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萇楓領(lǐng)著凌云門一行眾人向北急行了五日,在據(jù)武陽鎮(zhèn)十里之外的一間客棧歇腳。
此時,天已經(jīng)冷了,西風慢慢吹著,客棧的酒旗在風中微斜著抖動,四下卻盡是沉默。
客棧不大,卻是通往武陽鎮(zhèn)的必經(jīng)之路,不到半日,客棧里里外外集結(jié)了五湖四海而來的江湖人,客棧很快就住滿了,有的江湖豪客只得在客棧外找一處空地,將就歇息。
趙萇楓所領(lǐng)的凌云門算是早到,在客棧要了兩間房,清水門也來得早,只是這一次不見沈落雪來。
一日之間,平時冷冷清清的客棧,被里里外外的人圍滿了。場面看著十分熱鬧,卻鮮有人大聲吵鬧。
大家都知道,此行為何而來。
直到黃昏,從遠處的官道上,走來一人,腳踏風塵。
那人一身灰布衣服,臉上有些胡渣,約莫四十來歲了,其貌不揚,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眼神中有著無盡滄桑。
人群中一陣騷動,有人輕聲道:“來了來了!”
那人緩步走向店內(nèi),店中有人自覺讓開一桌,他卻走到店中最暗的那個角落,找了一個最小的桌子坐下,將手中的鐵劍“鏗”地一聲放在桌面上,那鐵劍外面包著一層灰布,不知經(jīng)歷的多少風霜,劍柄上露出來的花紋也寫滿了歲月蒼涼,那一柄劍除了看上去稍微重一些,也平平無奇,并非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但,所有人都知道,這柄劍,在眼前這人的手里,能有多恐怖。
店小二忙過來詢問道:“這位客官要點什么?咱這小店,今兒來了這么多人,客房已經(jīng)滿了,您看先吃點什么?”
那人并未抬頭,只是用低沉的聲音道:“不打緊,我住馬棚,給我來碗陽春面,多放些蔥!”
“好嘞客官,稍等!”
店里店外,上上下下,幾百雙眼睛,都看著這個昏暗的角落。
“那人就是劍圣?”跟在趙萇楓身邊的一名凌云弟子問道。
他點點頭,道:“應該是的,江湖高人一般都行蹤不定,我也未曾一睹劍圣之風采,今日也是頭一回?!?p> 人群中,走出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手里只拿著一把三弦和一支竹竿,步履蹣跚地摸到那人所坐的桌子旁,在另一邊坐下,將手中的三弦和竹竿擺在一邊,兩只眼睛像蒙著一層灰蒙蒙的霧,緩緩道來:“瞎子看不見了,敢問,來著是哪位?”
那人低沉一笑道:“在下,李宗元?!?p> “噢~”瞎子長吁了一聲,又道:“劍圣李宗元,你為何來此???”
眾人都知這瞎子是明知故問,卻無人插話。
凌云門的小師弟又向著旁邊的趙萇楓問道:“這瞎子是誰???他這不是故意的么?”
趙萇楓一擺手,低聲道:“別亂說,這位老先生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前輩,人稱悲風盲老,莫燃。”
“悲風盲老?那他和悲風神掌是什么關(guān)系啊?”
趙萇楓一笑,輕聲道:“這位悲風盲老在眼盲之前,江湖上的稱謂便是悲風神掌,這位前輩不僅一套悲風掌法冠絕武林,那一手三弦也是其中翹楚,早年苦練神功,掌法初成,單靠一雙肉掌便能打的各路高手叫苦不迭,家里原是一處鄉(xiāng)紳,年少時不愛讀書,偏喜歡彈三弦,后來他父母家人被仇人所殺,他練成掌法后去尋仇,跟仇人大戰(zhàn)一場,最后一掌拍在仇人的后心上,當場擊斃,而他的雙眼也被打盲,從此以后,便抱著一把三弦行走江湖,云游不定。經(jīng)此大變后,老先生的曲子也多了些蒼涼之意,非一般人能完全領(lǐng)會的了?!?p> “哦,原來如此?!绷柙崎T小師弟點點頭道。
李宗元望著眼前這位老者,頓了頓,道:“劍圣二字,不敢當!在下約了一人在武陽鎮(zhèn)切磋,只為在武功上與其分個高下?!?p> “你約的那人,可是魔教教主,赫連桀?”莫燃先生問道。
“不錯,正是此人?!?p> 眾人早知如此,但聽他親口說出來,依然不由地發(fā)出嘆聲。
“你可知,此人武功之高,當日玄清門的大弟子李瀟,武林新秀,年輕一輩的翹楚,功夫絕不在各位成名已久的武林好手之下,在與赫連桀對戰(zhàn)中,三合不到,便被殺了?”老人繼續(xù)問道。
“在下知道!”
“那你心里可有勝算?這一次比武,你能打得過赫連桀嗎?”老者換了個口氣,幽幽問道。
“打不過!”
“啊……”整個客棧里都不約而同發(fā)出這一聲。
老人也不再問了,只是暗暗點點頭,眉頭緊鎖,他的臉上滿是滄桑,每一條皺紋都是一段江湖恩怨。
這時,店小二端著陽春面上來,放在了李宗元的面前,面里,撒滿了蔥花。
他拿起筷子,便大口吃起來。
老人聽他吃面的聲音,不禁笑起來,道:“你還記得,你是怎么成為劍圣的么?”
那人聽得老先生這么問,將口中的面吞下,放下筷子,思索良久,才道來:“那個被殺的李瀟,才二十七歲。”
“沒錯。”
“我從小練劍,二十七歲那年,我感覺我一輩子都只是個三流劍客了。”他停了半分,又接著道:“那時候,我的劍法好久沒見長進,我知道我不是個有天賦的人,練劍太苦,我堅持不住了?!?p> “功夫,這兩個字,便是要耗時間啊?!?p> 李宗元點點頭:“那個時候,我什么都沒有,卻有很多欲望。我想要有錢,想要女人陪伴。那時候,我想要的,是安穩(wěn)地活下去。我唯一沒想過的,是要當劍圣?!?p> 他的聲音并不高,整個客棧里里外外圍著幾百號人,卻無一雜聲,全都屏息凝神聽他說著。
他吃了兩口面,又道:“那些年,我去鏢局當鏢師,去給人蓋房子,去當看家護院的打手,什么都干過,忙活起來的時候,會賺一些小錢,可能會忘了心中的不甘吧?!?p> “我等江湖中人,唯有心中的不甘,是一切痛苦之根源啊?!崩先诵Φ?。
李宗元沉沉一笑:“當然會有痛苦的時候,練了十幾年的劍,也就這樣了。二十七歲啊,二十七歲的劍仙顧白,已經(jīng)悟出了太白一清劍,孤身從太白門走出來,天下無二,得“劍仙”之名?!?p> “那后來呢?”老人又問道。
“后來,后來還是一直練劍,慢慢過了三十歲,四十歲,方知劍法無窮,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完全參透,每進一步,便是一步?!?p> “好一個每進一步,便是一步,劍圣,就是這么來的啊?!崩先死事暤馈?p> 李宗元將碗中的面都吃盡了。
“此次一戰(zhàn),你孤身前往,不言為中原武林抵御外族,不言斬妖除魔,單言比武,不為名,不為利,你何苦呢?”
李宗元一笑道:“名利名利,我只是癡于劍法,每進一寸,便有進一寸的歡喜。其他的,我不曾多想?!?p> 老人眉頭一皺,心知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不愿沽名釣譽去當大俠,卻在行大俠之事,劍圣二字,只有他當?shù)闷鹆恕?p> “你是劍圣了,江湖威名在此,何必吃一碗陽春面,你若一時身上無錢,我等在座各位,都愿意出錢請你吃一頓?!崩险卟恢獮楹?,聲音有些沙啞,說出這一句。
李宗元將碗中的面湯喝盡,放下碗筷,笑了笑,沉沉道:“我年輕的時候,以為錢不重要,我錯了,那時候?qū)ξ襾碚f,錢很重要,什么都要錢,吃飯要錢,穿衣要錢,找個女人成家要錢,練劍,也要錢。后來,我不年輕了,我以為錢很重要,我又錯了,錢,不重要了。我現(xiàn)在渾身上下只有七個銅板,夠吃這一碗陽春面,吃完這碗面,我就該上路了?!?p> 說罷,他便起身,將七個銅板放在桌面上,拿起桌邊的鐵劍,朝著悲風盲老行了一禮,轉(zhuǎn)身朝著外面走去。
眾人的目光都隨著他而去,只是見他一步步往前走著,往著武陽鎮(zhèn)的方向。
盲老再無多言,在眾人開始喧鬧之際,拿起了旁邊的三弦,唱到:
“看江南,風煙正好
秦淮水榭花開早,山長水遠人跡少
孤城寥寥,夕陽殘照
看各位,風塵萬里,江湖風流,殘山一夢曉
君不見,滿座衣冠,長悲白發(fā),似雪盡飄飄
眼看這人間路,嘆,嘆,嘆!
壯士一去,風又蕭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