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的軍戶制度，帶來一個士兵終身制的問題。與后世的募兵制不同，軍戶一經(jīng)編制，服役到死，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京畿部隊，在洪武初年，都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士兵，但如今已經(jīng)是洪武三十一年，這些士兵如今都已進入暮年，以明朝的衛(wèi)生狀況和醫(yī)療條件，這些五六十歲的老年士兵不僅戰(zhàn)斗力低下，有些甚至連生存都成了問題。
朱允炆稍加巡視，就發(fā)現(xiàn)那些明晃晃的盔甲之下，都是一些年邁的面孔。
“齊泰，這京畿衛(wèi)戍，平均年齡是多少？”
“回陛下，京城衛(wèi)平均年齡三十五歲，都是能征善戰(zhàn)之兵……”齊泰順口答到，為了糊弄朝堂，也為了震懾四藩，齊泰對兵部以外的各路人士，一向都是這番說辭。不過眼前這些老弱殘兵，已經(jīng)明明被天子看在眼中，眼見天子神色不對，又改口道：“臣萬死，京城衛(wèi)戍平均已逾四十……”
“四十？”朱允炆仍是不信。
“實實在在是四十七歲，兵部有各軍檔案黃冊，陛下可命人查實。再多一歲，臣不是人?！?p> 面對這種現(xiàn)狀，朱允炆只能無奈的嘆氣，少頃，又道“你帶朕到軍營里去看看?！?p> 皇帝要突擊檢查軍營，這也大出齊泰的意料之外。然而此刻的齊泰，既有欺瞞天子部隊年齡的罪行在先，更不敢稍有阻攔，像個霜打的茄子一樣低著頭引著朱允炆來到軍營中。
一入軍營，朱允炆就聞到刺鼻的味道。這種味道朱允炆十分熟悉，在前世一些較為落后的公廁中，就充斥著這種排泄物發(fā)酵的臭味。自穿越到朱允炆身上以來，日日居住在皇宮大內(nèi)，便溺都由太監(jiān)妥善處理，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聞過這樣大的臭氣，不由得皺起眉頭。
不過，朱允炆的隨從侍衛(wèi)們，倒是對這種味道習以為常。實際上，除了皇宮大內(nèi)和真正的豪門望族之外，這個時代絕大多數(shù)人還都沒有任何衛(wèi)生和環(huán)保意識。即使是應天府大街上，也不過是在街邊鑿出幾道露天的排水渠，百姓的各種生活廢水、虎子尿桶，盡皆倒入渠內(nèi)，順流向護城河中。是以天子或者較為重要的人物出門，都需要預先凈水潑街、黃土墊道。而今朱允炆巡視軍營，也是突發(fā)奇想，哪里來得及預作處理，因此營中臭氣熏天，倒也不是齊泰的過失。
“軍中向來是如此惡臭？”朱允炆問道。
“微臣萬死，軍士訓練勞累，不修邊幅，微臣馬上下令整頓。”齊泰的自稱已經(jīng)從“臣”改成了“微臣”。
“軍中人口密集，這樣污濁，若是疫病滋生，恐怕會大亂?！敝煸蕿傻溃骸敖窈筌娭斜隳纾灰e留，要運得勤些?！?p> “微臣謹遵圣喻?！?p> 雖然軍隊仍然在大教場集結還未散去，但軍營并不是空無一人。軍制每千戶都配有醫(yī)官、火繩匠、馬夫等配屬支援人員，這些人雖然具有軍籍，在作戰(zhàn)時也隨軍活動，但并沒有資格參加演武、點兵等儀式性場合，今日天子巡閱，更是沒有他們的份。
朱允炆隨意靠近一座營房，就聞到屋內(nèi)傳出濃烈的煙草味道。
“這軍中竟有人抽煙？”朱允炆又皺了皺眉，抬腿走入房中。與想象中煙槍圍坐的場景不同，只見屋內(nèi)一個長須老漢蹲在地下，擺弄著一團火堆?；饎莶煌幻俺鰸鉄?。一旁的土炕上，躺著另一位短須老漢。
“你叫什么名字，在軍中任什么職務？”朱允炆問道。
那長須老漢一抬頭，見到一個少年將軍一身亮銀盔甲，一時有些害怕，道“回……回大老爺，小人李四五，是……是本軍醫(yī)官。”
“甚么大老爺，這是皇帝陛下！快行禮?！鄙砗蟮凝R泰趕緊糾正。
“皇……皇……皇帝爺爺！”李四五嚇得呆了，不住磕頭。
“行了行了，不用多禮了。你說說，你在這屋內(nèi)干甚么？”朱允炆問道。
“回皇帝爺爺?shù)脑?，他染了瘴氣，已昏迷兩天了。小人正在點火，設法驅(qū)除他體內(nèi)瘴氣?！崩钏奈逯钢复采咸芍哪俏欢添毨蠞h。
“燒煙葉能驅(qū)瘴氣，這法子誰教給你的？”面對這種明顯是怪力亂神的土辦法，朱允炆有些哭笑不得。
“回皇帝爺爺?shù)脑挘巧先吾t(yī)官臨走時教……教給小人的。他囑咐小人，軍中生了瘴氣，此法最……最靈?！?p> “你在此任醫(yī)官，多少年了？”朱允炆問道。
“回皇帝爺爺?shù)脑?，小人在此二十……二十四年?！?p> “那我問你，若是有人高燒不退，你怎么醫(yī)治？”
“回皇帝爺爺?shù)脑?，高燒不退，點火燒……燒煙葉子，最……最靈?！?p> “怎么又是燒煙葉？那若是頭痛不止呢？”
“回皇帝爺爺?shù)脑?，頭痛是染了瘴氣，燒……”
“又是燒煙葉子？”朱允炆有些惱怒，又耐著性子問道：“百會穴是在什么地方？”
“回皇帝爺爺?shù)脑?，百……百甚么的，小人沒聽過，小人自十五歲入軍中，再沒有去過別的地方，皇帝爺爺說的地方，小人著實不知?！?p> 朱允炆當然不能指望這個遇到疾病只會焚燒煙葉的老漢能懂得甚么西醫(yī)理論，但即使是最粗淺的中醫(yī)穴位，這老漢也是全然沒有聽說過，不能不讓朱允炆有些驚訝。
“你在何處學醫(yī)？師從甚么人？”
“回皇帝爺爺?shù)脑?，小人不曾學過，也沒有什么師從?！?p> “既然沒有學過醫(yī)術，如何能在軍中為醫(yī)官？”
“回皇帝爺爺?shù)脑挘∪俗杂柞四_，十五歲來軍中時，那大老爺說了，說小人上陣跑不快，要害同袍性命，只合在后軍中做個醫(yī)官。打發(fā)小人來這?！?p> 朱允炆扭頭對齊泰問道：“軍中的醫(yī)官，都是不宜上陣打仗的軍戶？一點醫(yī)理都不明？”
身后的齊泰早已是冷汗入柱，見天子問話，硬著頭皮答到：“回陛下，軍中苦重，是以沒有郎中愿意來軍中充任醫(yī)官，微臣無奈，只好……”
“混賬，這樣草菅人命的醫(yī)官還不如沒有。”朱允炆大怒。
“陛下教訓得是。微臣萬死?！饼R泰撲通跪倒。
在這間營房中，朱允炆對這個時代軍隊的醫(yī)療水平有了最直觀的認識。
京城太平三十一年，京師衛(wèi)戍也就閑置了三十一年，三十一年的驕縱，當然足夠把一支軍隊從橫行天下，一統(tǒng)乾坤的虎狼之師，變成如今這樣一支老弱滿營、疲弱不堪的廢物部隊。
前世的靖難之役，這重兵拱衛(wèi)的應天府，何以不作任何抵抗，人人只想開門投降，這其中的原因，今天的朱允炆總算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