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伯仲之間
雕花梨木門未關(guān)嚴(yán),留了一絲縫隙,門簾微微吹起,炭盆離得近,卷起些許銀灰。繁華孔雀紅木屏風(fēng)置于左側(cè),孔雀尾鑲了云母,低調(diào)奢華。屏風(fēng)后,貼身丫鬟正從雞翅木雕花柜子中拿出一套常服,待主子回屋更上。
“格格,老太爺吩咐了,待您回了,換好衣裳,便去書房,應(yīng)是有話交代”,冬雪抱了常服出來,空出一手打了門簾,迎著方進(jìn)門的主子。
“不必?fù)Q了,且過去吧,莫讓爺爺久等”,敏溪住了腳,推了遞過的襖裙,便邁出了房門。
冬雪收回手,應(yīng)了是,正欲放了手中衣物,隨著過去。又聞格格轉(zhuǎn)身吩咐,不必跟去。
“是,格格”,冬雪立時退了回去,將衣物放回柜子。見前兒三爺送來的紙硯還未收,拆了封皮,照主子喜好擺好。
廊下幾步之外,便聞得書房中正商議政事。敏溪今日穿了荷粉色福字內(nèi)襖服,月白色馬甲中裁了棉花,袖口處上好貂毛圍了一圈,御寒又不失清麗。隨意挽了高髻,白玉雕玉蘭花釵束在發(fā)側(cè)。手中捧著暖手爐,沉香地瑞鹿團(tuán)花綢將銅爐包住,分散熱氣,不致燙手。規(guī)矩的立于門前。家仆清早撒了鹽,原撲了一地的雪已化盡了。
待聞屋內(nèi)話音戛然而止,邁腿至門檻處,乖巧予長輩行禮,“爺爺安好,三叔安好”。
索額圖知曉侄女今時不同往日,眼含笑意,深灰百吉服腰間系著暗紅腰襟,文官的儒雅盡顯,“宮宴如何?可見著了太皇太后?”。雖是關(guān)切,眼中攀附榮華之意露出三分,令人生寒。
“索額圖,你且照吩咐行事,旁的無需過問”,知子莫若父,索尼白眉眉梢淬了冷意,面色同身上墨葫鶴襖一般黑。
見父親神色不滿,索額圖即垂首應(yīng)道:“是,父親”。挪步辦差事去了。
索尼彎了唇角,鷹眼柔和,溫和關(guān)切孫女今日一切順好否,可在宮中遇難事無。一如往昔撫上了孫女烏發(fā)頂,甚為疼愛。
“爺爺,隨額娘進(jìn)宮一切順好。太皇太后賞孫女一物,且命孫女告知爺爺,太皇太后甚中一赫舍里家格格”,敏溪水眸似玉,笑著從袖籠中拿出瑪瑙手串交于祖父。
“哦?是嘛。想必是吾孫懂事惹人疼”,索尼接過手串,細(xì)細(xì)端詳,“此物乃太皇太后當(dāng)年陪嫁,孫孫可喜歡?”。已知太皇太后何意,可孫女不愿亦可不應(yīng)。
“瑪瑙并非十足珍貴,因其為太皇太后多年貼身之物,便勝于珍寶。孫女既是謝了恩賞,應(yīng)是喜歡的”,敏溪聰慧,立時品出祖父話中深意,如是答了。
果真不曾令他失望,撤下手,面頰布了溝壑,昭示了風(fēng)霜磨煉,黃濁眼中浮了鮮有的不舍,“若真入了宮,需得八面玲瓏,一肩擔(dān)起全族榮辱,甚苦”。
敏溪莞爾,屈身福禮,“爺爺,世事兩難全。孫女何其有幸,得爺爺親加教養(yǎng)。雖為女子,可既姓赫舍里氏,怎可只坐享榮耀,若堪一用,孫女定當(dāng)勉勵”。
索尼心中暖意起,如此知禮明事,怎生舍得。忽憶起尚在月中的孫女,抱在臂中,執(zhí)著湯匙將苦澀的藥喂下,竟是一聲哭鬧也無,那日起便動了躬親訓(xùn)教的心思,“爺爺知道了,你回罷”。
“爺爺,可還有何話囑咐孫女?”彎眸粉頰,嬌俏可人,荏苒間,長眉已能畫,金釵綰碧發(fā)。
索尼蘊(yùn)笑擺首,卻又渾音而起,道:“唯愿汝一世平安喜樂”。
敏溪立于門前,風(fēng)拂裙擺,桃夭嫣笑,如玉美好。祖孫皆樂,不知竟芳華早逝。
額駙府中,竹林堂斥罵聲傳過了圍墻,奴才們早習(xí)以為常,各司其職,不予理睬。
自出神武門,紐祜祿瑾昭便落了臉色,云荷小心伺候,卻也挨了主子訓(xùn)斥。下馬車時主子一腳踹倒上前攙扶的奴才。
方進(jìn)了解語閣,見親妹哭得好不可憐,額娘在搖著撥浪鼓旁柔聲哄慰。問過主事嬤嬤,才知分例又被克扣,小主子的山楂糖也未采買。瑾昭頓時大發(fā)雷霆,不顧阻攔,直往主母正屋去。
不及云荷追上,不顧門前小廝丫鬟阻攔,闖了進(jìn)去,眼睛四處尋了尋,見主母正坐于銅鏡前卸釵環(huán)。提了榴裙,邁至其身后,喊斥:“不過是阿瑪續(xù)弦,且不得阿瑪寵愛,便嫉妒我額娘。人前賢良淑德,人后對額娘百般刁難,真真小人矣”。
巴顏氏年輕氣盛,且世家出身,豈能容得庶女放肆。橫眉怒目,砸了手中珠花,啐恨道:“額娘?老爺可教于你,應(yīng)當(dāng)喚誰額娘,不過妾室耳,難不成正妻還教訓(xùn)不得?不過仗著老爺多疼你幾分,如今卻妄想壓我兩分。狐媚功夫倒教你全學(xué)了去,人前佯似順從,背地里攛掇你鬧于嫡母跟前,可是真君子呀”,眼里泛出厭惡,笑得嘲諷。散落的珠玉四下蹦灑,丫鬟們即跪地尋撿。
“你!攏不住丈夫?qū)檺?,亦未延綿子嗣,一副蛇蝎心腸,瞧著阿瑪疼愛額娘,便刁難于她。待我冊為皇后,便請皇上下旨休了你!”,瑾昭豈是好惹之人,瞪圓了丹鳳眼,聲嘶力竭地還著嘴。雖盛怒,卻也難掩美人光華。
若不得夫君真心倒亦無妨,可子嗣最為要緊,猛然被人戳中了痛處,心中氣極。順手抄起手邊茶碗,摔得粉碎,呼吸漸重。忽而大笑:“哈哈哈哈,一日為妾終生為妾,你額娘這輩子再如何不過是鈕祜祿家一妾室。中宮之位何其尊貴,妾之女只配為妾?;噬显蹩闪⒁皇疄楹螅幢闶腔始议_恩,允入宮為妃,卻只為皇家之妾!”。
一行話沖得瑾昭頭暈?zāi)垦?,捏緊了拳頭,不理嫡母滿口胡話,欲同她一較高下。
云荷心中暗叫不好,先一步拉住主子,撫慰道:“格格,福晉乃后院主母,且皇上親賜誥命,您與二格格尊一聲嫡母,萬事不可沖動。若格格覺著福晉處事不妥,待老爺回府,稟于老爺,再行定奪。側(cè)福晉做了芙蓉糕,等著格格呢”。
此時涌進(jìn)幾位嬤嬤,丫鬟,俱都一副護(hù)主的樣,生怕庶女失了分寸,傷了主母。
瑾昭憤憤地盯著巴顏氏,眼里的怒火似要將她燃為灰燼。未幾,見云荷祈求眼神,不甘愿的揮袖,吩咐道:“走,待阿瑪回府自會做主。夫人不知兒女繞膝之樂,辯駁亦無益!”,推開攔在身后的嬤嬤,傲氣的離了心煩之地。
彼時,額駙府的馬車停于鰲拜府門前,四座玉獅護(hù)于門前,親王府邸亦不如此氣派。朱漆大門稍開,待人進(jìn)去后緊閉,不知內(nèi)事。
“鰲中堂,太皇太后是何意?莫不是看上了索尼的孫女,如若促成此事,赫舍里氏豈非一越為皇親國戚?索尼早與你我不合,況瑾昭乃中堂義女,身份尊于赫舍里氏,若瑾昭居中宮之位,定助中堂朝廷勢盛!”,遏必隆見鰲拜氣定神閑,毫無急切,率先拿話激他。
鰲拜素色常服端坐于正首,“哼!索尼又如何,如今朝中敢反我之人可能尋出一二?太皇太后還未下旨,明日下朝謁見時問個清楚便是了。你在此胡亂猜測無益,不如好生思量該如何同太皇太后周旋”。手中的鐵球沉悶作響,像極將朝政玩弄于鼓掌間,語氣平常,卻眼含不屑。
“可若是皇上想與索尼結(jié)親以便壓制你我,分削輔臣之權(quán)…….”,遏必隆尚存擔(dān)憂,唯恐殃及池魚。
鰲拜將手中鐵球重重砸于桌面,怒目道:“不過一小兒,你怕甚!借由大婚親政,可權(quán)悉在吾手,若我不放,敢耐我何!皇后之位,向太皇太后討了便是”。
見倚靠之人如此魄力,接連拍掌稱贊:“不愧為征戰(zhàn)沙場的巴圖魯,朝中無不服鰲中堂的,即便是太皇太后亦要予中堂幾分薄面”。
雖是知遏必隆慣會逢迎拍馬,可這話倒使心中暢快,鰲拜繼而抓回鐵球,轉(zhuǎn)于掌中。
“有了中堂此番話,心已安矣。如此,便不擾中堂歇息了”,好似服了一劑定心丸,笑意愈盛,拱手告辭。
“嗯,待你回府,尋個嬤嬤好生教于昭兒規(guī)矩。貴為皇后,需得母儀天下,且深宮之中,難保未有董鄂氏一般之女,未雨綢繆方能不亂陣腳”。此時小廝來稟,膳食備好。鰲拜囑咐一二,便起身去了后院。
先帝孝獻(xiàn)皇后,寵冠六宮,寧棄天下,不愿負(fù)心上人,死生相隨。若瑾昭為后,萬不可出此禍水,遏必隆忙命奴才套了馬車,趕回府。卻不料,一口熱茶未飲,便聞得愛女與正妻相鬧,往后院去了。
“可是受了委屈?”。見愛女睫掛淚珠,如泣如訴,原是想予她些教訓(xùn),可此時卻消了氣。
“阿瑪,嫡母欺人太甚,借故克扣額娘房中例銀,對女兒更是無半點疼愛之心!”。憶及方才巴顏氏羞辱之言,好不委屈。拉了父親袖口,楚楚可憐的告著狀。
遏必隆早知愛女脾氣與正妻不合,嘆了口氣,順勢坐于凳上,儼然慈父做派,道:“瑾昭,阿瑪最是疼你,可巴顏氏始終為正妻,即便是阿瑪亦要予她應(yīng)有的尊重。雖無可奈何,可阿瑪時常將嫡出禮待予你,世上之事豈可隨心所欲?”。
言至動情處,雙眼泛了紅。瑾昭心下不忍,只得悻悻問道:“若女兒冊為皇后,便為天下女子之至尊,竟也不能?”。
遏必隆撫須而笑:“若正位中宮,禮教更為森嚴(yán),卻也最為尊貴。屆時無論內(nèi)婦朝臣,皆得行禮。阿瑪寧傾其所有,亦要將后位捧于吾兒”。
雖生為庶女,可阿瑪疼如嫡出,待額娘以真心,瑾昭破涕為笑:“阿瑪,女兒知曉了,再不同嫡母吵鬧,平添煩憂。只盼阿瑪疼愛額娘”。
遏必隆笑著伸出食指,點于愛女額前:“莫不是養(yǎng)出白眼狼,教阿瑪心寒幾分”。
瑾昭即抱住父親胳膊:“阿瑪自是疼我與額娘,女兒萬不教阿瑪失望”。
溫情歡愉,瑾昭不覺,此乃一生之最幸時。