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晉商
夜深了,阜財門(南門)的城墻上燃著一堆篝火,幾個人影圍在火堆四周取暖,大刀、棍棒、長矛橫七豎八地擱在身旁,這些人是守城的衙役和民壯,其中還有一個是將軍府的軍士。順義城收復后,這城守事務還是由知縣衙門負責,楊銘亦不便越俎代庖,只是令丁有三安排了軍士參與守城,作為縣衙的官方力量和自己的私軍力量之間的聯(lián)絡。
那個軍士蜷坐在火堆旁,三角眼搭拉,似乎在打盹,偶爾眼皮撐開,露出呆滯空洞的眼神,一幅失魂落魄的樣子。
城外的黑暗中,七八輛騾馬拖拉的大車吱吱呀呀地來到城門前,為首一人騎著馬,向城墻上高喊:“上面的官爺,小的劉四,是王二爺?shù)能囮牎!币贿吅?,一邊將手里的東西悠悠地拋上城墻。
一個小布袋落到篝火旁,聲音沉甸甸的,那是碎銀子特有的磨擦碰撞之聲。
一名衙役上前撿起碎銀袋子,掂了掂,估計有一兩多銀子,頓時眉花眼笑,從城墻上探出頭去,吆喝道:“劉掌隊,今兒來的晚啊?!?p> 那劉四在下面仰頭含笑回答道:“進城拖了貨就走,不過夜,請官爺行個方便。”
幾名衙役張羅要去開城門,蜷坐在火堆旁的軍士站了起來,挪到衙役面前問道:“什么情況?”
“烏爺,是王二爺?shù)能囮牐瑫x商的人?!蹦茄靡垡贿吇卮?,一邊將一小粒銀子塞到烏老二手里。
烏老二接過銀子便不再言語,又回到火堆旁坐下了,臘黃的臉在火光下陰晴不定地變幻,似乎在琢磨猶豫什么事情。
晉商的起源最早是在明初。明朝建國后在北方邊境部署了上百萬的軍隊,為了解決軍隊的物資需要,朝廷以鹽引為獎賞,鼓勵商人將糧食草料運輸?shù)竭吶@就是所謂的“開中制”。“鹽引”則是在政府的鹽業(yè)??卣呦?,購買銷售食鹽的額度許可憑證。
山西商人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商機,他們從河南、山東以及江南地區(qū)將糧食運往北部邊鎮(zhèn),以換得“鹽引”,再折身輾轉(zhuǎn)兩淮、河東、四川等出產(chǎn)食鹽的地方,憑“鹽引”購買食鹽,最后運到全國其他地方出售獲利。
通過這一艱難險阻的商業(yè)渠道,山西商人賺取了大量的財富,成為盛極一時的商業(yè)幫派——晉商。以王登庫、靳良玉、范永斗、王大宇、梁嘉賓、田生蘭、翟堂、黃云發(fā)八大家為代表的晉商,是全國勢力最雄厚的商幫之一。
明代中后期,朝廷對蒙古和后金實行經(jīng)濟封鎖,和后金做生意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努爾哈赤統(tǒng)一后金后,在經(jīng)濟上扶持和利用晉商,他向往來于中原和后金之間的山西商人借款,并許以高利,為了表示還款的信譽,努爾哈赤向放款的山西商人出具了蓋有龍璽的借票以為憑據(jù),這就是傳說中的“龍票”。
其后的皇太極更是雄才大略,他繼續(xù)加強和山西商人的聯(lián)系,承諾將來入主中原后,所借銀錢連本帶利一并奉還,同時,他還采取各種優(yōu)惠政策吸引山西商人來做生意,向他們提供極大的便利,利用他們儲備軍用戰(zhàn)略物資,還發(fā)展其中的一部分人為間諜,刺探大明的經(jīng)濟軍事情報,了解和掌握明朝的一舉一動。
就這樣,晉商憑借他們龐大的商業(yè)網(wǎng)絡,與后金勾結合作,將中原的鐵器、軍火、軍用物資、糧草乃至經(jīng)濟軍事情報出賣給后金,有力地支持了后金的發(fā)展壯大,并最終奪取中原。
紫禁城乾清宮里,御案上的蠟燭已經(jīng)快燃盡了,一臉憔粹、眼窩發(fā)暗的崇禎天子手里拿著一份文書,眉頭扭動,似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
啪的一聲,他將文書擲到地上,從龍椅站起身,背著手在御案前焦慮地來回走了幾步,嘴里憤憤說道:“這幫大臣,視朕為昏瞆之主耶?”
侍立一旁的司禮秉筆太監(jiān)王承恩低頭不敢吭聲,自從敵軍入犯的近兩個月來,崇禎每天都心急如焚,經(jīng)常通宵達旦地處理軍情政務,脾氣也是越來越難以侍候,他偷偷瞟視一眼地上的文書,卻是順義知縣趙某呈送兵部的一封捷報,隱約可見文書寫道:“虜兵來勢甚銳,臣為一縣黎民計,不得不虛從之。有壯士名楊銘者,擅五雷法,為臣所感,愿效死力。乃募民壯千余人,以巨炮仰天而作雷法,猝而擊之,雷發(fā)而虜兵齏粉矣。縣城乃復,獲虜首八百余級,此誠乃我皇上神文圣武,勤政愛民之佑也……”
王承恩不禁心中暗暗叫苦,心想順義城的這個七品芝麻縣令是不是瘋了。自從上次的申甫事件后,朝中輿論大嘩,官員們雖不敢直說崇禎惑于妖術,誤信妄人,但舉薦申甫的劉之綸、金聲二位翰林卻被朝野上下罵得灰頭灰腦。崇禎也知道官員們罵劉、金二人,其實是在變相指責自己,他那倔脾氣就上來了,偏不對二人作任何處罰,連一句申斥的話都沒說過,但心里對這件事是非常窩火的,很忌諱別人談及此事,知趣的官員們也只敢背后議論,在崇禎面前那是提都不敢提的??蛇@位趙知縣倒好,居然白紙黑字寫了捷報上來,吹噓什么一記雷法,斬首八百余級,這玩笑開的也太大了。
崇禎急走了幾步,猛一跺腳,恨恨地說:“既有如此大捷,為何不作緊急軍情呈報?這分明是……”
王承恩一驚,他知道崇禎是在恨那些官員們揣著明白裝糊涂了。斬首八百余級,這是何等巨大的捷報?!以往明軍與后金交戰(zhàn)的幾次所謂大捷,斬獲的首級都是個位數(shù)的,袁崇煥吹上天的寧錦大捷,斬首多少?僅僅只有一級!這順義縣上報斬首虜兵八百余級,若那些官員們真的相信,那肯定會作為重大軍情頭條上報的,顯然是他們自己也不相信,不敢就這么報上來,但是卻偏偏又不說破,以免自己惹上麻煩,于是就夾雜在普通公文里呈報御前,以至于這份“捷報”在宮里擱置了好幾天,現(xiàn)在才被崇禎看到。
他低頭大氣不敢出,隱隱約約越想越覺得哪里不對勁。
“陛下,依奴婢看,此事必有蹊蹺?!?p> “蹊蹺?這分明是欺朕沖齡幼主……”崇禎跺腳愈加憤恨不已。
“陛下,這順義城距北京不過四十里,是虛是實,一探便知。再說那知縣趙暉中一個多月前投降韃虜,城中所駐虜兵甚多,虜兵各處擄掠的人口、物資,還有從張家灣搶的漕糧漕銀也大多運往順義屯積。”
王承恩偷偷看了崇禎一眼,俯身將地上的文書拾起,酙酌字句慢慢說道:“如今卻又送來這樣一份捷報,陛下難道不覺得事情有異嗎?”
這王承恩是河北邢臺人,年幼凈身入宮,本來是大太監(jiān)曹化淳名下的一名小太監(jiān),在崇禎即位前做信王時,就被派去信王府當差,他是看著崇禎從小長大的,一路走來,兩人之間產(chǎn)生了很深的親情。崇禎當上皇帝后,王承恩一直忠心耿耿地輔佐他,為他排憂解難。憑著多年的了解,崇禎有什么心事和脾氣,王承恩都揣摩得很透徹,而且崇禎也很信任他,他也誓死保護崇禎,兩個人可以說是互相依賴。
歷史上甲申年國變時,崇禎皇帝在煤山自縊身亡,身邊唯一陪伴殉死的人就是王承恩。
崇禎聽了王承恩這番話,略一思索,也覺得這事不太對勁,雷法什么的暫且不管,這趙縣令敢這么報,必定事出有因。
想到此節(jié),他的氣頭也消了一些,接過王承恩手里的文書,又繼續(xù)看了起來。
只見下文寫道:“首級俱已收撿,伏維皇上速遣大員前來查驗,以彰朝廷滅虜之威……”
看來這縣令真的是瘋了,已經(jīng)在拿自己乃至全家九族的腦袋開玩笑了,崇禎一邊這樣想,內(nèi)心深處卻隱約又產(chǎn)生了一種希望——希望這是真的,雖然理智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
“叫孫承宗來!”他威嚴地說。
孫承宗此時負責北京城的防衛(wèi),夜里正在內(nèi)閣當值,接到旨意,立即趕來乾清宮,躬身接過文書看了一眼,不禁滿臉漲得通紅,幾縷花白胡子氣得一翹一翹的。
這份“捷報”他早已看過,按他的意見,此類妖言根本就不應該呈報到崇禎這里,至于那個趙縣令,以后再慢慢找他算帳去。當然,阻斷圣聽的罪名孫承宗也擔不起,他也不能明確指示下面的官員們扣下這份“捷報”,只能暗示意會表達,誰知那些官員一個比一個滑頭,誰也不肯挑這個擔子,最終還是把這份文書夾雜在普通公文里上報了事。
“陛下,豈不聞當年郭京之事乎?”孫承宗氣頭上來,語氣也重了。
崇禎自幼熟讀史書,這宋代郭京的故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北宋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國興兵南下攻宋,這郭京原本是汴京城里的一個小兵,擅長變戲法,號稱自己會“六甲神兵”,所謂“其法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排成大陣,號稱戰(zhàn)無不勝,可生擒金將退敵。按說這種鬼話正常人都不會信,可偏偏剛上任的樞密院同知孫傅就信了,以為找到了拯救大宋的神奇法門,便將郭京推薦給了宋欽宗。宋欽宗本來將信將疑,可是他那迷信道術,自封“道君皇帝”的父親宋徽宗卻對此深信不疑。
于是,宋欽宗任命郭京為防御總指揮,并賞賜金帛數(shù)萬。郭京按照生辰八字選了一批市井無賴之徒入伍,于是,靖康元年冬月的一天,汴京城外的金兵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怪事——城門大開,幾千三分像道士、七分像難民的“神兵”向他們沖了過來。金兵在經(jīng)過最初的驚詫之后,隨即對這些“神兵”展開了無情地屠殺,然后便是汴京城陷,宋徽宗、宋欽宗父子連同宗室、后妃以及大臣百姓們被金兵大肆奸淫殺擄,是為靖康之恥,北宋滅亡。
而這郭京呢,金兵破城而入時,坐在城樓督戰(zhàn)的郭京借口要出去親自上陣,找了個機會溜了。后來此人繼續(xù)招搖撞騙到襄陽,被襄陽守將張思正一刀砍了。
孫承宗此話一出口,崇禎不禁臉色大變。
此前他聽信劉之綸、金聲的舉薦,任命自稱曾得嵩山道士秘傳古戰(zhàn)車兵書、身懷秘術的游民申甫為京營副總兵,撥給內(nèi)帑十七萬兩銀子供其招兵買馬,制作戰(zhàn)車,結果申甫帶領幾千募來的烏合之眾出城作戰(zhàn),一觸即潰,白送給了后金軍幾千人頭,這不就是當年郭京之事的翻版嗎?
昔日崇禎讀史,閱至郭京此節(jié),也曾感嘆北宋欽、徽二宗昏瞆不明,竟被妖人低劣的騙術所惑,以至賠上了整個國家和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如今同樣的事情落到他頭上了,他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孫承宗一向老成持重,可現(xiàn)在這是把話挑明說了,讓崇禎千萬不要相信這個所謂的“捷報”,以至于誤己誤國。
王承恩看到崇禎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情知不妙,敢緊出來打圓場。
“孫閣老,這法術固然不可信,可那八百多顆首級,還等著朝廷派人去驗呢?!?p> “什么首級?荒唐!”孫承宗仍在氣頭上,“派人去驗,說的輕巧!”
眼下大明的軍隊都龜縮在城池里,城池之外都是后金軍的天下,史書載:“塘馬盡逃,羽書斷絕,兵部偵卒不敢近毳幕,道聽風聞還報?!睂B殏鬟f軍事情報的塘馬都逃散了,各地之間的信息聯(lián)絡斷絕,京城派出去的偵察兵不敢走遠,往往是出城在附近轉(zhuǎn)悠轉(zhuǎn)悠,道聽途說得來一些消息就回京稟報交差。時下京畿各處的聯(lián)絡都是重金賞以死士,趁夜摸到城下,城上的人放下繩子縋上來交接文書。有些派出去送信、傳遞文書的,半路上就被后金兵截殺了,不僅丟了性命,還會泄露文書機密。僅憑順義知縣這一紙荒唐“捷報”,就派朝廷大員去驗首級?這個無意義的險孫承宗不會去冒。
場面一時尷尬了,乾清宮里一陣沉默,突然,一名太監(jiān)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跪倒伏拜在宮門之內(nèi)。
“陛下,韃子……虜兵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