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地流螢
馬車終于平穩(wěn)地出行,而窩在車內(nèi)軟塌上完全感受不到一絲顛簸的桑榆卻忽然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北嶼成了另一個家,而里面的所有人都對自己照顧有加,無聲關(guān)懷。
那個人今日并未出現(xiàn),卻連她出門這種小事都事無巨細(xì)地安排周到了。想起那雙霧氣朦朧而深不見底的雙眼,桑榆的心湖終于泛起一絲異樣的漣漪。
她閉上眼睛企圖趕走心下這種奇怪的,帶著酥麻,似喜似憂的心緒。但似乎剪不斷,理還亂,像干涸的崖壁上忽地長出一叢嫩綠的芽草,在最不合時宜的地方,于最細(xì)微之處抽生,帶著一整個春日的消息。風(fēng)欲催之,沙土于沒之,但那一絲綠色卻生得倔強(qiáng)。
桑榆發(fā)出一聲無聲的嘆息,垂下眼眸掩去自己的思緒。
按照昨天說好的,她只是把自己的令牌遞給了齊老,便得到了進(jìn)去的許可。輕車熟路地到了孤山腳下,隨即學(xué)著裘老的樣子用令牌打開了護(hù)山法陣,轉(zhuǎn)眼間就到了九重境,裘老就在園子的一側(cè)等著她。
“丫頭。今日我們便從辨藥開始吧,我知道你這個丫頭在辨藥上的天賦無人能及,但我這個園子可不一般,你還有的學(xué)呢!”
裘老這么說的時候,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驕傲。
桑榆的神識往藥園包去,掠過一些極為珍稀的藥材,有些自己也只在藥典中翻閱過,從未見過實物。有些是自己從未見過的,但能夠感知到一種極為澎湃的藥力。
桑榆不禁感嘆,煉藥一道,底蘊(yùn)果然是重之又重的東西,裘老這里的藥材若是流出去,怕是會掀起一波風(fēng)雨,難怪外面的禁制如此嚴(yán)格,平時也不讓人來著九重境。
而這樣的藥園,他居然這般隨意就向自己開放了。裘老對自己的信任與愛護(hù),當(dāng)真令人動容。
裘老自然看見了小丫頭的熱切,面上的驕傲之色更甚,便開始帶著桑榆一步一步走進(jìn)園子。
兩人一個講得認(rèn)真,一個聽得更認(rèn)真,桑榆對著藥材的時候向來話也多一些,還不時加上一些自己的認(rèn)知。她對這個世界的藥理確實尚有不足,但前世的她幾乎是現(xiàn)代醫(yī)藥的頂峰,有些相通之處一點就通,于是兩個愛藥成癡的人相談盛歡,簡直恨不得把自己也栽到園子里。
直到午時過去好一會,裘老才驚覺自己下午約了老友,便吩咐了桑榆可以下午去書閣看書,自己匆匆離去了。
只不過他在藥園中待了半日,講到激動處又常常蹲伏于地和泥土做各種親密接觸,此刻發(fā)也亂了,衣擺也沾了土,不過他自己倒不十分在意,用更黑的手拍了拍前襟,印上一個滑稽的手印之后,也只來得及凈了手,便出門去了。
桑榆看了看時辰,已經(jīng)到午膳的時候了,雖然自己確實沒有感到饑餓,但終究還是不好意思辜負(fù)林叔的一片心意,拿出木盒吃了些午膳才去了書閣。
這半日沒有任何人打擾,她一個人在書閣靜坐,周圍安靜得連風(fēng)拂過草葉的聲音也聽得清晰。桑榆顯然在這種安靜的環(huán)境中得心應(yīng)手,若不是有些簌簌的翻頁聲傳來,這書閣中似乎沒有人一般。
女子神色專注,目光始終在自己手中的書冊上,她看書的速度有些快,一頁一頁,面上倒沒有什么表情,卻流露出一絲滿足的神色。
牧遇之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景致,他不由神色一軟,嘴角泛起溫和的笑意。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來,但桑榆的感覺素來敏銳,下意識抬起頭,便撞進(jìn)一雙充滿笑意的眸子中。
“牧遇之?你怎么來了?”
她雖然知道他是不受孤山禁制影響的,但沒想到他居然連一絲動靜都沒有就突然出現(xiàn)在了書閣之外。她的修為雖然不及他,但神識敏銳是常人不可及的,居然等他到了門口才發(fā)現(xiàn)。
牧遇之見她神色疑惑,輕輕嘆一口氣。
“你可知如今什么時辰了?”
桑榆略有些不解地抬起頭,書閣的頂端鑲嵌了大量螢石,終日散發(fā)著溫和的光芒,白日里倒是顯不出來,到現(xiàn)在書閣中依舊亮如白晝。
“什么時辰了?”
牧遇之走近她,手中拿了一件薄薄的斗篷,分明是女子的款式,“已經(jīng)亥時了。”
桑榆眨眨眼,沒想到已經(jīng)這個時辰了?裘老的書閣果然不同凡響,收錄了各種藥材,丹方還有一些奇特的病例,一看起來,便對時間沒了知覺。
“你找我有急事?”不然不會這么晚了還大老遠(yuǎn)跑一趟。
牧遇之有些無奈地?fù)u搖頭,先將手中的斗篷給她披上,又捧出一個木制盒子,桑榆對這個木盒子的樣子很是熟悉,和她白天從林叔那邊得到的一模一樣。
“看書入了迷,腹中也不覺的饑餓?”
牧遇之見她一副迷糊的樣子,不由失笑。
他將木盒置于案上,很快桌上就擺了些精致的糕點,自己一撩袍角便在她身旁坐了下來,隨著他的動作,一股淡淡的雪芙香漾了開來。
“我本欲在北嶼等你回來,奈何有人對這書閣頗為沉迷,我左等右等,等不到人,便只好一路尋來了。”
桑榆一聽,心下也有些抱歉,這些日子牧遇之確實是有晚上等她一起用膳的習(xí)慣,往往都是她回了北嶼方才傳膳,不想因著書閣中亮如白晝的螢石,自己看書入迷,倒沒有注意時間。
她本來沒有覺得饑餓,但牧遇之帶來的糕點很是精致,透著一股清冽的甘甜香氣,倒是讓人食指大動。
“你是不是餓了好一會了?”桑榆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想來牧遇之肯定是到這個時候還什么都沒吃的。
昭璘太子很是委屈的應(yīng)了一聲,“寶兒一會要陪我多吃一會補(bǔ)償我才好。”雖然依據(jù)某太子的修為,他好幾天不吃飯也不會有什么,但他還是很厚臉皮地開了口。
“好?!鄙S茏灾硖?,所以沒有思考就直接答應(yīng)了他的這點要求。
二人一起用著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裘老的書閣如何?”
“廣羅萬藥,浩如煙海?!鄙S芎軡M意地道,這地方簡直是她的天堂,就是吃住都在這里,她也是很高興的。
“想來是滿意了?!蹦劣鲋Φ溃骸棒美系臅w雖好,不過是以藥為主,靈力武技倒是不多。你若想看,木森學(xué)院倒是有個藏書閣,北嶼也有一個?!?p> 桑榆點點頭,她生性喜靜,如藏書閣這樣的地方,總是能讓她感到自在又舒服,而她對這個世界的全部疑惑,皆可在書冊之中尋得答案。
用完了點心,牧遇之一揮手收了木盒,扭頭對桑榆意味深長得一笑?!澳愠鮼碚У?,這孤山可是個好地方,帶你逛逛?”
桑榆抬眼看著他,“裘老今日帶我逛了的?!?p> 牧遇之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這孤山雖然是裘老的地方,不過裘老這個人暴殄天物得很,很多好地方肯定是不知道要帶你去看的,錯過了倒是可惜……”
“孤山除了藥園還有其他地方?”
“自然?!?p> 他眸子深邃,此刻又帶著某種別樣的光亮,桑榆看著,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睫,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牧遇之很自然地伸手幫她理了理斗篷,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藏書閣。
眼前是一片極為寬闊的綠地,在夜幕下成了蔥蘢的黑影,窈窕有致。但令人驚嘆的是,這薄薄的夜色之下,有萬千螢火,星星點點,而夜空之上,星辰銀河一傾而下,也不知道是螢火觸到了天際,還是星子入了凡塵,一時間,滿目流火。
“好美?!鄙S懿唤隹谫潎@。眼前的景象宛若仙境,夕照谷已經(jīng)是難得的世外桃源,沒想到這孤山的后山,竟然不遑多讓。
牧遇之拿出一張白色的毯子,隨意地鋪在地上,二人也不是拘謹(jǐn)之人,席地而坐,星夜為被,螢火為燈。
桑榆似乎是對螢火蟲極為歡喜,一雙眼睛透過林子捕捉著它們的痕跡,一時間,瑩碧的火光墜入她的眸子,一雙清冷的眼睛此刻仿佛破了冰,透出一絲少女的氣息來。
牧遇之坐的離她很近,少女身上如蓮的香氣縈繞在他的鼻尖,此間寧靜,而他的心卻頻頻鼓動,擂聲震震。
“寶兒?!彼p喚。
“恩?”桑榆漫不經(jīng)心應(yīng)著,目光卻沒有從眼前的景致中移開。
牧遇之只覺得千言萬語自心間一擁而上,似乎就要從唇邊吐露出一抹最復(fù)雜的思緒,對著夜色,對著清冷如霜的少女。
可他終究什么也沒說。
氣氛雖好,卻不是他想要的時機(jī)。他未入她心,此時開口,怕是只會將她推遠(yuǎn)。
又或許是怕驚了這一地流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