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夢魘
顧子瑯來到顧景蕪所住的梧桐苑，已經(jīng)日暮時分了。斜陽斜斜的灑落在庭院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樹上，樹影被拉得老長。顧景蕪就坐在樹下的一個躺椅上看書。邊上擺著茶盞，應(yīng)該是早已沏好的茶，茶杯上一絲熱氣也沒了。
傍晚有些些微風(fēng)，顧子瑯撲在顧景蕪?fù)冗?，喊道：“景兒姐，你怎么還不回屋里去？刮風(fēng)了?！?p> “日光照著，不冷?！鳖櫨笆徍仙蠒?，“子瑯來了?？墒潜任浣Y(jié)束，人都散了？”
“趙家小侯爺和宋尚書家的公子還沒走呢，正和二哥切磋武藝。其他人都離開了?！鳖欁蝇樔鐚嵒氐馈?p> 寶琴見小公子過來找姑娘，便搬了個凳子過去給他坐著。顧子瑯把凳子移到顧景蕪近前，笑嘻嘻的說道：“景兒姐，你今天怎么想著去比武場上了？你以前不是最不喜歡去那兒的么？”
“不是說了么，看你啊。莫不是不想我去看你？”顧景蕪手輕輕撫著顧子瑯的頭頂。
“我可不信?！鳖欁蝇槹欀亲樱熬皟航隳憔秃逦野?，你肯定是看著二哥在的。否則怎會偏偏挑在二哥比武的這天過來，而不是我比武的時候呢？”
“不是還沒有到你比武么！”顧景蕪被他逗笑了，“好吧，那你就當(dāng)做我今日沒有去過成么？”
“不成。景兒姐，你后天也會去看我比武的，對么？”
“那是當(dāng)然了，你可是我最疼愛的弟弟。你比武，作為姐姐的我怎會不去幫你加油呢？”顧景蕪失笑。
“可是往昔都是二姐姐去的，景兒姐不曾去過，所以···”
“所以你怕景兒姐反悔？”
像是被說中了心事，顧子瑯臉頓時變得通紅。
“你二姐姐過去，不也是好的么？景容知書達理，氣質(zhì)也是京中閨秀少有的，她待你極好，又為你助威，可不是羨煞了一群人么！”顧景蕪想到顧景容，她的庶出的二妹妹，從來都是低調(diào)溫婉的。
景容不爭名逐利，喜歡吃齋禮佛，心靜如水，可惜的是，偏偏她的生母市儈刻薄，貪得無厭，為了一己之利，竟將她嫁給了娘家那邊的一個紈绔子弟。那個紈绔子弟不務(wù)正業(yè)，吃喝嫖賭，喝醉了回去就打罵景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顧家再怎么富貴，終是難以顧全她。嫁過去不到一年，景容郁郁而終。
顧景蕪記得，景容死之前回來過一趟。那時候，姐妹倆人攜手坐在房內(nèi)，屋子紗窗半開，正是黃昏，霞光像是新娘子出嫁時身著的霞帔，迤邐了一地。景容面色蒼白，但唇角含著喜色，像是瀕死之人最后的掙扎。她說：“大姐姐，如果時光能夠永遠(yuǎn)停在這一刻，那該有多好??！”
彼時的顧景蕪，正沉浸在即將要嫁給那個男人的歡喜之中，全然沒有注意到妹妹語氣中的異常。她點點景容的鼻尖，笑道：“傻丫頭，時光怎么會一直停留？我們都會長大，變老，沒有誰能例外的?！?p> “不，大姐姐，人是可以永遠(yuǎn)停在這一刻的?！彼难壑袔е鴽Q絕。
景容回去了，回到夫家的次日，她就投湖自盡了。顧景蕪那時候才明白，景容說的停留，就是燃盡她年輕的生命，保留下她最后的尊嚴(yán)。
那是顧景蕪第一次親身經(jīng)歷死亡。她怎么都不明白，之前還活生生的一個人怎么就突然沒了。后來很多年后，看著對面的那人冰冷的臉，躍下懸崖的瞬間她才懂得，有些人即使是死，也不愿茍延殘喘地活著的。
收回記憶，顧景蕪平靜地看著顧子瑯撅著小嘴抱怨，忽然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覺。她知道，即使她回到了十幾年前，她也不再是十幾年前那個無憂無慮、可以驕縱耍賴的顧家大小姐了。她知道很多人最后的命運，看淡了生死離別，也就注定了她此生不會再有力氣去愛上任何人。
記憶像是一個厚厚的蠶繭，將她死死的裹進了密封的空間。沒有人能進來，她也不愿再出去。
不多久，就有婆子來喊顧子瑯回去吃晚飯。顧子瑯本想在顧景蕪這邊吃的，不過那婆子說吃完飯，老爺要檢查他最近的讀書情況，顧子瑯只得跟著她回去了。走之前，顧子瑯還不忘提醒一句，“景兒姐，我明日估計沒時間來找你玩兒，后天的比賽，你一定要記得去看啊！”
“好。”顧景蕪頷首微笑，“快回去吧?！?p> “景兒姐，我走了?！鳖欁蝇樢酪啦簧岬膿]揮手。
寶琴打一邊走了過來，手里拿了一件茜色披風(fēng)。她細(xì)心的為顧景蕪披在身上，道：“姑娘，進屋吧。起風(fēng)了，屋里暖些?！?p> “寶琴，景容最近如何？”顧景蕪?fù)欁蝇橂x開的方向喃喃地問。
“姑娘忘了，二姑娘前些日子隨著二夫人回娘家探親去了，過兩日才回來呢。”寶琴如實道。姑娘這是怎么了，不是從不過問二房那邊的事情的么？
“探親······”
探親！
她怎么忘了，就是這一次探親，招來了一個遠(yuǎn)房的表妹，還招來了那個男人！
該來的，終究還是會來！
晚上，顧景蕪坐在案頭讀書，那本書正是顧子桓借宋云執(zhí)之力尋來的。顧子桓知曉她不喜歡全是文字的書，枯燥乏味，所以這本書帶了很多插圖，又是關(guān)于四海志怪之談，故而讀起來頗有意思。外室寶琴都催了好幾回了，她只是含糊的應(yīng)著。
看著看著，竟不覺到了半夜。
不知是燭火太過幽暗，夜晚太過寂靜，后來她竟看到了那個男人，她前世的相公。
他打起簾子向她緩緩走來，依舊是一身白衣光風(fēng)霽月，笑容溫柔的如同白月光。他走近，自然地蹲在她的面前抬頭看著她，低聲問道：“娘子，夜深了，怎還不睡？明日還要回去看望岳父岳母，到時候你要沒精神了?！?p> “長風(fēng)——”她喚他的名字，手指撫上男人菱角分明的臉。十年了，他們成婚十年，他從一個什么都不是的乞丐，變成了如今人人畏懼的尉公子，唯一不變的，就是他對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
“怎么了？”男人的手覆在顧景蕪的手上。
“我夢見，你負(fù)了我?！彼齑筋潉又直成?，男子的溫度如夜色寒涼。
換做以往，他肯定笑著說，“娘子，你又說傻話了?！笨蛇@次，他沒有。屋內(nèi)寂靜的恍如無人之地。
顧景蕪固執(zhí)的盯著男人的雙眼。良久，男人嘆了口氣，道：“你該休息了，娘子。”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尉長風(fēng)！”她反射性的拉住他的衣袖，攥在手心的，除了空氣再無其他。驚慌間想要追上男人的背影，可是身子沉重，她怎么也跑不動，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逐漸消失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