掌上明珠,難分高下?!倍渚溃骸澳阆矚g哪一個?”周修德道:“這是你的哼哈二將,關(guān)我甚事?”董沅君道:“如果我要你在她們二人中間選一個出來做妾,不就關(guān)你事了?”周修德指著董沅君道:“好,套兒來了!”董沅君沖周修德擠了擠眼睛道:“你都說了,兩個都是美人,日日看著她們,你就沒一點(diǎn)想法?”周修德撇了撇嘴道:“她們是你的丫頭,你問起我,難道我說她們個個歪瓜裂棗?不過平心而論,的確也是不丑?!倍渚溃骸凹热蝗绱?,那就選一個?”周修德道:“我不選?!倍渚溃骸澳悴灰拢竽戇x?!敝苄薜碌溃骸拔覂蓚€都要?!倍渚溃骸昂湍阏f正經(jīng)話,你不要調(diào)皮,我既不是捉弄你,也不是試探你,是真心要給你納一房妾,若是你兩個都喜歡,兩個要了都成,當(dāng)然給我留一個更好?!敝苄薜碌溃骸胺蛉藶楹畏且壹{妾?”董沅君道:“我剛剛不是說了么,我要好好想個方兒,設(shè)個法兒,讓你生不如死,其實就是這個辦法,給你納一兩個年輕漂亮的小妖精做妾,日日纏磨著你,讓你欲仙欲死,欲死欲仙,從此永不生那逃家的念頭?!敝苄薜碌溃骸澳氵@法兒恐怕不靈,你我多年夫妻,我是不是貪歡慕愛的登徒子,你難道不知道?”董沅君道:“記得當(dāng)日初成婚時,夫君好像也是一只饞貓,日日纏磨著人家?!闭f罷不禁臉紅。周修德聽她說了這句,看她臉含嬌羞,不禁心兒癢癢道:“我是饞貓,難道夫人是條咸魚?”說罷欺身上前,摟住她道:“且讓我嗅一嗅,看這咸魚是不是還和當(dāng)日一樣味道?!倍渚]著眼睛道:“還是么?”周修德道:“還是一樣,雖然有些臭烘烘,卻香鮮味美,可口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